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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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学校西门有两条长街,沿北那条叫残街,有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 天将黑的时候,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潮水,街开始喧嚣起来,竟有四五十家小推车沿着街的两边铺展开来,除了肉夹馍,烤冷面,米线,炒饭这些易饱腹的食物,还有涮串,铁板烧,狼牙土豆,无骨鸡爪,乌冬面等等纯粹为了止馋的吃食。 为了争夺学生的青睐,大家使出浑身解数,要么好吃,要么新奇,有家卖炸鸡的做了很大的展牌,名曰“鸡霸”,没人挑他名字的毛病,也没人会在经过他的时候不怀好意地偷笑,他哪天要是没出摊,大家都很想念。 每个大学旁边约么都有这样一条街,打上灯光,远远望去,入目之处竟可谓繁华。 我最喜欢吃小西门边上的涮串,开始只有一对中年夫妻,干了几年扩大了“店面”,从一个炉子变成了四个炉子,还把女儿送出国念书,又雇了一对小夫妇干活儿,原先那对夫妻只管看着摊位收钱,日子有来道去的。 涮串很多地方都有,但他家尤为好吃,一则是酱料,麻酱,辣油,韭花,腐乳,糖醋和葱花香菜缺一不可,别家的麻酱要么是花生酱要么是芝麻酱,入口很重的油味儿,他家的秘制特调过,淡口吃也有滋有味。 二则是菜色,大大小小几十种串,光豆制品就八九种,现煮的菜更是从生菜娃娃菜油麦菜到蒿子杆穿心莲一应俱全,路边摊有这种敬业精神,方圆十里,他一家独大。 有时候去的晚,临近收摊没什么人,年轻的男人会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妻子,幺妹儿,幺妹儿你干啥呢? 他的妻子假装板着脸,小声地说,傻强一个。 于是他乐呵呵地递给妻子一根冰棍,接着说,给我媳妇儿来一个甜蜜蜜。 周围坐着的小情侣被这样大方而坦荡地调情感染,女孩对男孩说,你瞧瞧人家。男孩立刻站起来跑到对面的报亭买一个可爱多,回来邀功一样地对女孩说,给你也来个甜蜜蜜。 盛夏的夜晚,天是晴的,风是热的,走在街上,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世界的温柔,洋溢在小民手推车的油腻,和带来的食物即将卖光的欣喜。 我想起家里的那条街,就在菜市场的前头,界限并不分明,推车很少,都是一排一排小小的店面,甚至没有漂亮的霓虹装点,宣传自己的手段只有满是错别字的招牌和飘出来的香味。这一条街,我尤爱其中的三家。一家叫山西面馆,他家的刀削面很好吃,小工把面扛在肩上,像是在拉小提琴,用刀面片下来直接扔进锅里,面片在锅里翻腾一两分钟就可以捞出来浇汤头,汤头里有番茄,肉碎,脆黄豆,辣椒油等等,端过来红红火火的一碗,面皮筋道又弹牙,好吃得打紧。 我从小学吃到初二,有时连续吃一整周都不会腻,有一天我爸回家脸色煞白,问他怎么了,他说到山西面馆吃面,过来一伙山西人和老板理论,老板无从招架,要他们晚点过来,他们不依,竟然把老板举到桌子上,砍了他的一条胳膊。 从那天开始,山西面馆再也没有开过门。 后来才听说,老板开面馆之前,在老家是混黑社会的,后来金盆洗手,跑到另一个城市想当个老实人,没想到还是被仇家找上了门。 想起每次去,老板常对我笑,有时还会送我些小菜,不禁扼腕,做过的事情,若想风平浪静假装不曾发生过,还真是太困难的一件事情。 还有一家也是面馆,老板姓李,是安徽人,卖板面和米线,叫李记板面。从记事起我妈就爱带我吃他家的米线,每次都要一份小碗米线加一个卤蛋两个豆皮。他家老板娘特别爱说话,有事没事就凑到我妈旁边说些家长里短,什么儿子要上高中啦,生怕他考不上之类的,我妈偶尔搭腔,哪怕是敷衍潦草地安慰,她都很兴奋。 要升高中之前,我们又去吃他家的米线,那天很晚,大概要十点了,老板娘做完我们这碗,把摊收了坐在我们对面,又说了很多话。 知道我要上高中,她说要好好学习,不要像她,以后出来卖板面,做这些苦力活。 妈妈有些不悦,大概是觉得这些话有些无厘头,便说了一句,我们家孩子学习很好的。 她讪讪地回了句“那就好”,站起身擦桌子去了。 后来我很久没去。 再去已经是半年之后了,老板一个人在案台前忙碌着,不时指使儿子收钱拿可乐,结账的时候我妈问,你家老板娘呢? 老板抬头看了一眼我妈,低声回她,走了。 走去哪? 人没了,直肠癌。 …… 他家的米线我吃了十年,后来我到别的城市上大学,吃了很多家安徽米线,手法都很类似,味道却总有些微细的不同,或许是心理作用。 只是那份微细,到底是寻不回来了。 最后是一家饺子,他家的饺子皮薄馅大,每个都是漂亮的元宝饺子,三鲜饺子里除了韭菜猪肉虾仁,还有面筋木耳鱿鱼,都切得很细,包得又精致,足见用心。 店是三个女人开的,最小的三十多岁,最大的五十多岁,互相以姐妹相称,却并非亲生姐妹,旁人问起,只说是打工认识的,关系很好,攒了些钱便一起开了店,她们模样生得好看,又会打扮,哪怕穿着朴素,把头发梳成马尾,也遮不住发梢烫过的痕迹。但好在人勤勉,往往是年轻的女人招徕顾客,年纪大的两个就穿着白围裙在门口包饺子。 饺子好吃,又是三个漂亮女人开的店,自然吸引人,有段时间生意红火,甚至排半个小时的队。 然而不久之后传出些风言风语,说那三个女人之前是坐台小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了良,开了这家饺子店。 再去那家店,三个人都倚坐在门口,懒洋洋地,她们的头发都放了下来染成酒红色,穿露背裙和高跟鞋,画着浓妆,无形中证实了她们的身份。 饺子也不细心包了,皮厚馅小,还很水汽。 没过多久饺子店就关门了,听说那三个女人又重操旧业,干起了风月生意。 或许她们真的有想过要凭着自己的手艺,干净地生存。但没坚持多久又走回了从前的老路,究竟是源于懒惰,还是人言可畏,又有谁知道呢。 看自己的时候,都希望别人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看别人的时候,都觉得他既然做出过这样的事,那便是一辈子不会好了。 或多或少,我们都犯过这样的错误。 前几天中国翻拍了日本的《深夜食堂》,备受网民吐槽,除了密集的广告和尴尬的演技,剧情也被称为一模一样的低配版复制粘贴,缺乏中国元素,一点不接地气。的确,中国没有酒馆文化啊,即便是受了委屈有了苦恼,也没人会矫情到去干净漂亮的小酒馆发泄,可我们有狗食馆和地摊文化啊,一碗烩面,一盆小龙虾,来自深夜烤串和啤酒,这才是属于我们的文化。或许它们看起来并不文艺考究,甚至不够健康,但是我们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我们对于深夜暖胃的回忆都盛开在这里,比起深夜食堂,它一样活色生香。 这些属于夜晚的,经由食物借靠的故事,或悲情,或香艳,或温柔,或苦涩,但都精彩,都有血有肉,不仅完整,而且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