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柳
柳柳该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可是最好的女人往往遇不到最好的男人,因为最好的东西都是摆在橱窗里,给人看给人羡慕的。 大林当然不是那个最好的男人。 大林是柳柳学校附近倒卖自行车的,每天中午端着一碗麻辣烫坐在自己摊位上跟一帮中学生讲价钱,大林不会讲价,人家随便报个数,只要不是太离谱,他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敲,然后吆喝几句去给人拿车。一碗麻辣烫来来回回吃一个中午,日头最烈的时候,刚好喝到一碗凉汤。 柳柳每次放学都会路过大林的摊位,他跟她吃一样的麻辣烫。她有时候看他咕咚咕咚地喝汤,就会想凉了的麻辣烫是什么味道。 这儿的中学生都喊他大林,在柳柳心里,他就是大林。柳柳喜欢听他吆喝着去给人拿车,很小的时候,街上有一种人叫卖糖粥,柳柳觉得,大林吆喝的声音像是在说“诶,糖粥糖粥”。 大林说的是“诶,拿走拿走”。 柳柳的班主任很喜欢不停地换座位,有时候运气好坐到第四组,又碰巧分了个靠窗的位置,柳柳就能看见大林,她趴在窗台上,目不转晴地盯着那个粗糙的男人。柳柳还是好看的,头发清爽,眯起眼睛的样子像她小时候养的一只猫。大林只有中午卖卖车,可他常常在那个摊位上待上一天,等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铃声一响,他就走人。他什么也不带来,什么也不拿走,几盏老旧的昏黄的路灯,一直把他送到黑暗尽头。柳柳喜欢大林,也不为什么,她就是羡慕他什么也没有,却还是走得那么坦荡。柳柳不敢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地走,她要带上书包,要带上耳机,手里最好再随便拿个什么东西。她想像大林那样走。 柳柳初三的时候,听人说起大林,她坐在第二组,身边人来人往,窄小的过道里时不时有人撞到她伸出去的手肘。坐在第四组靠窗那个位置的女孩跟前面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说着他的一切。柳柳放下手中的笔,脑海里又响起那个男人吆喝的声音。 大林初三辍学,说是跟班里一个女生谈恋爱,结果那个女生怀孕了,可是孩子不是他的。最后孩子打掉了,大林被学校勒令退学,家里让他上了两年技校,不知道为什么又跑出来卖自行车。有人说是因为那个女生还在这个学校读书,大林来这儿卖车是因为还爱着她。可是他不能见她。又或许她不想见他。又或许他只是来卖车。 没有人讲得清楚,总有一段过往是需要模糊和遗忘的。 两个星期后,大林又回到第四组,她中午故意走得很迟,想看他喝汤。大林喝汤的样子也没什么好看,把头低下去,就是一个普通人。柳柳不过是觉得,大林在这样的时候,总是显得温柔。她想起那个女生,有点嫉妒,她觉得大林是个很好的男人,那个女生应该每天都去看他的。 初中拍毕业照那天,她特意挑了一条浅蓝色的裙子,大林牛仔裤的颜色。她路过那个摊位,发现大林不见了,摊主成了一个中年男人。柳柳愣了一会儿,直到那个温和的中年男人微笑着问她是不是要买车,她才恍然大悟似的,摇了摇头。 操场上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她很快淹没在人群里。她又听到有人说起大林。 大林女朋友终于出现了。 大林等到她毕业了。 大林好傻啊。 那个女生好贱啊。 我还蛮喜欢大林的。 我也很喜欢他啊。 是啊,他超帅的啊。 操场上刮起一阵风,柳柳看到自己浅蓝色的裙角飞起,原来还有很多女生都穿了跟大林牛仔裤一样颜色的裙子,原来每个女生都喜欢大林。 原来她不是特别的那个。 柳柳后来尝试着想要喝一碗凉掉的麻辣烫,可是老板娘说,姑娘你赶紧吃啊,麻辣烫冷了就不好吃了。 柳柳最后也没能喝上一碗凉掉的麻辣烫。 柳柳读大学认识一个老师,很年轻,讲中国古典文学。他姓吴,院里一位老教授也姓吴,于是大家为了区分,就都喊他小吴老师。 小吴老师是留校任教,背着书包跟普通大学生没两样,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柳柳开始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评说李煜的一首诗。“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他说,“神仙也不过如此吧”。从那以后,柳柳开始认真听他讲课。 柳柳的大学算不上多好,中国古典文学这种课,选的人也寥寥无几,大家都在睡觉,只有柳柳听得聚精会神。小吴老师很腼腆,然而上课总也免不了互动,他经常尴尬地看着前排昏昏欲睡的同学,不知道要怎么讲下去。柳柳长得也不高,偏偏坐得还靠后,在最开始,小吴老师并没有发现她。柳柳看着台上欲言又止面露难色的小吴老师,笑了出来。 终于有一天上课,柳柳伸了伸脖子,眼尖的小吴老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让她起来回答问题。柳柳并没有帮他解围的想法,她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小吴老师有些失望,摆摆手让柳柳坐了下来。那节课讲的是苏轼,从黄州讲到儋州,两个多小时,中间下了两次课,柳柳一个瞌睡也没打。柳柳坐在离讲台很远的地方,手里转着一支笔,教室很大,只有小吴老师讲课的声音,柳柳看着他,突然间就心生欢喜。 小吴老师的最后一堂课,要交一篇作文,他说你们写什么都无所谓,多少字什么体裁都无所谓。于是很多人就只是写了几句话敷衍然后匆匆收拾书包离开,柳柳感觉像是回到了高中课堂上语文老师用两节课给大家写作文的那段时光,她想了想,写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里有她曾经喜欢过的大林。小吴老师很快就看完了交上来的几篇作文,然后坐在讲台上等柳柳写完。柳柳不知道小吴老师在等她,最后收笔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小吴老师看着她,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柳柳赶紧抬头,对上眼镜后面那双清澈的双眸,不自觉地红了脸。 两个星期后,小吴老师找到柳柳,他用手推了推眼镜,笑着跟柳柳说,你写得很好。柳柳没说话,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小吴老师就说,你以后有什么想写的,可以写出来拿给我看。柳柳再次抬头,眼前的人笑得无比温柔。可是柳柳是不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的。 直到有一天难过到快要死掉了,柳柳才给他写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柳柳在信里说曾经喜欢的大林就要结婚了,她很自责,这么些年过去了,却还是不能放下执念。第二天下晚自习,柳柳发现小吴老师在窗外等她,他混在一堆学生中间,是真的没什么两样。却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 小吴老师看见柳柳出来了,推推眼镜,还是那样腼腆地笑。路灯打在小吴老师的侧脸,周围是三五成群的嬉笑打闹声,柳柳跟在他身边,两个人都走得很慢。小吴老师最先开的口,他看着柳柳,说,跟我讲讲那个大林吧。 于是柳柳就坐了下来,学校里很多树,她一边讲,树上也有蝉一声一声地叫,像是在呼应她似的,她讲着讲着,也就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对小吴老师讲,还是在对着那一树蝉讲,还是,只是对她自己讲。小吴老师听得很认真,他坐在灯光里面,像耶稣基督,柳柳觉得自己是在对着他忏悔。归根结底,大林都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她把她道听途说来的关于他的一切加上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倒给面前这个人听。她最后讲完了,长舒了一口气,小吴老师递给她一张纸,只是说,既然长大了,就不要再贪恋少时的东西。 后来的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她跟他讲她的生活,讲她的心事,喜怒哀乐,贪癫嗔痴。小吴老师是柳柳在大学唯一一个朋友,是可以作为亲人的那种朋友。小吴老师比柳柳大十岁,可是他背着书包,就跟那些大学生一样。也有人问起柳柳,那人是不是你男朋友,柳柳说不是,小吴老师是懂她的人,懂比爱奢侈,懂了,就不要爱了。 大学四年,小吴老师陪她辗转各地,听她说她的理想,看着她离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近,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柳柳去考教师执照,小吴老师问她是真的想好了吗,柳柳看着他的眼睛,说想好了,小吴老师就笑,说好,说你去哪我去哪。然后是长达三个月的支教,在贵州山区,小吴老师陪着她去看日出日落,陪着她吃难以下咽的饭菜,一起给孩子们过生日。柳柳不是没有过感动,她有时候看着他的侧脸,觉得能这样也已经很不错了。小吴老师回过头来,笑着问她在想什么,她看着远方渐渐西沉的太阳,说,你太好了,太好的人应该是用一辈子去珍惜,而不是花上几十年分分合合再一拍两散。 从贵州支教回来,柳柳带着小吴老师回家,带他去看大林的自行车摊,几年过去,摊主又从中年男人换成了一个老大爷。卖麻辣烫的老板娘倒是还记得柳柳,看着戴眼镜的小吴老师,暧昧地笑,柳柳也不解释,莫须有的事情,越解释才越乱。 小吴老师说麻辣烫很好吃,他咕咚咕咚地喝汤,柳柳拨弄着碗里的几颗肉丸,已经想不起大林的样子。 柳柳二十八岁那年,小吴老师申请再次前往贵州山区支教,彼时柳柳正在课堂上跟那帮高中的孩子讲起李煜,她说“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她说“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一年,贵州山区发生大面积的山体滑坡,小吴老师连同几个学生,永远埋在了大山里面。活下来的孩子跟柳柳说,小吴老师最喜欢跟他们说苏轼,说那是自己喜欢的人最喜欢的人。 柳柳遇到老周的时候,三十二岁。家里人都在催着结婚,柳柳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也不是眼光有多高,只是总想找一个也懂自己也爱自己的人。小吴老师走了四年,四年里,柳柳再不跟谁说起苏轼。然而课本里总有他的诗,柳柳每次都一带而过,学生们吵着让她多讲一点,她合上书,说苏轼很惨的,你看他一生功绩,也不过黄州惠州儋州,来,我们讲李煜。 周三上午作文课,柳柳说,你们随便写,小说散文我都接受,八百字起步。孩子们很开心,一直写了两节课,两节课后要晨跑,大家都写完了,懒懒散散地跟柳柳打了声招呼就出去跑步。班里只剩下一个女孩,柳柳坐在讲台上看着她写,心里泛起一阵酸意。那女孩最后写完了,也长舒一口气,柳柳看着她,笑起来,女孩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把作文交了上去。女孩说,老师,我最喜欢你,你跟那些老师都不一样。然后很开心地跑开了。柳柳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她也一直很想对小吴老师说这句话。 老周是柳柳的同事,教数学,很早就离婚了,比柳柳大几岁,有一个女儿,在念小学,跟她妈妈一起生活。老周跟班里男生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打篮球,也有孩子调笑他和柳柳,老周只是憨憨地笑,不解释。 老周和柳柳在一个办公室,柳柳还是学生时代靠窗的位置,随便摆了几盆花,从不浇水也长得奇好,人家就说是老周帮她浇的,然后一群人都开始起哄。柳柳心里知道却也懒得争辩,她对老周没啥感觉,三十二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 学校的假期,办公室的老师们说一起出去玩,柳柳不大感兴趣,一个人在电脑上做教案。众口难调,每个人想的都不一样,老周却突然提议说,去赤壁吧。柳柳的手按在空格键上,松不开,打出一行一行的空白。大家都没去过赤壁,片刻寂静之后,纷纷答应下来,关系交好的女老师问柳柳去不去,柳柳看了一眼老周,说好。 赤壁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老周带着柳柳远离人群,两个人站在陆水湖边,柳柳说这儿也没什么可看的,老周把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水面上的蓝天白云出神,良久才像自言自语似的,我知道你去过的那些地方,大概,就剩下一个赤壁了吧。柳柳的心像那面湖,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把蓝天白云都揉碎了,有一些东西也跟着一起碎掉了。 那些年里,小吴老师陪着她走遍了苏轼去过的所有地方,她跟他在这些地方辗转,读他的诗词文赋,赏他的明月松山,柳柳说苏轼就是神仙。他们的最后一站是赤壁,小吴老师临走前说,最后一站就不急了,等他从贵州回来再去,或者老了再去也行,小吴老师说,这最后一站要是也走完了,总觉得心里就断了什么念想。柳柳笑他矫情,站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跟他挥手告别。 赤壁千年万年都在那里,什么时候去都一样,只不过,你想要谁陪你去。 那次假期之后,柳柳从学校辞了职,一个人躲进贵州的十万大山避世,当年的那些孩子,有的走了出去,有的一辈子也走不出去,自始至终都一样的是柳柳,她还是每天去看日出日落,吃难以下咽的饭菜,给孩子们过生日。她有时候坐在讲台上,恍惚间会以为小吴老师就站在她身后,推推眼镜,腼腆地笑。 老周每个星期都会给柳柳打电话,山区的信号不好,打了几次之后就改为写信。柳柳想起来就回复他,想不起来就放在一边,几年下来,也积成厚厚的一摞。老周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他跟前妻复婚了,女儿要念初三了,想让她状态好一点,考个好高中。 柳柳把所有的信拿出去烧,听到有个孩子在背《江城子》,背到那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时候,她就想,她连坟都没有,那她的凄凉是不是要比苏轼更甚。火光印着她的脸,连同那些往事,一遍遍地灼着心。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小吴老师就埋在这里,十万大山,一草一木,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你不是遇不到那个也懂你也爱你的最好的人,你只是遇到了却什么也不知道。柳柳听人家说,人生啊,要么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得不到,要么是得到了,却忘了自己想要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