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奶茶

我给很多人煮过奶茶,喝过的人都说好喝。应该不是客套,因为他们甚至会跑到我家喝第二次。
然而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喜欢喝奶茶。偶尔大多是为了提神。毕竟国内街头饮品奶茶是主流,正如柏林街头的咖啡。也有时候是一种仪式感,比如逛街,路过米芝莲就一定要买一杯。就像大小考试进考场之前要买一杯星巴克,在没有星巴克的地方考试要买一瓶雀巢。这种事情做了心里才痛快,没有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食堂的食物蛋白质匮乏,大学里有一阵子牛奶喝得勤。一升的盒子,一天就喝完了。对比现在,买牛奶是单纯为了兑咖啡,绝不单独喝。大学在江南。冬季与江北一样冷,更兼阴湿。宿舍北向,不见日光,墙壁薄薄一层,窗户也是一层,又漏风。每月网购一大箱牛奶,德国进口。彼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远渡重洋到奶源地,却再没有豪饮牛奶的热情。室温过低,好处是牛奶容易保存。没有加热牛奶的办法,只好用盖碗闷浓茶,倒进马克杯。浓茶滚烫,兑一半冷牛奶就是温奶茶。天地黯然,阴风呼啸,捧着杯子,站在楼上向下看,行道树绿叶凋而不谢。生在北地,见惯叶黄叶落。然而“昨夜西风凋碧树”,这个“凋”字是到了江南才懂。回忆总是将过去修饰成美好的样子,莫名其妙地怀念起那些年月。只有理智在说,那些日子里,我的抑郁迷茫过于今日。
那时候手头的茶都是好茶,老普洱,大红袍,金骏眉,拿来兑牛奶是奢侈。
那时候不在宿舍就在画室,给老板做奶茶。说老板是因为她给我发工资。实质上她是我的师友,教我许多。怎么画画,怎么教别人画画,怎么待人接物经营一个画室;怎么做沙拉,怎么穿旗袍,怎么买到便宜而精致的旗袍和鞋子。画室一楼有前后两扇玻璃大门,宽阔通透。靠后门有老板自己的书橱,古董桌椅,画具茶具。门外花木扶疏,闲的时候我们就在那里对坐,烹茶听雨,看书看云。
画室的奶茶要稍微讲究一点,好红茶,用茶包包好,洗过塞进开水壶,倒水煮沸。有时候是滇红,有时候是正山小种。隔壁店家有微波炉,便利店买了牛奶拿过去转一转热开。然后一半奶一半茶,倒进大的凉水壶,大家分而饮之。老板在那里放了一盒枫糖,细长纸包,一次撕一包倒进去。我刚去时就在,我离开时也没有用完。她是上海人,常常回上海。讲上海有一家港式茶餐厅,做的鸳鸯奶茶她最喜欢。有一次她穿个麻袍子,赤脚趿着麂皮小鞋,问我:“那个你也会做吗?”这有什么不会呢。于是煮红茶的同时用美式咖啡机浓浓煮一壶咖啡,一份咖啡一份红茶,配两份牛奶,就是简易版的鸳鸯奶茶。她喝得开心,说与上海那家茶餐厅的一样好。后来我漂泊异国,她也悄然病逝。写到这里,才想起我没有问过那家茶餐厅的名字。
从前无论四季,路过米芝莲都点冻鸳鸯。冻鸳鸯不宜豪饮。因为太浓,喝得快会剩下一大杯冰。瘾君子如我,急饮一杯也会心慌。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在黑暗中辗转反则,睁大眼睛仔细回忆,下午喝了这样一杯冻鸳鸯。叹息少年十五二十时,晚上九点喝了意式浓缩,十点钟照样倒头便睡。那一杯冻鸳鸯让我知道,年岁渐长,许多事情开始与从前不一样。
同样太浓的还有越南咖啡。柏林亚历山大广场有一家越南馆子,在留学生中颇有名气。卖的是鲜春卷炸春卷,炸鸭排炸鸡排,当然也卖炒饭炒粉汤粉捞檬。都是快餐,做法简易,然而鲜美价廉,乃至河粉汤底是料包冲的也没人在乎。酒足饭饱,点一杯越南咖啡。烘焙过度的咖啡用越南咖啡壶滤进杯子,杯里铺好厚厚一层炼奶。咖啡滤下来慢吞吞,要等好几分钟。忍着烫拿开滴滤壶,搅起杯中一片黑白交融,焦香奶香热烈明媚,像我从未见过的西贡的阳光。如果跟店家说要冰的,这一杯就转眼倒进进装满冰的塑料杯。晃一晃,冰块哗哗作响。如是就有几分冻鸳鸯的味道。尽管只有鸳没有鸯。
真想要喝奶茶,柏林有comebuy。台湾人开的连锁店,味道正宗。所谓正宗,放到国内最多值一句“还行”。只是这些年漂泊在外,总结出一个真理:同样的东西,别人做的比自己做的好吃。所以宁可坐四十分钟的城铁穿城而过,在店里排队二十分钟,花四欧元买一杯珍珠奶茶,也不愿意去厨房架锅煮一杯。
但是想喝最好的奶茶,除了自己做又别无他法。因为台湾风味的奶茶既没有焦糖,也没有海盐。少了海盐的奶茶,加糖嫌腻,不加糖又寡。茶淡则乏,茶浓则涩。或许差强人意,却难以击中灵魂。要我煮奶茶,先要熬焦糖。在小不锈钢锅里倒雪白的砂糖,急火熬成琥珀色的糖浆。加开水,下茶包,茶汤由红转褐就提出来,再倒牛奶。站在灶台前,待一锅奶茶堪堪将沸,关火,撒下点睛的一小撮海盐——盐是一杯奶茶的筋骨,如同山水画的点苔。
茶包用立顿黄标。这些年我遍试国朝名茶,香气殊异,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只是纵观市面上站得住的奶茶铺子,立顿黄标是标配,故而这样生发而出的香气让人最为熟悉。
唯有熟悉的香气,可以引人重温旧梦。
可惜我老板没有喝过我煮的这种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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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是在画室时候随手拍的,当时只道是寻常。
已经转载到了我自己的公众号:烹雪庐
新弄的,非常不会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