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剿硕士论文题目的故事

转眼研二已经接近尾声了。最近这段日子一直在整理自己硕士论文的资料,到现在这个题目已经没有什么太不顺利的问题了,剩下的事就是梳理文献,实地考察,然后写下去改下去了。当然,在文献还没看多少的情况下,这么说可能也为时过早,或许后面还有无数的幺蛾子等着我。然而昨天晚上给教授发完邮件着实感到了一阵轻松,忽然觉得应该记录一下从去年四月左右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地试图确定硕士论文题目的过程。 最早开始考虑硕士论文的事情是在研一下学期,因为研二要来柏林双学位的缘故,导师叫我们早点开始考虑硕士论文题目,早点定下来。四月的时候为响应导师的号召,我从导师的工作室偷出了《Berlin》那本书来看,想找个跟柏林比较相关的题目。那时候最大的问题是从大四到研一期间一直都在看奇奇怪怪的闲书,建筑理论看的太少,啥都不懂,也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Berlin》这本书文采胜过干货,我看得非常快乐,但是看完以后也没有获得太多启发,当时给自己胡乱拟了两个题目,一个是柏林墙倒塌之后的城市空间缝合问题,另一个是柏林住宅。这两个题目都比较烂俗,前人已经写过无数,但是我就带着这么两个题目去见导师了。 根据小本子上的记录,见导师的时间是2016年5月15日前后。我的同门表示要写巴塞罗那滨水空间跟上海的对比,导师表示了同意;另一个同门写密斯馆重建。到了我的时候,还没开口,导师就说,迪佳啊我觉得你写个偏理论一点的题目吧(当时我内心是崩溃的我自己准备了题目呢!),你就写一下“粗糙性”。然后顺带给我大概解释了一下这个词的涵义,当时导师说的内容大概包括:粗糙感,未完成态,以丑为美,在现当代艺术和建筑中的缘起/呈现/内涵/现实意义,举例包括德国表现主义,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培根美学里的“丑”,中世纪作为道德的粗糙性,宗教的禁欲主义,现代战后重建中作为经济性的粗糙,与中产阶级相对的审美观念,等等。具体案例还包括后现代用粗糙的表现手段来作为一种标记或不同历史阶段的区分等等。当时在这其中我基本上只了解我的男神柏格森,但是这个题目听起来实在是很有趣,于是当导师讲完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没什么必要拿出自己找来的那两个很弱鸡的题目了。 最开始,这个题目只有一个关键词,既没有地区,也没有时期,甚至都没有具体的定义。导师给了我很大的自主空间来丰富和完善这个题目,按照他第一次跟我聊到的内容来看,他也给了很大的自由度来定义这个词。理论上讲这个关键词是导师研究当代建筑特点的24个关键词之一,之前已经有师兄写了另一个关键词“媚俗(Kitsch)”。“粗糙性”貌似排到过另外三个博士师兄,但是他们都没接,于是就排到了我手上。不得不说,从最开始就直觉觉得这个题目很适合我来写,因为直觉觉得当代中国建筑师整天抱怨施工精度之类的问题,或者非要把房子做得非常横平竖直简洁高冷,其实是挺没意思。我比较喜欢庄慎老师做建筑那种修修补补的态度,以及刘家琨所说的“对我们来说,缺陷就是机会”这样的态度。不只是出于一种跟发展现状的“权宜”,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大天朝的传统思维本来就不是非要严丝合缝,一丝不苟的样子,花很大的力气来造成一个看似简单的表象,这是日本人喜欢干的事,中国人讲究四两拨千斤,成大器不拘小节,不在于细部上有多么的精致,精致未必美,粗糙也未必不美,重点在改变审美,改变解释的方式,而不是硬要跟自己对着干。 抱着这样奇怪的信念,我就开始了比较漫长的围剿硕士论文题目的旅程。比起我的多数同学,这个过程确实比较艰辛,因为大家基本都是题目定下来了然后纠结的问题都在于方法论,文献和调研,而我还一直在寻找具体题目的阶段。最开始,在没有任何方向的情况下,首先被我求助的两个人是我的师兄quicksand和身在柏林的Spring学姐。前者提醒了我要注意定义清楚“粗糙性”的具体定义,因为这是个不怎么被讨论的词,以及最好首先做做相关年表,厘清现代艺术流派;后者表示来德国做这个不错,因为这里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艺术阵地,可以研究一下当时的情况,并且给我推荐了几本书。 5月下旬我基本一直在看各种乱七八糟的文献,试图给“粗糙性”给出一个定义,现在看来当时真的是挺迷茫,满本子都是各种问号。除了现代艺术史之外,我去看了贾科梅蒂回顾展,顺带把贾科梅蒂也列进了我的“粗糙”行列。后来威双的金狮奖出来了,导师把获奖的作品照片发给我,就是那个非常酷炫的砖拱,希望能给我些启发。6月的时候,我去找南萧亭老师做个访谈,顺带问了问中国传统建筑里的粗糙性问题,简而言之我们的古建里,各个作之间的连接是最粗糙的,不大喜欢做节点;不与人发生直接关系的部分会很粗糙;并且容错性很强,会有大量超静定结构;以及没有太强的人为控制意识。这些对我后面对于题目的构思形成了一定的启发。 6、7月份的时候我又开始看闲书,除了一定程度上回顾了以前喜欢的尼采和柏格森的哲学之外,凭感觉看了梅洛庞蒂的《眼与心》,艾柯的《丑的历史》以及克罗齐的美学历史。我渐渐开始意识到,这个关键词跟我有一种本能的联系——无论是价值重估,生命哲学,身体现象学,还是现代审美。一直以来我感兴趣的一直都是生命和观念中不大能清晰分类的、模糊的、暧昧的、不透明或半透明的、然而充满创造力和生命性的东西。只要我能给“粗糙性”找到一个足够合适的定义,就完全有可能写出一篇自己非常感兴趣的硕士论文。 9月下旬到柏林之后,确定硕士论文题目的事情越来越紧迫,因为11月就要开题了。10月初的时候我开始了解德国表现主义建筑,感觉这是一个突破口。因为当时对“粗糙性”的理解难以深入,莫名地盯上了北德砖表现主义建筑,觉得这个流派非常符合关键词的要求。无论从表面处理、材质、造型、审美观念还是地方工艺复兴等诸多角度来看,都体现了各种各样的粗糙性。当然,我并没有完全确定想做一个非常具体的研究,但是也不确定是不是要做个综述。导师应该是希望我做个综述的。就我个人而言,总觉得综述需要很高的认知水平,有足够的筛选信息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日积月累而来的,身为一个硕士生做个综述好像实在有点不负责;而且综述比较难写,容易不小心多了谁少了谁,心里也会不太踏实,感觉没有做个脚踏实地的研究来得安稳。理论上讲,总还是有一个比较小的立足点,再往大里写比较能收放自如,也比较心安理得。笔记人老师给我的建议是,综述是你的长项,你不应该再写个综述,还是踏踏实实的做个具体研究比较好,无论从心智还是研究能力上对你都是一种锻炼。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内心深处我仍然觉得自己要做的一定不只是一个具体的研究这么窄,一定还是要上升到可以反映各种时代背景美学潮流历史状况的高度,否则就没意思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看了很多相关文献。按照我无可救药的撒大网的习惯,果然看了许多杂七杂八不着边际的东西,政治背景,历史背景,艺术潮流,古典美学的解构,世纪之交的哲学,砖工艺的历史,北德历史,甚至连奇怪的北德神话都看了看,觉得什么都好玩,并且最后基本锁定了三四个北德砖表现主义的没啥人认识的代表人物,然后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字的开题报告,录了个音让小伙伴拿去报告了。 当时论文的题目非常中二,叫《粗野与自由的胜利:从北德砖表现主义建筑说起》。开题报告内容庞杂,现在看起来觉得挺混乱,好多地方都写错了,就是那种基本史实时间线索的错误。但是当时还是蛮得意的,感觉自己搞了个很牛逼的题目,还依照笔记人老师的传统画了理论风筝,把相关领域的内容都在横纵轴上标了上去。由于开题报告是在国内进行,所以老师们当时听完啥感觉,我也不得而知,听录音感觉当时基本上我的导师跟卢永毅老师对我的题目的解释产生了一些分歧,导师觉得我写的是偏向评论的,卢姐姐觉得我写的是历史,并且觉得我可以好好做一下,填补国内对表现主义建筑的空白。听完那个录音并且反思了几天之后,我意识到一件事,这种分歧的产生是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甚至大标题本身就将它自己分到了两边,前半段看着像理论,后半段看着像历史。尽管我的导师是做评论的,但是我总觉得自己太小,并没有在论文里做什么评论的资格。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其实还是写历史比较安心,但是这么好的关键词放在那里,最后只写历史,感觉有点违背初衷,好像也不是很甘心。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断断续续地看了一些文献。国内对表现主义的了解其实是真的非常不完善,这倒是给了我相当的自由,不用担心做了前人的重复工作。但是研究对象本身仍然是暧昧不清的。开题报告刚写完的时候,发给笔记人老师和王凯老师瞅了瞅,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大概就是论域边界不清晰,提出的问题不够好,以及比较泛泛不太确定到底是研究什么。(尴尬)与此同时我还拿这个题目询问了一下亚琛工大建筑理论的教授Axel Sowa,他觉得写写砖表现主义太中规中矩,没啥挑战,然后建议我去写现代舞蹈对表现主义产生的影响,还发给了我两篇文献看。看完以后我基本是懵逼的,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现在倒是反而觉得这个题目有趣多了。 这个时候,我的题目已经非常偏重表现主义建筑了,几乎完全是围绕它展开。因此,我很乖地看了一遍Wolfgang Pehnt的那本《表现主义建筑》(多么直白的名字),看着看着觉得表现主义虽然在国内不受重视,但是其实非常牛逼,并且它的牛逼之处很有可能在未来被继续发掘。这本书比较全面地囊括了20世纪初到二战之前表现主义建筑中的各个流派及其代表人物。在认真思考了自己做研究的惯常缺点并决定不再重蹈覆辙,且根据这本书以及其他著作中的各种表现主义建筑师考虑了自己的兴趣点之后,我决定认真做一个——没人知道的——建筑师:Bernhard Hoetger,以他的生平和作品为中心,再考虑展开其他内容。 Bernhard Hoetger首先是一个雕塑家,到40岁才开始做建筑设计。他跟当时多数的建筑师关系不大,有往来也主要是作为一个雕塑家的往来。好在赶上了20年代初Arbeitsrat für Kunst对于“在建筑的双翼下联合各界艺术家”的潮流,积极响应组织号召,于是也拿到了一些不错的项目,留下了一些独具特色的作品。Hoetger的风格是独一无二的,但并非与他人毫无关系。无论是从观念上的“联合”“集中”以及复兴北德文化传统以增强民族自信心的乌托邦愿景来看,还是从设计和建造方法上的与现代主义的主张完全不同的途径来看,都深刻反应了当时德国风云迭起的涌动思潮。12月初的时候,我一个人到不莱梅附近考察了一趟Hoetger的建筑,虽然当时文献看得不够多,但是也大概略知一二。其实多数建筑都已经有了略微令人困惑的内部装潢,后来才知道是1944年左右的时候被炸得很惨,现在已经没留下几个是原装的了。回来以后我整理了一个expose,基本上已经是完全围绕Hoetger展开,然后发给了柏林工大的教授Prof. Hermann Schlimme,后来见了一面,建议我认真研究一下从Hoetger的设计到建造的过程,到底他能控制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最终这样粗糙朴拙而又没有失控的效果。回来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从观念到设计是一个过程,从设计到施工是另一个过程,要研究好一个品质(即“粗糙性”),两个过程缺一不可,所以打算借来我能找到的唯一一本详细阐述Hotger建筑作品的博士论文,慢慢啃。 在此期间导师来了一趟柏林,跟我略微讨论了一下论文内容的事情。导师大概给出了两个建议:1. 最好还是不要做成完全的个案研究,也不要局限在德国,还是要定义清楚粗糙性然后做得范围更广一点。2. 还是要联系现代艺术来理解粗糙性,把它看做一个更高等级的艺术表现,在建筑中尤其如此,因为最终成果的精细程度是工人决定的,而要表达一种有一定控制性又没有完全控制的恰当合适的粗糙性,则是建筑师在调整施工中的厉害之处。我觉得后面这一点跟我要研究的对象还算是比较吻合,毕竟Hoetger自己就是个艺术家,他的建筑表现与现代审美是不可分割的;后来还在文献阅读中了解到,Hoetger从不画图,做什么房子都是直接当雕塑一样地捏个模型,然后丢给建筑公司去画图。到了施工的时候,他天天亲自上阵,带着一帮艺术家聚落里组织起来的能工巧匠,在建筑上共同一边跟从原则施工,一边还可以自由创作。这种施工的把握是非常难得的,若不是Hoetger身为雕塑家,若不是在北德,若不是甲方正好一直那么有钱,若不是他听从Paula-Becker Modersohn的建议来到Worspwede艺术家聚落并结识了这么多匠人,更重要的是,若不是当时Gropius和Behne等人为艺术家和建筑师们牵线搭桥形成共同体,若不是19世纪末已经形成了回归中世纪建造作坊(Bauhütte)的传统,一切都不会有可能实现。 若说Hoetger在20年代的作品究竟有什么历史价值的话,我想大概是那个年代理解建筑、理解建造、理解设计的各种原创性形式和途径告诉我们建筑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在与人回溯亲密联系的情况下。包括Hoetger在内的许多表现主义建筑师的作品都可以让我们重新审视现代性的问题,理解现代性的缘起是多么复杂的、充满内在矛盾的一件事。然而随着我慢慢地啃完了那本400页的德语文献,新的问题也接踵而至——首先,这个文献本身写的不是很好,基本全在做叙述,连必要的历史背景和影响都没有提及太多;其次,最麻烦的问题是我发现Hoetger这个人不爱说话,也不爱写文章,跟媒体从来没啥联系,就安安静静地该干啥干啥,基本一直处在当时的建筑主流群体之外。他的建筑,虽然被后人讨论的也不少,但是在当时实在比较寂寞。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这一点非常难受,也没想明白到底问题在哪里。后来去亚琛找Prof. Sowa的时候,教授一语点醒——尽管Hoetger的建筑非常有趣,但是他无法撑起整个时代背景。他无法作为一个“代表”。 到去亚琛之前,其实我对自己论文的状态已经非常动摇了。这段时间里跟笔记人老师聊过一次求助,表示虽然我很想具体分析施工方法,但是资料实在太少,就那么几张模型照片,连草图都没有。笔记人老师鼓励我去找当时留下的施工日记,假如没有施工日记,至少去自己测绘一遍,在测绘中就会自己发现奥秘。后来我还真的找到了某一个房子的业主写下的施工日记——的标题,但是这神经病的破书哪里都找不到,写信给档案馆也没人搭理,实在是绝望。至于测绘,笔记人老师跟我表示这个真的很有用,能自己理解建筑师在建造中的很多考虑,但是经过三思,我觉得这个只对本来就有施工经验的人适用,就我这早早抛弃了设计滚上理论道路的人,放到现场去一定什么都看不懂,还是不要继续打击自己了。 那段日子过得相当烦躁,其间还去Aedes朱锫老师的展览帮工了一周,有方叫我去采访的时候,还假公济私地放了一个“如何在具体施工里表现你们需要的粗糙的品质”的问题,偷偷给自己的论文盖个砖。在帮工期间也算是第一次参与了跟施工相关的活动,发现真实的施工真的完全不是读读书的人所能想象的那样,这更加坚定了我不要跑去测绘打击自己的信念。虽然我也很看不起自己不上现场不懂施工的毛病,但人要有自知之明嘛,想改善这一点只能以后去实习,现在啥也不懂忽然去测绘,应该没啥戏。后来我又出于动摇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别的文献,并且忽然有一天猛然意识到,假如我真的整个硕士论文写个这么冷门的建筑师,导师估计也不会放过我(其实导师才不care呢我知道,没人care硕士论文),无论如何,老毛病又犯了的我忽然间觉得做个案研究真是越走越窄,根本都已经无法跳脱出研究对象来看看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意义了,我的关键词还在吗?我到底是为什么从一开始走到了现在?这个论文对我来说到底目的何在,这个目的到现在还一样清晰吗?(然后惊讶地发现,目的果然从来没清晰过= =)于是我又跳回到了综述——这一跳跳的非常之过分,直接把题目改成了研究整个20世纪的各种不同时期的粗糙性的潮流和表达,选择了三个历史时段,20世纪初,战争年代和后现代时期,第一个阶段还用Hoetger作为代表人物,后面两个阶段应急地找了两个建筑师,并且分别表达粗糙性作为回归文化传统、简朴与圣贫、反历史主义的人性回归。当然这个一时脑热想出来的题目非常失败,但是我竟然就带着这么个题目去了鲁尔区,一路上顺带考察了一些相关的能放进论文的建筑,最后落脚在亚琛,去面见了亚琛工大的Sowa教授。

当时是复活节假期,非常尴尬地在假期时间打扰了教授。教授那天租了个车,本来是打算带我去兜风的(……),没想到我坐进办公室没聊多久就开始说硕士论文题。教授小心翼翼地表示,你想一直在这里聊论文,还是我们去兜风,我租了个车哟。我说还是先把论文的事情聊聊吧,感觉自己遇到了瓶颈期。教授说好啊,上一次我们在邮件里聊起硕士论文的时候,你还在考虑写砖表现主义建筑,对吧,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就把整个从砖表现主义改到了写Bernhard Hoetger,然后在具体研究Hoetger的时候实在是做不下去然后又打算写整个20世纪,并寻找了三个代表人物的过程都讲了一遍。教授不愧是亚琛工大的人,这时候都不忘给学校打广告,高兴地拿出了几本Rudolf Schwarz和Gottfried Böhm的书翻来翻去,神奇的是居然连Bernhard Hoetger这么鸟不拉屎的建筑师,教授那里也有书。教授表示我想写的人物都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因为包括在德国自己境内对这些人也在重新挖掘的阶段。可是整个20世纪太长了,我现在最了解的只有20世纪初期的背景,如果要写跨度超过了60年的三个人,他们之间的差别恐怕太大,综述的范围恐怕难以把控,而且我只剩一年多的时间,恐怕也搞不定那么多文献。我表示我也不想做这么大范围,而且讲真我也不是很了解后面这两段,但是Hoetger实在是跟别人联系太少了,就算有时代背景上的联系,也并不是那种非常直接的联系,他的设计方法、建造手段也过于个人化,很难构成一个普遍的结论。 事实证明,还是可以构成小范围的普遍结论的,只是我那时候看的综述太少了,没有能以更全面的视角来评价他,这也给了我一个教训——综述还是要做的,不可以忽略综述,否则很容易钻进对象出不来,历史定位也不好把握,下的结论差不多也都是错的。在此之前我只觉得综述比较害人,老做综述的话下的结论很容易就是错的,因为比较脱离细节化的具体史实,比如“格罗皮乌斯是现代的”就是一句毫无意义且又对又错且忽略了大量历史细节的评价。这种(带有自我否定意味的)观念导致我钻进了个体研究里,结果发现,做理论还是要时刻保持清醒,在综述和个案之间来回走,才不会迷失。 教授当时觉得Hoetger的建造方法非常有意思,说跟当时普遍存在的KUNSTGEWERBESCHULE是绝对相关的,让我一定要去看看,此刻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对于Hoetger所在的历史背景了解程度的不完善。教授同时表示,从建筑的雕塑化处理、手工艺和地方传统、神话故事、建造小作坊之类的诸多角度,其实已经可以反映出20世纪初与我的关键词相关的许多大背景了,然而问题仍然在于——Hoetger不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人物。这样立论就比较脆弱。资料不够的问题也是个大问题,如果做一个人,就一定要做到事无巨细,否则这论文就连综述都不如了。于是我们觉得还是要回到关键词。 关键词:粗糙性。什么是粗糙性?我试图从各个角度给出解释。教授在跟我的聊天中,渐渐地对这个词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大概是因为以前没什么人从这个角度讨论过现代建筑史。当然,后现代中粗糙性已经是一个非常常见的词了,但是它到底是怎样诞生的,在什么样的语境下诞生的,出于什么目的诞生的,仍然是个很少被讨论的话题。教授表示,无论是现代美学,还是手工艺,还是学院派的瓦解之类的现象,你如果真的想研究清楚,其实或许可以倒回去一点,看一看19世纪,源头可能都在那里。 当时我没有太在意这句话,就只是记下来了。后来教授带我去兜风,一路上继续在讨论这个关键词的问题。虽然我嘴上表示哪怕做个横跨60年的综述问题也不大,因为我可以以关键词为落脚点,只选取可以佐证我的论点的内容来写,但是心里也觉得不太能搞定。中间喝咖啡的时候教授忽然目视前方,掏出一支笔,说:ROHE,ROHHEIT.然后开始神神叨叨地在餐巾纸上试图列出与粗糙性相关的各种词以及各种运动等等。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回家记笔记,感觉最重要的所得大概是这么几点:1. 最重要的仍然是解构“粗糙性”的定义,厘清它的具体含义,再对号入座。教授给的建议是去查格林兄弟的德语词典,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定义。2. 大时间跨度的综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需要的文献梳理非常庞杂,要做好心理准备。3. 有趣的是,尽管现代的很多艺术和建筑都呈现出了粗糙性,但是艺术家和建筑师从来不真的把它们叫做“粗糙性”,因为这是个自古以来就贬义的词,人们总会把它包装成别的品质来讨论。

一般跟长辈聊完学术,我都需要几天的时间来慢慢反思,才能想明白到底他们在说什么,有的时候甚至几个月几年以后才会明白。于是离开亚琛到了科隆的时候,本来之前还跟左倾说过要跟他请教一下我的论文的问题,结果也完全的并没有聊,专心看房子吃火锅去了。事实上是因为当时脑子里已经一团乱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说啥,就不丢人现眼了。 鲁尔之行回来的一周基本上是我一年来在硕士论文的问题上最痛苦的一周,本来我着手开始看另外两个时间阶段的文献,结果只发现自己真的是一无所知,内容真的太过庞杂,就算最后硬着头皮写,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Hoetger这里则仍然像之前一样处于卡死的状态,一时间什么出路都没有。我开始羡慕别人都早早的有了非常明确的题目,不像我只领到了一个关键词,然后自己又找不到合适的具体研究对象,导致现在完全是抓瞎。自暴自弃了几天之后,某一天的早晨醒来,忽然想起了教授说想要了解粗糙性的缘起,或许可以倒退回19世纪来看一看。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思考了一上午,渐渐觉得其实做一个很小范围的综述,还是写20世纪初的这一段,但是把注意力放在“如何产生”的问题上,因为粗糙性作为一个原本是贬义的品质,它如何开始被发掘,如何成为了话语的一部分,如何获得了地位,这一种“转向”,比起它在整个现代历史中的表达,或许要重要得多。这也可以让我们重新认识“现代性”,理解现代性的复杂性,同时从一个更加遥远的开端来看待20世纪发生的一切。 直觉告诉我,这个新的题目应该是比较靠谱的。于是我的计划变成了做一个有关粗糙性的各种具体定义,这些定义的历史源头,以及在20世纪初建筑潮流中的表现的小综述,然后具体并且详细地选取三个建筑师来代表三个定义分类。有了新的方向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从去年5月开始到现在的笔记全部看了一遍,然后把Wolfgang Pehnt的那本书又重新看了一遍。第二次看,因为有了一定的积累,感觉理解多少还是增进了一些。同时,因为前段日子里阴差阳错地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战后到后现代的一些与粗糙性表达相关的建筑师和建筑潮流,反观20世纪初的表现主义,更加地觉得源头在此,而这个转向的源头才是建筑师为了表现某一些主张,因而对于新的形式、材料和建造方式探索最为稠密和充满创造力的时候,简而言之,后现代乃至到今天的许多美学观念和被强调的建筑表现方式,事实上在20世纪初已经初露端倪。尽管好景不长,表现主义很快就被新即物性、包豪斯、白房子吞没了,但是一个潮流的价值不能简单地从它的时间长度和它所留下的建筑数量来看待,甚至不能从它在当时的影响力来看待,只能说它生不逢时,并不代表它不会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重新站在世界的浪尖。 看完Pehnt的书之后,基本确定了粗糙性的三种定义以及三个代表建筑师,Bernhard Hoetger代表Bauhütte revival以及当时的雕塑、建筑、艺术联合转向,Otto Bartning代表手工艺以及“贫困”的建造,Rudolf Steiner代表神秘学和新宗教传统中对建筑的新解释。这些潮流某种程度上都与19世纪现代工业加速发展、大城市问题激化、历史主义盛行、古典中心论瓦解等各种转向相关。随着文献阅读的推进,我越来越感到“粗糙性”与现代主义事实上无非是现代化中文化分化的两种潮流,甚至也不是能互相区分的两种潮流,处于世纪之交的人们几乎在不同程度地质疑每件事。这是一个科学还没能完全打败古典、也没完全打败宗教的年代,每个人都在试图反对现代性的一些方面,同时强调另一些方面,每个人都没有彻底与过去断绝联系,也没有完全与未来接轨,既没有完全排斥也没有完全接受现代。因此,事实上很难讲谁更“现代”。而“粗糙性”尽管在现代主义盛行之后看起来又变成了建筑中的一种贬义的品质,事实上也与现代主义同根同源,而正是在各种潮流并存的、人们探索未来的那个短暂的十几年里,萌生出了在端庄的古典和冷面的现代主义之外的、充满幻想和生命力的直到今天都令我们为之着迷的建筑。 在文献梳理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重新写了一个简略的expose发给了Sowa教授。他很快回复了我,并表示非常高兴我找到了靠谱可行且有研究价值的题目,还给我发了一些相关的文献和链接。不得不说独自一人身在异乡漫无目的地凭着自己的直觉寻找题目,能得到一个人的鼓励和肯定真的是非常重要。之后教授又催促我把新的研究成果发给他,看得出他对这个略显奇怪的题目似乎有不少兴趣。我倒是很愿意把它发展成一个博士论文题目,但是目前还没有形成什么具体的想法。 最近两周的时间,我一直在回顾梳理自己目前所得的所有资料、文献以及形成的观点。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漫长很多,纠结的问题也比我想象得多很多。然而终归感觉,在梳理的过程中是一直在加深对于题目的理解,这或许就是做研究本身的意义吧。到前天为止,总算是把摘要、文章结构和文献基本梳理出来,并且基本上算是写完了大部分的综述,翻成中文目测大概两到三万字左右。接下来就是更加具体详细的三个建筑师的文献整理、考察和写作了,就算不会做到非常详尽,也会尽量做到详尽,毕竟关键词如果只是一个观念,那么实在没有什么探讨的价值,除却综述的部分以外,我更关心、同时对我自己来说也更为挑战和更有意义的,是具体建筑师在具体实践里对这些品质的呈现。目前的构想中,是这样的四个过程:时代精神(Zeitgeist)到建筑观念的过程,建筑观念到方案设计的过程,方案设计到具体施工的过程,以及人们对于建成作品的看法。一个词,它背后的时代和理念是重要的,然而这只是空虚的文字,更重要的是它物化成了怎样的品质,又是怎样进一步物化成了实体的物,在这些实体的物中,最初的理念还是否清晰可辨,是否能被认知,这些比起背景,对我来说要重要得多。所以,不得不说前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昨晚我把校对过的文字稿文件发给了Sowa教授,并约柏林工大的教授近期见面讨论。目前还没收到什么答复,但是感觉应该不会再有太大的幺蛾子了。回顾这一年多的时间,许多个坐在小小的房间里,面对着一大片漆黑的夜晚,在一盏灯下冥思苦想的日子,最后也算是在反反复复中攻克了难关,把这个模糊的关键词做成了一个具体的题目。虽然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做的论文到底有多大价值,然而也并不奢求能在现在弄清这件事了。尽力而为就好,值不值得都是后话了。 重要的是认真做一点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虽然可能过个一年半载,回头看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非常愚蠢,但是现在觉得有意义就可以了。无论如何,在这整个过程中我还是学到了许多,无论是具体的知识,方法还是观念、认识上,并且非常感谢在每个节点上给了我很多启发和帮助的老师们。最感谢的还是我的导师。记得刚刚拿到关键词的时候,同门对我真的打算写这个表示了惊讶,大概是觉得我不是那种会听老师话来写论文的学生。然而来到柏林快一年,越长大,越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题目,它背后是一种锋利的眼光,倘若没有导师的眼光,就不会有这样一个关键词,也不会有我的硕士论文题目了。假如真的按照我当初自己找到的那些题目去写,或许也不会纠结那么久,但是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了。 最后放两张寝室的照片,纪念一下柏林这一年,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回去了。我喜欢这里非常黑的夜晚,书桌前总是一大片不见五指的夜色;以及窗外的树,树里总会有鸟,从早到晚都在叫,这常常让我想起去年住在同济新村的日子,小区里的白天跟学校里的白天不一样,小区里的夜晚跟学校里的夜晚也不一样。那时候每到写累了就走两步到阳台上,对面人家院子里的狗就看着我,我也看着它,感觉一切都会变好。



顺带提一句,今天我24岁了。六年前的今天我在忙着股份报志愿,几乎什么招生宣传会都没参加,就坚定地报了同济建筑,并且只写了这一个志愿。转眼六年过去了,无论成败得失,人总应该对得起自己当年的选择。但愿六年后再回首的时候不会为现在的自己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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