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

倘若你在无边蓝海中孤零零见着一岛弯勾如月，那便是月岛了。

月岛上有一匹马，两条狗，三头奶牛，十余只黄鸡，千百顷树林，上亿株青草，却唯独一人。一个男孩。男孩剃寸头，穿麻衣，有时穿鞋，有时赤脚，住在小岛中部，弯弯月弧当间。

男孩极少说话，但唱歌，尤其爱唱邓丽君的歌。黄土搭建的小屋里有一台盒式磁带录音机，每个清晨，男孩都要从红木桌的抽屉里捉出一卷磁带，嵌入机盒，和着邓丽君的润嗓，对着屋外的青葱世界歌唱，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月岛的天永远是蓝的，偶尔可见几片云。云也极干净，仿佛能挤出小溪。蓝天看久了照样会腻，于是不时也会遮片霾，或落阵雨，一切全凭男孩的心情。下雪倒是极罕有的。男孩不喜衰败，草木于是四季都青着。正因如此，月岛上唯有春夏，鲜有秋冬。

月岛上一马平川，虽不见南山，生活倒也悠然自在。

上午在卧室读书。男孩的房间里有一架大书柜，书柜里摆着看不尽的书。他喜欢阳光从隔扇窗透进来敷在书上的感觉。男孩好读书，却不求甚解，只读个痛快，读份欣喜。书读一半觉得索然无味，男孩便合上书页，去外面的院坝走走。院坝极宽敞，连着海滩，站在那既可以远眺碧浪生姿的海洋，又能望见左侧灿烂的花海和右方茫茫的森林。

临近中午，男孩便开始准备午餐。虽常年一人，饮食却毫不含糊，更不单调。土屋的背后便是他的菜园和牧场。先去鸡窠里掏来四五枚蛋，又去牛棚里挤出一满杯奶。接着便去菜园子。那一畦地里种满了各种蔬菜，全是他爱吃的。青的豆角，长的豇豆，小小的芋头，绿绿的韭菜，油嫩嫩的小白菜，圆滚滚的大南瓜。男孩背着背篓，一个一个采拔，尽数填进篓子里，填完了便去一旁的溪涧里洗。忙活完，就回到厨房。

先从缸里舀一壶水，垫满锅底。接着拾一堆谷草松针，递进灶口，拢起来。擦根火柴点燃，又在上面架两块劈好的干柴，烧水。水上放竹蒸笼，一屉又一屉，每一屉都满着蔬菜。气从锅底浮上来，一格一格向上攀，香味也一点一点沁出来。不多时，便成了一桌佳肴。这时又去煎蛋皮，淀粉捉水和一和，打进几个鸡蛋，拌匀了。锅上刷一层油，倒蛋液去煎，一面煎完翻个身，侯上四五秒，就盛上来，切成段后再用水煮。煮时只加一小勺盐，再撒一抔现茬的韭菜，就宣告完成。

每日的蒸菜男孩都要换个花样，唯独这蛋皮总也少不了。倒不是因为男孩自己爱吃，而是为了招待那些来访的客人。那些客人隔三差五便乘着大船登岛，有时只来两三个，有时来十几口，这些人都是熟面孔，也都爱吃男孩做的蛋皮。男孩一人久居，难免孤独，有人记挂着自己的蛋皮，他再高兴不过。他生怕厨艺荒疏，因而每天都要练习。这些客人的拜访日期也总不确定，男孩便天天留在岛上，攒着想说的话，期盼下一次的相见。

男孩自己也是有一艘大船的，就停靠在海岸。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乘船前往外面的世界。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丰富有趣的事，比月岛要好玩得多。但他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没有他的客人，于是他一次也没有出去过。

午饭食完，碗筷晾一边不管，先去休息。休息的地方就在院坝，那里擎了两棵大树，伞一样撑开。一棵桑树，一颗皂荚树。两树间挂了个吊床秋千，溜上去躺着，仰头便见着一片密密的叶子。拍一拍手，一粒大桑葚就掉下来，正中胸间，捏起来嚼一嚼，满口溢着清甜。微风拂过大树，满树碎叶便窸窣作响。金灿灿的日光在叶隙里淌，男孩在荫凉下沉沉睡去。

睡醒之后就去游岛。攀上马背，叫上笨狗，在葱葱草原上四处奔驰。跑到林边就停下来，光着脚丫迈进去。森林里间或长着各类树木。既有青青翠翠的叶子，又开着芬芳馥郁的花骨朵，更是结了香甜可口的果子。男孩在林间穿梭，时不时就停下步子，摘个果子，尝一尝味道便丢在地上，或喂给小狗。偶尔遇到喜欢的味道，便多吃几口，反正他的胃是无底洞，总也填不满。除了果树，地上也尽是好东西。松菌、口蘑、鸡蛋菌，数不胜数的菌子。此外，还有摘不完的葡萄，采不尽的猕猴桃，扯不绝的蕨苔，躺在土上的地莓，扎进土里的鱼腥草，散落一地的橡果子，木姜子，野花椒。喜欢便塞进口袋，遇到更喜欢的又腾出来再装满。

逛完了林子又去赏花，刺花、月季、牡丹、百合、郁金香，次第绽放，遍地锦绣。一直赏到白日尽了才舍得走。踩着葱绿的大地一路回到土屋，搬把凉椅到院坝坐着，手里拿一个望远镜看星星。不去想头顶的星星被人类殖民了多少颗，只单纯地看，像孩子那样看。偶尔也想：那些星星上，有几个我熟识的人呢？想完便唱起歌：“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月岛的生活，男孩总也不倦。

若有什么比月岛的生活更让他欢喜，无疑是那群访客的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艘大船又一次地靠岸了。男孩远远地便望见，立刻起了一脸笑靥，撒丫子奔过去，月岛的沙滩上起了一列足印。最先登岸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见到男孩，满脸欣喜，立刻上前拥住他。随后又陆陆续续有人走下来，逐一与男孩问好。这次来的人倒是比以往多得多，更是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模样年轻，长相周正，约莫二十多岁。

“怎的来了位生客？”男孩问。

老妇人笑一声，说：“你眼尖！这是小彤的男朋友，跟小彤一样，也在新地球上班。两个小家伙处了半年对象，感情不错。前不久小伙子向小彤求婚了，小彤有这个意愿，但暂时没答应，非说要找爷爷参谋，把把关。我寻思咱们一大家子也好久没聚了，就约了个时间，一起进联络站看你来了。”

“这孩子。”男孩来到小彤跟前，笑一笑。“爷爷没白疼！”

“那是当然。”小彤说，“爷爷你不知道，自从您故去，意识迁移进‘量子立方’之后，我可想您了。可惜事务繁杂，实在太忙，始终抽不出空去联络点。”

“我知道，我知道。”男孩拍拍小彤的手，“所以爷爷一直在这等着你嘛。”

这时，一个男人忽然开口：“爸，这都几个月了，您不会还一直宅在这个独立空间吧，没去互联世界旅个游？”

“不去不去，我这小岛蛮好的，设置地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舒坦。”

男孩说完，转过身，牵来老妇人的手，一起朝小土屋的方向悠悠踱过去，笑得灿烂，像吃了蜜的孩子一样，还不忘朝后招招手。“订婚的事放一边，先来尝尝你最爱吃的蛋皮。我还做了你教我的蒸菜，跟在家里一个味。”

月岛的沙滩上于是又起了一列足印，足印上回荡着男孩清越的歌声。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