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长在骨头缝里的信仰
在我决定拍摄第一部电影的时候,我选择的是在路上,一个艺术家骑着摩托车不要命地一路狂奔,风雨兼程,每天画一幅画,赶到上海开一个在路上画的油画的画展。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拍这个故事?直到我想起那本《中世纪星空下》,我觉得找到了答案,“那些拥有财产并在都市中受人尊敬的人某天会丢下一切,将自己交付给一场朝圣之旅。”这样一解释,我顿时有种人生变得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赶脚。
在远离中世纪的星空下,富庶的欧美人朝圣之旅的方式并没有改变。那部在飞机上看过的2015年德国的《我的朝圣之旅》里,哈勃是一位十分成功的喜剧演员,事业顺风顺水,却因一次重病,开始重新思考他的人生。他踏上了前往圣地亚哥的朝圣之旅,去寻找被遗忘的上帝和遗失的自己。在旅途中,他结识了各式各样的旅友,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理由走上了这条漫漫长路,在不断回顾过去的旅途中,他重新找到了上帝给他的启示。
2010年美国的《朝圣之路》里,美国医生汤姆的儿子丹尼尔在去往圣地亚哥朝圣之路上遇到了暴风雨,离开了人世。最初汤姆只是为了取回孩子的遗体,但是在到达了法国之后,汤姆却决定要重新将儿子已经走过的和没有走完的路重新走一遍,以更好地体会儿子的生活、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孩子。在重走圣雅各之路的过程中,汤姆遇见了三个从不同国家来到这里的“徒步旅行者”,他们都在寻找着生命的意义,并希望通过徒步重新在世俗的世界里得到心灵的慰藉。
两部电影所走的那条路是同一条路,这条通往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的路,又被叫做“圣雅各之路”(Way of St. James)。和中世纪的商人们一样,他们也是丢下了都市中拥有的一切,将自己交付一场朝圣之旅。
与之相反,对于大多数底层的穷人来说,他们几乎是带上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上路。
2011年印度的《朝圣之旅》中,穆斯林阿布和妻子努力筹钱,终于实现了前往麦加朝圣的愿望。2016年中国的《冈仁波齐》中,杨格老人带领家人筹集所有能筹的钱,带着家族11人前往藏地圣地岗仁波齐朝圣,到了拉萨后,他们甚至已经支付不起到终点冈仁波齐的花费,需要帮房东磕十万个头挣自己的住宿费,靠年轻人在工地的打工挣路上的花销。断了旅费的他们被迫滞留在拉萨两三个月。
朝圣不仅仅是一场精神之旅,它首先还是一场金钱之旅,再贫困的旅途也是有成本的。这也是东西方朝圣之旅中体现出来的物质基础的差异。
而这种物质基础的差异也直接导致了内容上的差异,欧美朝圣之旅所关注的问题在于解决现代人生存的精神困惑,而东方朝圣之旅所关注的问题基本上与现代人精神的困惑没有太大的关联,去朝圣的信徒是不问为何朝圣的,他们是天然天生的朝圣者,是生为信徒一生必有一次的生存目标,是作为信徒必须经过的终极存在的严选考核,这也决定了他们的表现与他们的行为浑然一体,没有任何的困惑或纠结,或者说,在各种不同层次的灵修者中,他们作为金字塔底端的最广大的信众是完全不问或不懂那些深奥的教义的,他们所有的是服从和信任,并用自己肉体受苦受难的行动去实证,信仰是长在自己的身体里,长在自己的骨头缝里的。
藏地信众与其他宗教信徒朝圣的方式不同,更为极致的是他们一路五腑投地跪拜到终点,在张杨的《冈仁波齐》里,首次全程记录了那些磕长头朝圣者的全貌,虽采用了经典的叙事方式,却采用了全面弱化情节和戏剧化的处理,即使有意设计的戏剧性情节也小心翼翼绕开戏剧化的呈现,而以一种极度平时克制的纪实风格贯穿始终,让人产生如同观看纪录片的真实感。
尽管张杨说自己不希望用猎奇的方式拍西藏,但是对绝大多数内地观众而言,这部电影揭开的藏地朝圣者的神秘面纱正是这部电影所带来的观影的乐趣所在,一个此生无缘朝圣之旅的人看朝圣电影带来的猎奇性是无可厚非的,电影作为第二人生的体验价值正在于它所提供的沉浸式的带入感,在大量留白的非戏剧化的画面中,我们随着那每日在驻地念起的经文,袅袅的烟火,悠长的盘山公路想起自己的心事,就像那辆坏了车头的拖拉机,每个人都有一卡车的心事和情绪需要卸载,而你在他们乐观的歌声里,听出了关于命运的神谕:“我们都是一个母亲所生啊,他多么幸运成为了喇嘛,而我只能漂泊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