世情十相 一
算命者说
一
马中骐去省城种牙的时候知会了下夏仪，两人约了他上刑场之前吃顿好的。后来夏仪想了想，毕竟一颗牙种上去的价格是两万四，真正的24k啊，于是她很节省地说：吃麻辣烫吧。
马中骐不屑：吃顿日料的钱哥还是有的。
就吃麻辣烫吧。夏仪坚持。
一般来说，大中午的能一块儿去个苍蝇馆子吃麻辣烫，并吃到汗流浃背的男女，不是交往多年左右拉右手，就是相识多年彼此毫无邪念。
他俩属于后面一种。
要说毫无邪念，那得看天时地利人和。比如月黑风高，酒过三巡，床在手边。而太阳明晃晃之下，夏仪穿着一件男式的T，胸前一排宋体的英文：beautiful loser，一条大裤衩子，怎么看都是随手穿了男朋友（当时的）的全套。
这让马中骐哪里来的邪念。
夏仪是他同学的堂妹，打游戏入群。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他心说：霍！死老八藏了那么个美女妹妹啊。
但一下午吃喝玩乐之后，他彻底摈弃了那一点邪念。马中骐喜欢的姑娘自然是得漂亮，但不能野气。夏仪讲话速度惊人，抑扬顿挫，挤眉弄眼，手舞足蹈，间或还笑得死去活来，更要命的是，才刚上大学，她抽烟喝酒打牌麻将样样在行。
想了想自己喜欢的类型，新桓结衣那样的，再比对下眼前这个现世豪放女，马中骐认为能友好邦交至今，只有两个原因：她是同学的堂妹；以及她后来在医院工作。
同时，他在看跑男的时候也是这种崩坍的感觉：天哪热巴多美啊，为什么会来这样一个人设啊。
“说到你喜欢的胖迪。”对面的豪放女突然说，“我有一个朋友去年底离婚了，瘦了一大圈，长得越来越像她了。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噗。”马中骐一口汤快喷出来，“去年底离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仪爽朗大笑，“算命的不是说，你最后会娶一个二婚的么？”
“也可能是正要结婚没结成…”马中骐有气无力地辩解。
“哦哦我忘了还有那种临门一脚丢分了的。”夏仪还在嘻嘻哈哈地笑，“真的，我觉得这姑娘不错，你要不要试一下？你看啊，她也挺爱看书看话剧，知识深度是不如你啦但广度可以聊几句的；个子也挺高，跟我差不多吧，正好改善你下一代基因啊哈哈哈；虽然有个小孩儿没几岁，但是跟着奶奶呢，你也不犯什么事，还白捡一闺女，多好？“
“握草。“马中骐哭笑不得，”我谢谢你啊。“
“真的，你考虑下哈。虽然港真现在不流行直接找离异女性，但既然你是命中注定，哈哈哈哈哈哈。“
马中骐快被气死了。大家都是快三十未婚，女生看脸，男生看钱，可是有脸蛋的夏仪男朋友不断，眼见着都快结婚了；自己还是茕茕孑立，并且总觉得自己大郎身材中下长相，愿意和自己交往的妹子一准都是看上自己的钱。
这个算命的，说起来是是马中骐的远方亲戚，常年游历，抑或招摇撞骗于海外。
这次回国省亲，对着马中骐劈头就是一句：你呀，晚婚，还会娶个二婚的，或者准二婚。
马中骐受到了暴击，在群里把这话一说，引起笑声一片。夏毅成，也就是夏仪的堂兄，在那哈哈哈着说：“老马，这下大家给你介绍的范围骤然紧缩啊，谁家有离异的亲朋好友插队啊。“
一家好兄妹，现在夏仪就捡了个离异朋友来献宝。
二
种完牙，马中骐的中年危机就开始了。
先是老爸生病，食道长了肿瘤，虽然看起来是良性的，但把这个老知识分子吓得不轻。
马中骐小心伺候着把他运到省城，托夏仪找了上海的医生过来主刀；手术完了老爷子一直叽叽歪歪，引起了瘘管发炎，又陷入了新的一番治疗。
接着老妈开始闹肠胃不适，做了个肠镜谢天谢地只是肠胃炎，便留在老家拜托家里亲戚照看，自己窝在省城看管老爷子，端饭倒屎盆子，还要忍受他的叫骂。
夏仪见状，叹了口气：“你家里这一乱，让我本来想描绘自己的中年危机变得不值一提啊，只要家人不生病，哪里来的危机。“
马中骐说：“你在医院工作，生老病死还见得少吗？“
夏仪摇头：“不直观，因为总归你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现在见你忙前忙后，挺直观，挺害怕。从前觉得什么到了三十没事业没婚姻KPI一项没完成这种，简直是无病呻吟，只要家人健康，形而上全是屁。“
于是呢？贪玩的女豪杰隔年便结了个婚。
这时候马中骐家里已经消停了，借着夏仪友好的“冲喜“召唤去吃了喜酒。夏仪的老公其实是他们的学长，长得就是该知名大学批发长相和平均身高，看上去就是理工男愣愣的样子，让人没来由地觉得是：玩累了找了个老实人接盘。
可令人大加改观的是夏仪的表情、神态、举手投足都不像是大家认识的那个小泼妇。她甜蜜地笑着，面带桃花，老公说啥就是啥。
同桌有个夏仪的闺蜜，吐槽给大家说：你们别看夏仪人前耀武扬威的，孙波面前简直是个二十四孝。去他家吃饭，从买菜洗菜做饭洗碗切水果全是夏老妈子，孙波直男癌晚期严重，连喝口水都喊：老婆，你泡个茶不？
啊？
就连夏毅成都惊了。
夏仪也听见了，也没生气，笑着说：“没办法啊，一物降一物啊。”
马中骐也见到了那个长得像热巴的离异妹子，年轻态，健康品，大长腿，在药监局工作，听起来很完美。
欲认命交往，没想那妹子说：刚走出围城，想暂时休整，放飞自我。
夏仪替他沮丧，夏毅成却口无遮拦地说：“现在世道变啦，离异带娃的妹子也不一定看得上你呢。”
马中骐快被气死了，仰脖倒酒。夏仪打圆场，一手拉着她老公，一手拉着马中骐，朝着面前另一个姑娘努嘴，小声说：“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马中骐大惊失色，这年头怎么到处是离异的妹子？
“不不，这个不是，年纪小着呢。”夏仪小声解释，接着清清嗓子讲：“这是高晓云，孙波公司的同事，也是我们老乡呢。”
老乡的意思便是，一来她会经常回家，二来也不排除她回老家相夫教子。
马中骐正眼一看这妹子，似乎是和夏仪一卦的，大眼大胸，笑得一点也不文静，冲上来就要和他对瓶吹。
也…还行吧…马中骐想，年纪小，相貌好，撇去性格不说，起码还符合自己直男的喜好。
夏毅成此时又出来搅屎，他一手搂着马中骐，一边对着高晓云说：“我简单说几句哈。我们老马啊，最大的优点是有钱，第二大的优点是，算命的说他要娶个二婚的哈哈哈哈。“ 遇人不淑。马中骐脑袋一热。
高晓云一愣，哈哈大笑：“我两年前订过婚，后来黄了，这算么？”
天作之合。马中骐脑袋又一加温。
大家都露出皆大欢喜的表情，夏仪拉着高晓云说：“老马人不错的，每次出去吃饭都点很多菜，唯恐别人吃不饱。”
高晓云一愣，这算哪门子夸赞，她问：“是他付钱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三
时间过得总是很快的，转眼间，大半年就稀松平常地踱了过去。
马中骐老爸去医院复查，陪床无聊，便想找夏仪吃冰。
夏仪指着肚子说：“吃不了。“
“哇，怀孕了啊？“马中骐很羡慕。
夏仪指着自己：“这把年纪了，一结婚还不赶紧把KPI完成了，才能继续潇洒。“
“行吧。“马中骐有点寂寥，”奶茶总能喝吧。“
夏仪一笑：“你真是好幼稚，一中年直男癌，还老爱吃冰喝奶茶，晓云可不爱这些。“
马中骐嘿嘿一乐：“她是不喜欢吃甜食，但她也没拦着我吃这些。“
高晓云看着凌厉，实则也是个没所谓的女子。她家境一般，父母关系一般，才能也一般，自己也晓得除了长相还有一点可爱动人之外没有别的优势。
马中骐不止一次旁敲侧击问过她上一次订婚的前前后后，但她总是说：那么悲惨的事情，我得好好酝酿再给你说。
马中骐心想，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分赃不均嘛。但看起来高晓云爱钱，但也没爱到死去活来，有时候马中骐给她发点零花钱，她能开心地去老板娘夏仪面前嘚瑟两三天。
夏仪还专门就此事对马中骐哭笑不得：你们俩这样我们很尴尬耶，孙波那天那暗搓搓问我，小云是不是在敲边鼓，觉得我给她发薪水发少了？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与之对应的下半句一般都是：快乐总是很短暂的。
又隔了大半年，几乎已经办了离职要回老家的高晓云，有一天突然晕倒在茶水间。
恰好这一天马中骐过来省城取老爸的报告，孙波就直接电话给了他。两个男人，一个躺着的女人，齐齐出现在夏仪的医院里。
等候的时候，马中骐不住地狐疑，偷眼看着夏仪的肚皮。按说距离上次也是好几个月了，却依然看起来是一片平坦。
夏仪也主意到了，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我没留住。”
马中骐赶紧收回目光，心里打了自己几个不识相的耳光。孙波在边上面露尴尬，他尴尬的方式是不讲话，但微笑，所以看起来就有点莫名其妙，气氛至此，都不晓得他没事在偷着乐什么。
医生出来了，拉了拉夏仪，表示有事要同她说。于是夏仪走开去一点，和他们保持了一点距离，耳朵凑了过去。未曾想没几秒钟她就神色有点异样，紧紧抿起了嘴唇。
四
“她真没跟你说？”夏仪问。
“没。”马中骐莫名其妙，“什么事？难道换成她怀孕了？那肯定不是我的娃。”
“不是不是。”夏仪连连摆手。
那头领导去看望员工，孙波发现没什么可和高晓云说的。首先，她快离职了，即将不是自己的员工了；其次，又不是传染病，她不需要和公司报备。而且按高晓云的性格，是断不会讹人的。
高晓云只是对马中骐隐瞒了自己有红斑狼疮的病。或许她对自己也有所隐瞒，吃了十年的药之后竟然以为自己可以酌情减量，使自己稍微有一点生育的资格。于是就地晕倒，非常遗憾。
遗憾的还有，这事儿也不麻烦，稍做休息她就可以跳下病床，直面三人尴尬的脸蛋们。
原本最木讷的孙波率先说：“那个，时间也差不多了，一块儿吃个饭？”
夏仪白了他一眼，果然最木讷，这个时候还要“一块儿吃饭”？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放他两人畅所欲言去吗？
两个女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马中骐以为大家都是默认的意思，主动说：“好啊，我请客，谢谢大家。”
好吧。夏仪想了想，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且道不同不相为谋，谁也不是那种大惊失色继而大悲失声的人呐。一块儿吃饭就吃饭吧，把该说的都传达传达，全员都知会知会。
于是最终选定的是孙波和马中骐他们大学后门东向200米处一个川味泡菜馆，近且接地气。食客们满头大汗，有时候还能瞄见后厨飞出来的火焰热火朝天。
本次的会饭精神便是大家发扬下人间烟火的美好本性，不咎过往，不求将来，不念旧情。
高晓云先给马中骐道歉，表示这事儿一直想对他讲但又觉得不知如何开口之类，于是想着是不是能把药减量，观望观望，寄希望于若是病情有所减轻，可能还罪不至死。
她说得挺坦诚的，其实看起来也并不觉得自己隐瞒了多大的事情，又或者她也已经做好了分手的准备。
她还说，上一次订婚黄了就是因为男方最终顶不住家里的压力，毕竟事关传宗接代。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也没做错什么，保不齐马中骐是那种为爱不顾一切的人呢？保不齐关系到了你侬我侬就可以同步接受对方的不足呢？再保不齐自己吃了那么多年的药已经好多了呢？
这些保不齐都有一定的概率会发生。但是，马中骐这两年正被爹妈亲戚接二连三的在那里病来病去搞得焦头烂额，内心对“病”字充满了恐惧。所以坐在饭桌前接受道歉的他内心已经迅速平静了，实则在医院知情之后他心头迅速一冷，然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吃完饭各自回家。马中骐得开车上高架去，夏仪开口说：“那带我一程呗，我住在新北那边。”
马中骐莫名其妙：“你不有老公么？孙波开车了呀。”
孙波也是莫名其妙：“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分居了吗？”
高晓云大叫：“什么？！“
五
到这里，几乎所有的观众都知道最后的结局了，连当事人都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马中骐当时心里就在想：“什么鬼？你夏仪也要离婚么，我除了二婚的还有别的选择吗？“
而今天这事让夏仪也心生疑惑：她才刚分居，就出了那么个电视剧情节大张旗鼓地来宣告分手。于是这样，算命者说的又被提上议事日程了，一切似乎变得冥冥中注定了。
夏仪和孙波的问题，她从没直接说，可能到了很后面马中骐才知道一些。
她离婚后休假，回老家住了一阵子。夏毅成认为她竟然敢顶着家庭压力回家休息，必然是金刚不坏之身了，她妈的发飙怒火碎碎念肝肠寸断以及亲戚们的友好打探似乎完全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对付她妈的绝句是：我休息不好万一一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呢？
于是她妈换了个策略，认为既然是医院，哪里的医院没有B超室啊，那不如就回老家来工作好了。三十几岁，离异无子的散漫女性，也不算事业有成，想想就闹心。
夏仪翻了个身又装睡。
她爹不闹腾，只是觉得有点惋惜，想着孙波今后大概不会陪自己下围棋了就一阵孤独感袭来。
于是心大的夏毅成找了夏仪和马中骐一起撸串，开门见山光明正大地说：“我觉得你们俩凑一对儿挺好啊。你呢，算命的反正说你得着个离异的；你呢，离异了。再者了，认识那么多年了，知根知底了，激情磨合拌嘴这些都省了，多好啊。“
夏仪对着一盆串儿猛攻，说：“你不觉得会有点乱伦的感觉么？“
马中骐默默无语，他始终很难接受这种调调的女人，牙尖嘴利，肆无忌惮，他很难想象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哦，也许孙波就是这样呢。在他面前百依百顺的夏仪可能没多久就露出尾巴啦，于是两人最终死于性格不合，而孩子的有了又无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毅成一脸正经：“你俩就这么点交情，根本谈不上乱伦级别的兄妹情。夏仪你自己结过婚（这里被踩了一脚），你该知道完全陌生的两个人磨合起来的痛苦程度。你们来就不一样啦，看看，马中骐最看不惯你的，无非就是觉得你粗鲁暴力不像正经女人嘛（这里又被踩了一脚）；而你不喜欢老马的，无非就是，嗯？是什么呢？我看起来他和孙波长相也差不多嘛！你无非就是觉得和他太熟了，他都会把男人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你看了，家里的家长里短，自己对人生虚无的看待，这些让你觉得很不man没错啦，可是这就是一个男人在婚后暴露出来的模样之一啊。你自己说说，是为什么要和孙波离婚？”
“你管我。”夏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却没有反驳夏毅成的任何言辞。
六
过完年，夏仪就调回了老家。
第二年，这两人就结了婚。
没什么特别路数，没什么感天动地，也没什么心灵鸡汤。结婚后依然会吵架，男的嫌女的成天粗声大气回家太晚，女的嫌男的屁大点事情都要来愁肠百结。但总之竟然磕磕绊绊到了现在，生了个儿子，胖得要死，每天过着被爸爸偷偷投喂然后父子俩被妈妈大骂的日子。
直到这么幸福的时候马中骐也不知道，夏仪是具体什么原因没了孩子，没了婚姻。
夏仪只是说：现在想起来，压根犯不着去离婚，我和孙波都不是坏人，根本没什么要命的问题。
也许只是命中注定，也许只是心理暗示，毕竟只是算命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