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右
周化源说:有两个读书人游黄山,忘情于松石之间,直到日暮也不愿下山。彼时已是夜色苍茫,草深苔滑,这两位就并排坐在悬崖之下,仰视峭壁。这峭壁可真峭啊,即使是猿猴、飞鸟也无路可走。峭壁的中间部位,斜嵌着一块巨石,如云出岫。渐渐的,残月升上高空,照见那巨石上居然也坐着两个人,甭问,不是神仙就是鬼怪,下面这两位顿时屏住了呼吸。
只听巨石上右边那个说:“最近你到湖南岳麓山去游学,又听那位老先生有什么新说法吗?”
左边那个回答:“我去的时候,他正给众人讲《西铭》,等到我返程之际,他又在讲《大学衍义》。”
右边那个说:“《西铭》主张万物一体,我本来是同意的。然而仅仅是明白这个道理,并没什么乱用。比方说,父母对孩子,可谓爱之深切了吧,但是孩子生了病,父母就一定能把他治好吗?孩子遇到危难,父母就一定能力挽狂澜吗?显然不能,这是客观事实,因为没有办法,这说明父母再怎么疼爱孩子,毕竟也不是一体。那么从自身角度来看又如何呢?我估计不爱自己的人没有几个,但是自己生了病,就一定能治好吗?自身陷入险境,也往往无计可施吧,这还是因为没办法啊。现在讲道学的人,不去研究体谅国家安抚百姓的策略,不去探索抵御灾祸应对突变的方法,却在那空谈什么‘我有一颗仁爱心,宛如天地孕万物’,难道说有这么一颗心,天下万物就有活路了?我真是想不明白啊。至于《大学》里的条目,从格物、致知到治国、平天下,应该是环环相扣的,每一环节都有功力。比如土壤中生出秧苗,秧苗长成庄稼,庄稼孕育谷穗,谷穗打出米粒,米粒做成米饭,这就叫环环相扣。如果土地不耕,就不会长出秧苗,秧苗不经灌溉就不会长成庄稼,庄稼不去收割就不会得到谷穗,谷穗不舂不得米粒,米粒不炊就没有米饭,这便是每一个环节的功力所在。真德秀编《大学衍义》所列篇章到‘齐家’就停止了,啥意思?他觉得治国和平台下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不用去管。按照这个说话,不知道尧舜会怎么想呢?难道当时的洪灾和三苗之乱得以平息,全靠的是虞舜对他那瞎爹的大孝吗?难道不是因为尧舜使用了正确的治理方法吗?再说周文王,难道只是因为他媳妇太姒贤良淑德,产量又高生了一大堆儿子,所以长江上游和汗水流域的部落就自然归顺,商朝的后裔也来服从了?还是说他推行了正确的政治方案才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呢?现在啊,算是把一切有用的智慧都放弃了,以为只要齐家就都解决了,这就好像因为土地可以孕育出秧苗,所以抓把土扔锅里就能做出饭来,我还是想不明白啊。”
左边那个又问:“明朝的邱濬不是把治国和平天下补上了吗?”
右边:“别提了,真德秀过分拘泥于本源,而邱濬又过分追求细枝末节,而不考虑古今变化,南北差异,只是鸡零狗碎的罗列各种方法,而且还让朝廷去实施,那非乱套不可。就拿他主张把粮食从海上运到北方这件事来说吧,他罗列了历年海上运输的损失,认为所带来的便利足以抵消,却没想到那成百上千条人命该怎么抵消呢?所以他就是在扯淡嘛。”
左边“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历代学者都有人推崇的分封制、井田制,可都是夏商周时期的君王实行过的根本大法,并且实践证明有效,这你又怎么说呢?”
右边:“封建、井田制,断不可行,很多人都已经论证过了,然而现在还有些人在鼓吹这个,其实是另有所图的,反对的人没想那么多而已。其实道学家也知道不能施行封建、井田制,只不过刻意坚持一项大家都反对的主张会有很大的收益,比如可以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有良心、有节操的砖家叫兽,他们谈论的那些理、气、心、性,谁能听得懂?谁能据此考察出天地未分之前是个什么情况?复杂的心理活动又是个什么鬼?这些人就是抓住了虚实的特征,容易干的事,就容易有个明显的结果,不好糊弄;但是说些虚无缥缈的事,或是没人敢实践的事,就没负担了,因为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于是道学家就大吹特吹,说那些是先王留下的大法,可惜你们不听我的话。而老百姓没办法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也就跟着瞎嚷嚷,觉得这些道学家肯定是怀才不遇的真君子。《韩非子·外储左上》中记载,战国时期宋国有个人能用荆棘的刺尖做个母猴,但是需要人沐浴斋戒三个月才能看得见,这不就是瞎吹吗?反正也没人看得见,但是,即便如此,它好歹还得有些荆棘吧,好歹还得有些工具吧,这些是人们可以看见的。可是,现在那些道学家嘴里说的玩意谁能看见呢?天底下最狡诈的莫过于这种人和事了,过去批判这种现象的人总以为道学家就是迂腐,其实,哪里知道他们真正的险恶用心呢。”说完,俩人叹息良久,然后发出响亮的啸声,飘然离去。
悬崖下面那两位默默记住了上面的说法,又讲给别人听,有个讲学家听完这个故事就反驳道:“学习的目的无非是懂得些道理而已,所谓道理即天、性、心,至于忠孝节义之类,属于细碎的琐事,而礼乐刑法政治制度那就更是细枝末节了。能说出上面那些话的人,肯定是讲究王霸之业和重视功利主义的永嘉学派了。”
故事完。

看完这个故事,倒不觉得应该批判谁一下,如果单说大言欺人,恐怕我们都干过,可是真正给我带来无力感的,却不是显而易见的个人行为。
说白了,这不就是我们生活的现状吗?
中国正在土豪化,不仅是财富上的壕,还有无数虚头巴脑的豪言壮语。但凡有点野心的城市都希望成为国际化大都市,他们拆掉文物,建起怪物,到处一片簇新,却言必称古城。他们艳俗,却有经济发展背书;他们忘本,却有消费主义撑腰;他们建起各种光怪陆离的广场、地标、塔楼和千篇一律的步行街,他们属于开发商、施工队和有关人士,却从来不属于市民;他们说着情怀、复古、高雅,也请来大胸的网红助威、陪酒、熊抱。
然后他们告诉你,这样的生活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