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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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和小航认识的那年,五道口因为校内网上的一篇日志一跃成为了宇宙中心。文章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捕风捉影找了诸多佐证,大理上就是在论证五道口成为宇宙中心是人民的选择,历史的必然,引得诸多身陷五道口的居民们狂热追捧。
小航的转发评语阿兰到现在都记得:“宇宙脏乱差的中心”,在一片赞誉之声中显得特别扎眼。
直到现在清华园站拆了快一年,五道口地铁站底下再也没有“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还是时常能看到车子横七竖八的挤作一团,人们穿梭其中的景象。从红绿灯沿着荷清路往北走上两步还是时不时闻到一阵垃圾腐坏的恶臭,若是往南则能撞上五湖四海世界各地的地球村村民们醉酒疯癫后的痕迹。要是在街口站上一会,便是咱高丽国后代们三五成群,声音洪亮地说不清是唱歌还是吵架,或是骑着电动车贴着你的脚趾头呼啸而过,伴着呼吸道分泌物落地的一声“啪”。
“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于是接着小航转发了一条评论一句“点头”,他在阿兰的新鲜事下头留了个笑脸。
小航是阿兰的同乡学弟,晚他两年入学,头一次见面是新生报道。阿兰坐在宿舍楼下正翻着新生入学名单,小航提着俩行李箱走上去,满头大汗,怯生生的问了句:“学长,是在这签到么?”
阿兰头一抬正巧对上小航的脸,心中一凛:
“妈呀,好黑!”
那天日头很盛,灼人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小航站在背阴处,一入眼便是焦炭般的肤色,饶是如此,他眼底那一圈黑色素也十分夺人眼球。那张干瘪的脸上又汗涔涔的,眼窝深陷,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
“签好了,学长。”小航把本子递过去。“那你上去吧。”我收下本子,继续接客。
那之后整整一年,阿兰和小航都没有再搭上话,相隔两级,课上课下都难有交集。而那时候的阿兰正忙着当妖艳的同性恋,这个黑乎乎的小个子自然是激不起什么波澜。
真正和小航熟络起来是在本科最后一年。推完研阿兰闲来无事,正巧学生会要做学生节,会长便拉了阿兰入伙。而小航是宣传部部长,一应宣传物料都是由他负责,而阿兰就被会长叫过去从旁指导。
“啊,学长好!”小航笑呵呵的操着家乡话叫了阿兰一声。
时隔一年,小航还是一脸焦炭,黑眼圈却更重了,整个人却稍稍丰满了一些,臂膀子抬起来二头肌胀大了不少,笑起来还多了两个酒窝。
阿兰回头想,那会看到小航一脸惊讶,露出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的时候,阿兰便动了凡心吧。
这些年,阿兰动情的理由千万种,却总是跳不出十八岁之前的那个少年,一颦一笑,白衣飘飘,月色正好。
那几个月为了出学生节的宣传视频和海报,审核要上台节目,阿兰和小航见面的机会很多,而临到档口,他俩几乎天天要碰面。阿兰经常串到小航寝室,俩人勾肩搭背挤在小桌前,对着电脑里小航做的东西指手画脚。忙完了,阿兰时常叫上小航出学校打牙祭。虽是老乡小航却不太能吃辣,可即便如此,小航却仍依着阿兰的口味点菜,每次都吃得满头大汗,往嘴里猛灌饮料,哈嗤哈嗤的吐着舌头,念着“好吃好吃!”
那前一年阿兰喜欢上隔壁寝室一个男生,被他们班的一个八婆知道了,四处跟人传,一时间阿兰在整个学院都成了踏出柜门的状态。好不容易过了风头,阿兰和小航却又捅了篓子。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小航那个年级的人一夜之间都知道了阿兰喜欢小航,而这事自然也传到了小航的耳朵里。好几次俩人出门吃饭,小航吃到一半都会放下筷子,欲言又止。阿兰觉察到了小航的异样,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说说笑笑,打个哈哈绕过去。
学生节前两天,小航急急忙忙来找阿兰,说是宣传视频出了个岔子,需要重头来。
“哥,啷个办咯?”小航一脸焦虑。
熟识之后,小航突然有一天就改了口,不再叫阿兰学长,而是叫阿兰哥。
“哥,该吃饭老,你不饿迈!”“哥,我各人看到办嘛,我又不是哈儿。”“哥,你那个屁屁踢是啷个弄的哟,给我抄哈塞!”
“啷个办,重新搞嘛!”阿兰双手一摊。
俩人临时新想出一个剧本,紧赶慢赶从头到尾又拍了一遍,到拍完的时候已经是学生节前夜,还剩下一大堆的剪辑工作。
“又要熬夜老。”小航叹一口气。
“走老!”阿兰啪的拍上小航的背。
那时候学校还没有通宵自习室,要刷夜的都得到东门外。学霸们常去的是搜狐斜对面的那家麦当劳,一整天都营业,一楼是点餐台,二楼是座位。每个夜晚,二楼都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伏案看书写作业的,找人搭讪的,神神叨叨自娱自乐的,小情侣你侬我侬的。整个楼层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倒跟自习室有些相似。另有一些讲究点环境的便会跑到一些收得晚的餐厅咖啡馆,最常去是东升大厦里那几家韩国人的馆子。装修风格类似,提供的餐食也差不多,座位间隔得很开,提供电源插座,有些像网咖里的包间。去那里的聊天说话的声音也大些,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骂娘,倒真有些网咖的意思。
俩人需要电源,就选了一家开到第二天六点的一家韩国馆子。进门的时候正好一对情侣买单,小航和阿兰便占了他们的位置。
“老板,来两个酸奶,一份炸鸡。”阿兰合上菜单喊了一声。
“哥,啷个不点啤酒哎!”小航暗戳戳的笑着。
“点你鸭儿个啤酒!”阿兰拿着菜单拍到小航脑袋上。
不等饮料上桌,两人便开着电脑忙活起来。阿兰把素材整理好,标注剪到几分几秒。小航便导进去,一帧一帧的看,加转场,加特效,对音乐。阿兰就在旁边盯着屏幕,有什么不对就揪着小航让他改。就这么忙活了半天,所幸视频不长,弄起来也顺手,加了两次炸鸡,东西就告了尾。
“啊,终于搞好老。”阿兰一如往常搭上小航的背,想要拍两下小航的肩头,膀子下的人却不自然的颤了一下,身子也往前一靠,阿兰的手也滑了下去。
“哥。”小航开了口。
“你说。”
“听人说,你喜欢我啊。”小航转过去,正面对着阿兰。
“恩。”阿兰坐直了身子,盯着小航。
“真滴迈?”小航十分吃惊,眼睛也瞪圆了,“我还以为他们带骗我。”
“骗你做啥子嘛。”阿兰笑了笑。
“可是,哥——”小航深吸一口气。
“喝啤酒不?”阿兰打断小航,不等他回答,便招了服务员去,“来两杯啤酒。”
“哥。”小航咬紧下嘴唇。
“喝!”阿兰把杯子推到小航面前。没等他拿起来,阿兰就自顾自的跟还在桌上的杯子碰了一下,“啥子都莫说老!”说完,阿兰便咕噜咕噜的干到了杯底。
“喝喝喝!”阿兰又推了推小航的杯子,“你到底喝不喝,不喝我逗帮你喝!”阿兰抓起小航的杯子,就往嘴里倒。小航身子一探,手伸出去抓住阿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事。”阿兰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扭过头盯着小航。他眼睛扑闪着,黝黑的脸上印着电脑投出去的光。阿兰头偏了偏,看到小航的耳朵根红了,那是他脸上唯一一处有点亮色的地方。
一下,阿兰就哭了。
“我酒量黑瞥,你逗当我喝醉老。”阿兰头靠上小航的肩,骨头咯得阿兰生疼。
“晓得老。”小航伸出手去,试探着摩挲阿兰的头发,嘴里一直嘟囔着,“晓得老晓得老。”
那家店,阿兰再也没有去过。
大四后半年,阿兰搬到了钟姑娘家里,成了她和阿宸的房客。
阿宸是阿兰的旧识,还在高中便有往来。阿宸个子高,脸颊长,鼻梁挺,是个十足的帅小伙,在高中便是个风云人物,却意外的是个痴情种子。阿兰比阿宸大一级,阿宸高三的时候去学校参加自主招生降分考试,前后辈聚会,他俩出乎意料的投缘,打那之后,他俩会经常聊上几句。后头他考进了阿兰的学院,俩人便自然成了好友。
阿宸到学校报完道,安顿下来,阿兰请阿宸吃了个饭,去的是南门口的一家川菜馆,在南门口那家青旅旁边的一间矮平房里。据人说已经开了好些年,老板娘都换了两个了。
发现这家店说起来阿兰还是托了阿宸的福,他去北京考试的时候就住在那间青旅里,他们寒暄完,下楼准备要回校,转头便看见了这家店,正巧有些肚饿,俩人便钻了进去。吃完一顿,就成了常客。炖的温香软糯的猪手,煮的酥脆油亮的包菜,炒的麻辣鲜香的牛蛙,做的滚烫劲足的鲜鱼,也算是在遥远的异乡的一分慰藉。
阿兰和阿宸点了一份烤鱼,泡椒味的,配上宽粉和土豆垫底。锅底烧着木炭,汤汁一直滚沸着,阿兰看着食欲大开,不一会三斤鱼就统统下了肚,阿宸却没举几次筷子,吃也多是吃底下的配菜。
“我不啷个吃鱼,吃起来麻烦。”
所以阿宸要跟阿兰介绍自己女朋友的时候选在了一家烤鱼店,阿兰免不了显得有些大惊小怪。
那家店也是开在南门口,摆在一家北京菜馆的二楼。一楼仍是接待老北京,二楼却被隔开去,专门卖烤鱼。那一阵万州烤鱼在北京变成了邪教信仰,到处都是烤鱼店,也有不少这种想要分上一杯羹的餐馆,大致都是这般分堂而食的格局。
“这是钟姑娘,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学长。”
钟姑娘一见到阿兰,就咯咯的笑出声,大约是被她的笑声给逗乐了,一桌子的学弟妹也都哈哈笑起来,落得阿兰这个不速之客不明就里,只得站在一旁尴尬的跟着挤出点笑来。
“那时候你扭啊扭的上楼,我是真的没忍住笑。“日后提起初见,钟姑娘又一次乐不可支。
“来,吃鱼吃鱼。“阿宸看阿兰有些尴尬,招呼我入桌。
“你不是说你不吃鱼迈,啷个又是烤鱼哦?”阿兰撇过头低声问了阿宸一句。
“她喜欢吃,我跟到吃。”阿宸说着,夹了一块鱼腹肉放到钟姑娘碗里。
不过那次之后,他们三个虽时常在一起胡吃海塞,吃鱼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要是吃鱼,也多是阿宸不在,阿兰和钟姑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跑去吃鱼解嘴馋。不过因为阿宸和钟姑娘几乎是形影不离,这样的机会也不得多见。
“你这个人哦!就是不懂美味!”钟姑娘撅着嘴,眉眼一挑,佯做生气的态势。
阿宸讪讪地笑笑,也不接话。
阿宸和钟姑娘是他们年级出名的金童玉女,男的帅,女的美,在一起后就成了连体人,找着一个,另一个必定在旁边。大二之后阿宸就从学校搬到钟姑娘家里,在学校除了上课就不怎么见得着人了。
“她其实一直没浪个长大,一直要人陪到起才得行。”阿宸后面有一次和阿兰聊起来,“那时候我愿意啊,真的黑开心可以陪到她啊。”
“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预料不到下文的呢?”钟姑娘撇着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阿宸大三那年,阿兰和他寒假一起回老家实习。俩人实习的单位很近,中午经常约着一起吃饭。有一天,他俩吃着小面正聊天,阿宸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接一哈,是她。一哈哈儿逗回来。”可阿兰等了老半天,他的面都坨了,阿宸还没进去。
阿兰心里头有些担心,就起身出了店,刚一出门,就看到阿宸坐在路口,整个人缩作一团,脸上全是泪。
那是阿兰头一次见到阿宸落泪。
“她说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了。”阿宸苦笑道,“那时候我以为是我们黑久没见老,上班又忙回消息逗要慢些,她只是有点生气。”
本科毕业之后,阿宸直接上班,钟姑娘继续在学院念硕士。那时候阿宸变得更忙了,全国各地跑,一去就是好几个月,跟上司好说歹说才得了周末回北京的恩准。那一年阿兰正好出国交换,算着时差和他俩视频的时候还以为一如往常。
所以到了第二年,钟姑娘和阿宸说分手的时候,阿兰才意识到好像很多事情很久以前就不对了。
阿兰和阿宸很快就搬出了钟姑娘家里,收拾的时候阿宸拿出一只戒指。
“你看它好不好看。”阿宸把它举起来,阿兰一眼就认出了它。
“你不送我这个我是不会答应你的哟!”
“陪我去吃一次烤鱼吧。”把最后一个箱子搬到新家之后,阿宸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嘴。
“好!”
可当他们赶到五道口的时候,兜兜转转走到他们三人初见的那家烤鱼店,却只见到一片狼藉,整栋楼都已经拆掉了。
“原来已经没了啊。”
那是阿兰最后一次见到阿宸落泪。
“走,吃烧烤去。”阿德吆喝着,“妈的,打了一晚上算下来居然不输不赢,白玩了。”
“那还不是你要玩!”周姐白了他一眼。
“妈的,饿死我了。快别逼逼了。走走走。”阿兰把俩人从座椅上推起来。
阿德和周姐和阿兰同一级,两人都比阿兰大一岁,按照长幼次序便定了三人排位,一位大爷,一个大姐。阿兰和阿德是隔壁寝室,阿兰和周姐是同班,各自混熟之后,阿兰便把三个人搓到了一块。
阿德和周姐都是西北人,口味也十分相近,跟他俩吃饭自然是没阿兰这小弟说话的份。两人吵吵嚷嚷定了地方,知会阿兰一声,哪怕不合阿兰口味,阿兰也得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加入战局。数下来吃得最多的就是烤串了,阿德吃饭有诸多忌口,周姐又不爱吃精挑细作的食物,烤串这种大开大合的东西正好能顺了所有人的意,自然也就成了三人聚会首选。
他们常去的那家店在五道口往南,一家夜店旁边的窄巷子封了尾,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门面,紧巴巴的摆了几张桌子,后厨几乎都要开到了店外。店里提供的食材也不多,能入口的也就老几样,扇贝,蔬菜串,红柳烤肉,海鲜炒饭。之所以选这做常驻地,无非是因为它收得晚罢了。他们几个在外头潇洒一圈后,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家烧烤铺子了。
刚进校那会阿兰和周姐走得并不算近,虽是同班,可那会她是上课会占到第一排的那一类,而阿兰和阿德这种落后分子真是恨不得坐到教室外头去。所以到后来周姐加入阿兰阿德二人帮,他俩都觉得她吃错了药。
“我本来是要来感化你们这俩浪荡子的,结果没想到把自己赔进去了。”周姐一脸心痛。
“你是在夸我美么?”阿德眨巴着眼睛,笑得一脸淫荡。
“美你妹!臭不要脸!”周姐作势就是一巴掌拍下去。
饶是如此,周姐还是攒下了傲人的绩点,毕竟十九个学分的数学近乎满分是极其了不起的底子了,肆意挥霍也很难吃空这座金山。
大四大年,阿兰和阿德都以为周姐要出国了,毕竟从结识之初周姐就一直在念叨着要去喝洋墨水的。可那时候的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申请准备到一半竟似毫无眷恋的放弃了,义无反顾的留了下来。
阿兰和阿德都是不太看好这场爱情的。周姐是个急脾气,男朋友比她的脾气还火爆。两人三天两头吵架,每次去他们家打牌打到一半他们俩就能吵得不可开交,牌桌也不得不散了,阿兰和阿德就得变成和事佬,在一旁劝架。但后来发现没这个必要,她俩床头吵架床尾和,阿兰和阿德只要安安静静看着,过一阵两人气消了,自己就把牌桌再搭起来了。
“要不是你,我大概白眼一翻就摔门走了吧。”说着,阿德爷就翻了个白眼。
“哎哟喂!”周姐满脸堆笑。
“快夸我美!”阿德放下手里的鸡翅。
“美你个大头鬼!”
有几次闹得凶了,周姐拖着他俩出去烤串,大有拿着铁签子要把男人捅死的架势。可没想到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周姐的这场爱情也迎向了婚姻。
婚礼那天,周姐穿着婚纱被父亲牵着手走出来那一刻,阿兰和阿德阿德都忍不住掉了眼泪。
“真好。”
“怎么跟我嫁女儿似的。”德爷仰起头,抹了抹眼泪。
“来来来!咱们干一杯!”到了酒席,敬完父母,周姐便跑到阿兰和阿德这一桌。
“你丫的必须得幸福啊!”
“那必须的!”
“快再夸我美!下次就得到大美利坚才听得到了!”阿德仍是嬉皮笑脸。
周姐男人工作调动,换到美国总部,给周姐也弄了签证随亲陪同,得知消息那一刻,周姐哭笑不得,“没想到我最后还是去了那边。”
“好好好,你最美!”周姐眼里含着泪,嘴角却笑盈盈的。
“最后一杯你以后告别孤单,
怕我们以后冤眼。”
阿兰离开宇宙中心的那年,五道口似乎也失去了宇宙中心的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