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门往事|白骨,少年,巫逢山
他见到在水库中央雾气蒙蒙,一具裸体女尸贴着水面在空气中漂浮,头发如水藻,脸部发青,乳房长出蘑菇,私处流出绿色的血,浑身笼罩绿光,可是一转眼就又没看见了。

(一)
乌鸦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像黑夜遗留下来的碎片。碎片纷纷扬扬飘落的山洞里,常有鬼魂在歌唱。灵歌通过山洞就像通过咽喉,咽喉冒白气,山洞口渗出寒风。寒风起处必有白骨,那白骨是大黄狗的残骸。
死亡像一阵凉风,从高礼村东头的坟堆轻轻吹来,黄狗吃到被药毒死的老鼠,顿觉头脑昏沉,灵魂慢慢抽离身体。在老鼠肉被当作美味的日子,一具依然温热的狗尸如何逃得了被切成块丢进锅里爆炒的命运?与小主人共同相伴长大,在家咽气不免让主人家伤心,黄狗便弃了村庄,沿村东头的牛路,踏着被牛蹄磨得光滑的石头,经过一片竹林,两个农家屎坑,一个低矮的社神庙,独自躲进这个山洞,在离洞口不远的凹陷处静静躺下。
地上潮湿一片它浑然不觉,洞壁上的钟乳石尖垂下水滴,水滴如珍珠,滴在地上蜿蜒的水道里,清脆作响,响声就在近旁,却放佛遥远在山那边。黄狗的眼泪浑浊,默默地从眼角垂下,如同垂下一只蚯蚓。它全身剧痛,脑子像即将爆炸的手雷,最后看了一眼从洞口蜿蜒而入的天光,天光暗淡昏黄,如蒙云雾,雾气蒙蒙之外是安静的村庄。
在村庄的傍晚,主人家喊叫黄狗的声音在巷道里此起彼伏,黄狗的名字像牛群羊群过后土路上的灰尘一样纷纷扬扬。洞中的黄狗,头朝着村子的方向,身子已经冷了,渐渐发硬。它的幽灵在洞壁上爬行,像只发着灵光的壁虎,我们看到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只硕大的山老鼠,迅速逃进黑暗中。
山洞是娃崽的天堂,他们打着火把,把跳动的火光强行刺进永远的黑夜里,这是永远不会醒来的黑夜,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吸干一身燥热汗水的凉气。在凉气里,熄掉火光,眼前就是无边的黑暗,在黑暗里可以任意躲藏,这里是娃崽们捉迷藏的好地方。洞中藏着小洞,把身体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像一只匍匐在水草丛里的水蛇一样,就没人会发现你。
你可以一直静静地躲藏,直到自己心中升起的阵阵恐惧让你变得躁动不安,恐惧来自于黑暗,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在黑暗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时候,心跳会加速,慌乱中用手到处乱摸,摸到石壁上的洞里有铺着草,再往里探,“吱”的一声响,两只爪子猛然从手背上滑过,“悉悉索索”的声音如被惊扰的灵光瞬间消逝。

“有野兽!”一个声音惊起,火光瞬间四起,黑暗被冲淡。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聚拢而来,捉迷藏已经被抛在脑后,捉野兽才是英雄所为。兵分几路,洞口两头各两人把守,中间包围地带数人手持木棍和火把,像“三光”扫荡时的鬼子一样,在进行地毯式搜查。挨不过片刻时间,兽物就被迫从夹缝中窜出来,人影马上凌乱不堪,棍棒敲打的声音更加凌乱。一阵阵粗大的喘息声之后,一个影子投在石壁上,尾巴像通煤炉的铁条那么长,身子像母猫那么大,火把聚拢起来,火光集中之处,大老鼠露出了残破的面目,白须爆眼黄毛背白毛肚,三角形的鼠头已经血肉模糊,瘫在地上早已动弹不得。阿广说,这是真正的山老鼠,只偷食田中的稻谷和山间草丛的草籽,绝不会去村里干那偷米盗油的蟊贼勾当。抓起老鼠尾巴,鲜血从老鼠嘴巴淌下,滴滴答答。随后,我们耐心摸索,终于找到它的老巢,果不其然,里面只储备有粮食和草籽,这是一个吃素炼丹的山中隐客。
娃崽们围在洞中央的平地上,小小的屁股下垫着冰凉的石头,燃起篝火,在石头上剁掉鼠王的头、四肢和尾巴,剥掉长着长长老毛的皮,挖掉五脏六腑,削尖厚竹片,尖尖的竹片从老鼠屁股穿进,从胸膛穿出,在跳舞的火舌上,过着苦行生活的老鼠身体滴出了茂盛的油水,油水滴在火上,香味随浓烟升起,火堆四围的喉咙里口水咕咕作响。待到白亮的肉萎缩成金黄的烤肉之时,四周乌黑的手就迫不及待地伸向油水还滋滋作响的美味,一餐肉何其难得,几张嘴巴里的舌头像蝙蝠一样飞翔。
嘴边挂着腥味,骨头弃进火里烧成白灰,那些娃崽就围着篝火跳舞,两边的石壁上有鬼魂在张牙舞爪。通向洞口的黑暗角落里有蓝光闪动,鬼魂停止舞蹈,火光在那个凹下去的洞里照出了一具狗的尸骨,黄毛残存,把头骨拿起来,还可以敲得叮当作响。
(二)
要从四把去到宜山,中巴车要在五米多宽的水泥公路上穿山越岭,绕过三十多道弯,一路向南。而从四把镇一出来,在龙潭水库大坝开始急降而下,并在接近山脚下时拐个近乎三百度急弯的盘山路,这段不到五百米的公路,让来往的司机经过时总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坡顶有个刚跟老婆吵过架的东门仔把油门当刹车撞死了梁莫村三个赶圩归来的阿婆,也常有货车开到半山不慎冲出路牙子翻到山下,急弯处就更不用说了,车祸发生过无数起,孤魂野鬼飘来荡去。
过得这个路段,再往前就是近乎一里地的笔直道路,两侧整齐排着一个成人合抱不过的大杉树,道路再向右拐弯时,就和铁路并肩而行,铁路的左边有个村庄,如果你不留心,那个连接公路和村庄铁路桥很容易就会一闪而过,仿佛不曾出现在你的视野。如果你恰好注意到了,好奇心驱使你从低矮的铁路桥钻进来,拨开村里拥挤的房屋,沿着从村头田野中间流淌而过的石头马路,过得两条河,爬过一个低矮的山坳,在两山环抱之间的火门水库就犹如黑猫夜晚的眼睛,闪着悠悠的绿光,在云朵下忽明忽暗地展现在面前,水库左岸的马路如同折起的双眼皮,沿着岸边往前走,还有一里地就可以走到高礼村。
高礼村的很多人都说,火门水库的这段路,晚上是不大敢走的,以前曾经有两个外乡的大个子后生,天还没暗就在这里剪径,单身汉阿七赶圩酒醉夜归,被洗劫了买酒剩下的十五块钱,扒掉了裤子才得回家,阿红和隔壁村的阿光在四把街凤凰山脚下的树丛下,一起听着烈士墓旁的阿公阿婆们对歌,歌声停了,人也走光了,等天暗回来路过火门时,阿光的皮鞋被抢走了,脸上挨打了一拳,出了血,阿红的奶子挨摸了好几把。奔走在乡里牛市贩牛的阿武说,劫匪不可怕,大不了拿出刀来拼就是了,有些东西看得见摸不着,才让人后脊梁发冷,他说,有一次他从冲脉牛市半夜回来,过了火门西头的那个坳,见到前面有一个浑身蓝光的断头人在岸边徘徊,断头的身子在前面走,一颗人头在后面跳动着跟随。还有一次,他见到在水库中央雾气蒙蒙,一具裸体女尸贴着水面在空气中漂浮,头发如水藻,脸部发青,乳房长出蘑菇,私处流出绿色的血,浑身笼罩绿光,可是一转眼就又没看见了。

在白昼的天光下,火门水库的水不作声,山不言语,山石草木,鱼虫飞鸟,坦坦荡荡,我和阿树常在水库西头山坳两旁的山上放羊,山坡迅速,羊群缓慢,四围没有庄稼地,眼神不用捆绑羊群。赤身裸体潜到水库里摸鱼嬉戏,腰胯柴刀游荡在山间灌木丛,嫩黄的榕树嫩叶,酸得发苦的野生毛葡萄,红彤彤的山抛子……凡是可以吃的都塞入口,有时可以看到锦蛇蜕皮,两个蜗牛相遇,互相将恋矢插入对方的生殖孔中。在一些大岩石下的凹陷处,可以遮风挡雨,那里的沙土细腻,在灰白一片的沙土里,常有很多像小漏斗一样凹下土里的小漩涡,拿一根草竿插到小漩涡里沿着漩涡坑壁痕迹的反时钟方向转圈圈,只消转一会儿,就会有一只纺锤形身子,小小的头上长着一对口器钳子的虫子浮出沙土表面来,捉住放到手掌里,我们称为“倒退虫”的这些小虫子就会在手掌上永远倒退着爬动,它把屁股当作头,把头当作屁股。“倒退虫”挖出的漩涡坑坑壁十分平滑,抓一只蚂蚁丢到坑里,蚂蚁会因沙子松动而下滑,埋伏在沙土中的“倒退虫”一旦察觉,会立刻向外不断地抛沙子,使得蚂蚁滑入坑底,一旦时机已成熟,立即用那对口器钳死死咬住蚂蚁,拖进沙中,将蚂蚁躯体的内容物吸食干净后把空壳扔到坑外。有时我和阿树就钻到那些敞亮的岩洞下玩耍,看着“倒退虫”捕食,一看就是大半天。
后来我们发现,有一个岩洞往里头还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我们就爬进那洞里,洞内宽阔开来,一股寒气劈头盖脸而来,大夏天里,耳旁寒风四起。我们顺着火光将目光滚动在洞里,我们的头发迅速地竖起来了,我们看到了一具跪着的骨架,骷髅掉在旁边,还有一具横躺着的骨架,骷髅黑洞洞的眼睛里爬满了蚂蚁。阿树在我身边哆嗦,我想转身,脚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我们呆立了许久,传说中的鬼魂却没有来掐我们的脖子。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我蹲下拿起一块石头砸向那具跪着的骨架,骨架轰然倒下,冒起一股白烟。我们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靠近那些白生生的骨头,还依稀有毛发留在地上,有尚未腐朽掉的小布块,还有只残留铁锈的铁丝。两具骨架的手骨都有铁锈残留的痕迹。我的眼睛突突地跳,闭上眼睛颤巍巍地抓起了一根长长的腿骨,骨头很凉,霉迹斑斑。一道绿光忽然映在前面的石壁上,我猛地站起来就钻出了洞口,一直跑到大路上,停下来时,阿树气喘吁吁地说,你还拿着那骨头!我像甩开一条蛇一样甩开那节骨头,骨头撞在石头上,就成了碎片,掉进碎石缝隙里。
很久以后,我们听村里的一位老阿公说,那是一对通奸男女的尸骨。梁莫村的梁四二十几岁就死了老婆,据说是给梁四活活地毒打死的,老婆还是他的亲表妹,只剩得一个独生崽梁继分,梁四没有再娶第二个老婆,整日到处浪荡打牌赌博混酒吃,撇下娃崽梁继分不管。后来,梁继分靠着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块菜长大了,到外面给人家做工,娶回了一个外地宽屁股妹崽,两个人在家里种田,农闲时梁继分就自己出去帮别人割稻收玉米赚油盐钱,虽然梁继分发现梁四偶尔偷些米出去换酒喝,还赌债,还时不时偷偷地瞄他老婆的屁股,但全家都有一口饭吃,生活总还算过得去。有一年,梁继分出去帮人打短工,半个月后回来时,却发现那个混蛋阿爸梁四光溜溜地压在自己老婆的身上,他老婆却像一只交欢的母猫一样没羞没躁地叫唤。他就操起柴刀,追着逃到院子里的梁四,从背后一刀砍断了梁四的脖颈。然后,回到房间,把躲在一角的老婆拖了出来,反手绑在天井的柚子树下,把晾在竹竿上的月经布扯下来,塞进他老婆的嘴。他走到牛栏旁边的鸡笼,把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鸡抓了出来,用手扭断了脖子,拎回到屋里的灶台,他把灶里的火生得很旺,一根扒灰用的铁条在火堆里烧得红红彤彤的,等灶台上铁锅里的水烧得滚烫的时候,把母鸡放了进去,烫了两回之后,把湿淋淋的母鸡拿出来,一把一把地拔光了鸡毛。母鸡的内脏割除掉后,铁锅也换了水,加进一把生盐,母鸡就在锅里煮了。梁继分等母鸡熟了,用筷子夹出锅,用手拎了起来,撕了一个鸡腿来吃,他看着院子里,梁四的头颅砸在泥地上,舌头耷拉着,仿佛看着他老婆宽屁股时的神情,他一边吃一边走上前去,朝着地上的头颅一脚踢过去,头颅飞出去,撞到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柚子树下,梁继分老婆看到这个场景,就使劲地痉挛了起来,柚子树微微颤动,响声引来梁继分的注意,他狠狠地咬了鸡胸脯肉,走回到灶台,拿着那根烧得红红彤彤的铁条,一把刺进那个婆娘的阴部。
深夜里,梁继分用铁丝认真地绑紧了梁四以及自己女人的手,一个一个地放到马背上,扛到火门水库边上的岩洞里丢了,走之前他把梁四的身子绑得像跪起来,头颅被胡乱地丢到一旁,那婆娘瘫在地上还有一口气,他就用泥巴塞满了那婆娘的鼻子,然后解开裤裆,掏出那个家伙,对着梁四和自己女人撒了一泡尿就走了。他骑着马回到家,点燃了房子,在熊熊的火光之中,村里人见到他一路狂奔,跳进龙潭水库去,两天后,他的鼓胀的身子漂到岸边,头发全都白了,身上披着白色的薄膜塑料袋,脸色像出殡的孝服一样白。人们要抬他回村头埋葬时,他却猛地醒来,猛地又扎进水里不见了。后来,就经常有人在半夜,看到一个白色的水怪从龙潭水库的这边岸游到那边岸,又从那边岸游到这边岸,惊起了一群又一群的野鸭。
(三)
巫逢山在高礼村西头,山腰有一块朝着西南倾泻而下的草地。山羊群在巫逢山上的灌木丛进进出出,到处搜寻用以果腹的树叶,巫逢山像一个巨大的头颅,那些灌木丛是粗短的毛发,山羊是散在毛发里小小的虱子。山峦不动,云朵从山边飘然远去,山羊在树丛里若隐若现,偶尔有风吹过,山下的竹林哗哗作响。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刚刚到来,阳光还不太灼人,我那已经拉开帷幕的青春期,带来了莫名的好奇、迷惘、躁动和恐惧,还有与生俱来而愈加强烈的孤独感,放羊时,除了独自躺在草地上,翻翻书,思索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似乎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干。
那一年的夏天,整个世界似乎都笼罩在由一首诗所带来的恐惧中,这首诗是由一位被鼓吹为中世纪最伟大的预言家写的,诗里有一句话,让人惊心动魄——“一九九九年七月,恐怖大王从天而降。”这位名为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家长期忍受痛风折磨,并逐步并发水肿,他意识到自己不会活得太久,一五六六年六月十七日,他写下了遗嘱。同年七月一日,他请当地的神父为他举行了最后的仪式。第二天早上,当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正如他本人所预言的那样:“将会发现我僵硬地躺在椅子与床之间”。
我躺在草地上,身体没有僵硬,那本描写世界末日的书摊开着趴在我的胸口,太阳正在向西倾斜,巫逢山下午的阳光变得稀薄,轻巧的微风吹来夏花的迷香,恐惧随风远去,倦意袭来,我在草地上睡眼朦胧,沉入了梦乡。
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模糊,山影黯淡,羊群的咩咩叫声早已消失不见,灶鸡的鸣叫声在随风起伏的草丛里像密集的箭矢一样射了出来,我慌忙起身,膀胱肿胀,里面的尿液晃晃荡荡。走到一个树丛旁边,掏出家伙,飞泉打在树丛下的枯叶堆上噗噗地响,身子一抖,打了个寒颤,一阵畅快。面前落光了树叶的树枝纵横交错,像纵横交错的白骨,无数的枯树叶在光秃秃的树枝下堆成微微隆起的一个树叶堆,这显然是有人从四围砍下树枝,拿到这里故意堆成堆的,莫非想要遮掩着什么?我拿起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开了树叶堆,一个灰白的东西若隐若现,我蹲了下来,两团微微的蓝光从两个眼窝子冒了出来,那是一个骷髅。
恐惧瞬间燃烧了我的眼睛,头皮发麻,一万个黑影从巫逢山顶扑了下来,我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延迟了半天的尖叫像一条捕猎时的毒蛇从喉咙里窜了出来,山路上的小石头被我的大头皮鞋踩得四处乱飞,路旁的荆棘纷纷伸出爪子抓住我的衣服,我身后一股股寒气穷追不舍。风刮我的耳朵,玉米地里的重重鬼影飘来荡去,黑暗的山影像乌云一样压下来。我仿佛看到大地开始沦陷,山峦开始炸裂,村庄燃起熊熊火光,四处有张牙舞爪的鬼魂出没,成千上万的骷髅在我身后的路上滚动,骷髅滚过之处,草木皆枯。恐怖大王真的已经从天而降?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好像被扔进了一百斤炸药,已经点燃的引线呲呲在响,炸药一根接着一根轰轰轰地爆炸。终于看到了微弱的灯光,村子已经被黑暗彻底地浸泡,我从大榕树下跑过,一头扎进了家门,冲进了房间,在黑暗里用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外面突然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久久不停。

那场雨整整下了五天五夜,房间外面人来人往了五天五夜。在那五天五夜里,不管阿婆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其他各式人等如何威逼利诱,我总是执拗地窝在幽暗的角落里不动弹,不声不响,粒米未进,彻夜不眠。第六天清晨,我发觉嘴里忽然涌出一股异样的味道,我用舌头在口腔里转了一圈,那味道又甜又咸又腥,我咽了一口,很黏喉咙。我的舌头一颗一颗地从里面抵着牙齿,抵到右侧下尖牙时,下尖牙松了一下,然后脱落了,那个位置转眼间变得空空荡荡的,我把牙齿吐到地上,那颗牙齿黏在一滩黑色的血上。我慢慢站起来,衣橱上的镜子映出一个陌生的人,镜子里的那个人一双眼睛红得像火,额头和脸颊爬满了皱纹。
那一天黄昏,阿婆带着通神仙的阿果妈走进我的房间,阿婆抱着一只公鸡,阿果妈手里拿着一个插了四根小棍的红薯小怪兽。阿果妈先是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她把红薯怪兽放到我跟前,手一一离开,身子忽然痉挛一般在房间里乱舞起来,片刻之后,她停了下来,粗声粗气的喘着,一条条汗液像蚯蚓一样从上往下爬满了她胀红了的脸。这时,门外的一只手递来了一把柴刀,在她的指挥下,阿婆左手抓着公鸡的翅膀,右手紧紧箍住着双脚,阿果妈左手抓住公鸡的头,右手的柴刀对准公鸡的脖子抹了一刀,公鸡浑身抽搐,脖子里喷出的鲜血洒了一地,粘在红薯怪兽上的鸡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淌,阿婆把不再动弹的公鸡丢到地上,她接过阿果妈递过来的柴刀,把裹着鲜血的红薯怪兽剁个粉碎。
最后,阿果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阿婆接住,打开,里面是大米粒。阿婆包好纸包,放到我的枕头下,她把公鸡捡起来,递给阿果妈,阿果妈声色不动地接了过去,声色不动地离开了。那天晚上,我吃了半碗米饭,饭后,疲倦像山一样压来,我沉沉地睡去了。
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用手摸摸脸,可以撕下一片又一片的皮。狭窄的玻璃窗外,外面的雨声没有了。吃饭的时候,阿婆跟我说,洪水已经漫到了村口,村西头的阿强在巫逢山下的水里摸鱼的时候,摸到了几根骨头,其中有一根,大家看了之后,都说像是人的手骨头。
2008年1月写于西安西八里
2017年6月改于南宁铜鼓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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