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生命才有灵魂 ——读余秀华
疼痛的生命才有灵魂
——读余秀华
(一)
自海子死后,所谓的“诗坛”便一片沉寂,我们也早就不再读诗。偶尔有与诗人有关的新闻,也多是些闹剧。有意思的是,我还有幸亲身见证过一回。
那是09年,我还在华师读硕,喜欢听校园里各路神仙的讲座,有一回,文学院门口贴了一张硕大的海报:热烈欢迎著名诗人车某某来我校讲汉诗写作!去了之后,发现这个讲座与其他讲座很不一样,规格非常高。一是有好几个学生干部守在礼堂门口专门派发印好的讲稿资料,礼堂里面居然还有人派发矿泉水!二是我们院长竟然亲自来做主持并致辞(还声情并茂地朗诵了马克思致燕妮的一首诗)。搞得我当时很惶惑:当代诗坛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大一位诗人,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难道是我太孤陋寡闻?及至我们院长最后介绍说,这位车诗人还是武汉市委常委、纪委书记时(台下一片掌声雷动)我才有恍然大悟之感。不过,来都来了,还有免费的水喝,不妨听听他的高论。讲座一大半时间都留给学生提问,气氛当然非常热烈,学生踊跃提问,诗人侃侃而谈。及至听到诗人讲:其实汉诗写作不一定需要独特真实的体验,做好语言意象拼接,也可以写出高质量的诗,我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场了。
很快,我就把这事忘了。
一年之后,“羊羔体”在网上流传,作者获“鲁迅文学奖”!当看到这个大新闻时,我竟有点不相信,好久都没反应过来:我是亲眼见过这位“著名”诗人的。
至于后来的各种新闻:“梨花体”爆红,方方怒告诗人柳忠秧搞定鲁奖评委,90后“美女诗人”用身体写作……我就很麻木,没心思去看,心想:诗人这两个字已经够可悲可怜了,何必再去糟蹋它。
所以当余秀华凭着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夜爆红时,我是很抵触的,后来她又是出诗集,又是当作协副主席,更加深了我的印象:这不过又是一场闹剧。
(二)
我对她和她的诗产生兴趣是在看了那期《朗读者》之后。
虽然之前就知道是一个农民和脑瘫患者,但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她的形象时,我还是有点震撼——她跟我们隔壁村的那个脑瘫农妇简直一模一样。我就想,这样一个人,那样一个形象,生活在底层农村,过着地道的农民的生活,但她又不是一个地道的农妇,她识字,有文化,还会写诗;她敏感,爱幻想,还老惦记着人生最奢侈的东西——爱情,她还特别执着,那么,她和她生活的世界一定是格格不入的,她那颗敏感细腻的心与她过的那种粗砺坚硬的生活也必定是冲突不断、流血不止的:想想都觉得疼。
她在访谈中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能击中我的心。
她对人生有敏锐的洞察,而且似乎从来不讳避说出人生真相。比如,她说,你活着,你得依靠幻想活着。
当董卿说她的诗歌有很多是写爱情时,话音刚落 ,她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缺什么补什么。当董卿安慰她说,你已经出几本诗集,证明了你的才华。她沉痛地说:
它只是证明了我有才华而已,它不能改变我的生命,生命里的许多琐碎的事情,它还是靠你一点一点地去做,在这个过程里产生的绝望,它还是存在的。假如说这些东西是上天给我的一种补偿,那还是有它不会给你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给……
她坦言,有些东西,上天从你生命里拿走,就永远不会归还。
她不装,说话总是很直接、锋利,甚至是刀刀见骨。
我想这样的人写的诗,至少是真诚的,有自己的真实独特的生命体验……这也就够了。于是我就买了一本她的《月光落在左手上》。
附: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于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三)
她的诗中,用得最多的几个词,除了“爱”和“春天”,就是“疼痛”了。比如董卿念的那首《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
被长久的荒凉收留
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
爱得不够
在余秀华的诗中,疼痛有两种。一种是日常生活中的真实、具体而琐碎的“切肤之痛”,有时甚至只是单纯的身体的疼痛;一种是形而上的精神疼痛:被遗弃,被孤独,被长久的荒凉收留。她对后一种疼痛故意轻描淡写,声称它们是“可以省略的”,甚至还是“羞于启齿”的。这大概是因为这种精神疼痛与她的农妇身份太不谐调吧,就像她的另一首诗《张春兰》中说的:
杨春林并不知道她半夜起来
对着村边的河水发呆
也不知道她眼睛里的东西叫做:忧郁
忧郁多高贵啊,农村人不适宜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精神疼痛即使不出场,也构成了一道宏大的背景,正因为有了这个宏大的背景,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真实具体而琐碎的的疼痛才会被赋予意义。比如《我养的狗,叫小巫》中有一段: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他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所谓“不怕疼”无非是说,相对于生存处境的荒诞以及对婚姻的绝望,头磕在墙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但也正是借助这种具体可感的“切肤之痛”,我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至深的精神之痛,或者说身体的疼痛不过是精神疼痛的外化。
(四)
她公认写得最好的诗是那首《我爱你》,但我最喜欢的却是这首《茧》
埋你,也埋你手上的茧
这茧你要留着,黄泉路又长又冷,你可以拨弄来玩
如果你想回头,我也好认得
爸爸,作茧自缚,你是知道的
但是你从来不说出
对生活,不管是鄙夷或敬重你都不便说出来
作为儿女,你可以不选择
作为儿女,我一辈子的苦难也不敢找你偿还
埋你的时候,我手上有茧
作为一根草,我曾经多少次想给你
一个春天
不赞你以伟大,但愿你以平安
不会再见了,爸爸,再见
一路,你不要留下任何标志
不要让今生一路跟来
“茧”是今生苦难和伤痛的象征。父亲下葬的时候,手上有茧,而“埋你的时候”,“我”手上也有茧,两代人艰难与伤痛的命运尽在不言之中。“作茧自缚”而又有苦难言是两代人共同的命运。甚至父辈不仅“自缚”而且还缚住了女儿的生命——大胆推测一下,余秀华不幸的婚姻等很可能是父辈强加给她的。但由于两代人同病相怜,所以“作为儿女,我一辈子的苦难也不敢找你偿还”,甚至还想“给你一个春天”。只是这份理解的背后,人生的伤痛仍历历在目,两代人之间的脉脉温情仍掩不住命运的血泪斑斑。最后两句出语一如既往地“狠”:一路,你不要留下任何标志,不要让今生一路跟来。用一种咬牙切齿、决绝的姿态,再次痛悔自己“一生的荒唐”(她在《雪》中有“雪下不下都阻挡不了我的白,我白不白都掩饰不了一生的荒唐”之句)。
(五)
人为什么会疼痛呢?
在我看来,我们之所以感到疼痛,是因为我们的内部世间(即自我)与外部世界(社会、现实、他人)总是不断地发生激烈冲突,因而那些与自己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最容易疼痛。
所有的鸡汤文都谆谆教导我们:要尽量减轻甚至避免这种冲突;而外部世界是难以改变的,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是改变自己以顺应外部世界,也即完全按照现实法则行事。而所谓的“改变自己”,无非就是调整甚至完全放弃自己“不现实”或“不应该”的欲望、梦想、爱情等等。如果一个人特别执着,不愿放逐自己,那他(她)必定是活得最痛的一个。余秀华就是这样一个不愿放逐自己的人。她在她的诗里写道:
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
有过身心俱裂的许多夜晚
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
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尽管这样,并不是为了见到你
当董卿问余秀华,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愿意用你的诗与才华去交换一个正常的身体?她回答说:“我觉得也不好,我觉得,放眼望去,大街上都是好看的面孔,但是这些面孔后面,有没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我才有点明白,疼痛,至少能证明我们有灵魂,大街上那些好看的面孔后面,有的根本没有灵魂。
追求快乐,避免疼痛,这是人的天性。我们大多数人,都免不了要去顺应现实,免不了要委曲求全,甚至免不了在现实世界里蝇营狗苟。但疼痛仍会在我们心中,它时时刻刻提醒我们我们是谁,它避免让我们彻底沉入物质生活的深渊。
而有些人,他们彻底放逐了自己,也就几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们早就学会了顺应甚至利用现实法则去为自己争取最大的物质利益,他们在现实世界里往往无往不胜,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在这个世里里蝇营狗苟,还为自己的蝇营狗苟而洋洋得意……
他们没有灵魂!
请记住曼德拉的名言: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的,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更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