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鸡蛋仔的阿七
半道上跟一骑电动车的蹭上了,当我来到十里堡地铁站F口时,铁栅门已经拉开。我看到几个同行,三三两两地或是抬着炉子,或是挑着扁担,正从自动扶梯下方缓缓升起。“哎,那是我的位子,别摆那儿,省得我一会儿点炉子薰你们!”我忙不迭地大喊。把车一停,我跳下来,看到甄大姐正一手拄着拖把,一手刷着微信。“小徐!今儿怎么才来?我给你占着地儿呢。” “甄姐!您真是我亲姐!我把炉子支起来,一会儿第一锅全是您的!太谢谢了!” “客气什么,小徐,咱也是酒仙桥出来的,一家人甭说两家话!” “您先忙,我这儿把火生起来,一会儿好了我叫您!” 甄大姐一边答应着,一边在楼梯顶端的水桶里拧了拖把,开始一左一右地拖台阶。这台阶一共五十六级,她得反复拖上三次,才能拿到今天的工资。 我把炉子从左到右打着,三个灶眼上都架上饼铛,手托起一个四升的农夫山泉水桶,朝里面倒今天早上预先调好的蛋液,再洒上糖。趁着这一轮还没熟,我放平车子后面的板子,拿出一个 WMT 的不锈钢锅子,一手一个鸡蛋敲在锅沿。敲了十二个蛋,我加水的时候,闻到模子里开始飘出鸡蛋和奶油的香味。同时,我也闻到了旁边飘来的煎饼果子的味道。 我抬头一看,果然是老王站在他车后,正铲起一张新鲜加薄脆的煎饼,三两下叠起薄脆四面,又两三铲把薄脆铲成等宽的三份,左右一叠,再从饼子下面铲起,果子就直接滑进了老王左手的食品袋里。老王手腕一转一抖,食品袋就打上了结,到了一旁等候的一个头戴星巴克员工小帽,身上斜挎电脑包的姑娘手里。 姑娘显然很着急,“微信给您付了。”说完她转身冲上扶梯左侧,一边朝下走,一边打开煎饼袋子。 老王瞟了一眼手机,说:“嘿,我这煎饼今天打算涨两块的,忘跟她说了。” “开张啦,老王?”我说。 “啊,算是给人家优惠价吧。”老王举起铲子朝我挥了挥,就当打招呼了。“一大早就得去咖啡店干活,也挺不容易的。” 我面前的三个灶眼上,鸡蛋仔已经熟了,混合着奶油和糖散发出一股香气,浓烈诱人到能让人就着它把橡皮擦吃下肚去。我早上已经在家里吃过早饭,但还是禁不住咽了一大口唾液。 我戴上手套,取下饼铛,脱模,30个饱满金黄的鸡蛋仔落在盘子里。我把它们装进塑料袋,给甄大姐留着。另外两只饼铛里的60只,我平分成四份。再刷上黄油,我把刚调好的蛋液再次倒进模子里。 鸡蛋仔的香气吸引住了一个女孩。“鸡蛋仔多少钱?”她问。 “一份30,一锅两份,50。” “那给我一份。” “扫这儿。您要什么酱料,巧克力的还是香草的还是芥末的?”我指指灶台边放的一排瓶子。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巧克力的吧。” “好嘞,大冷天的,巧克力暖胃。”我抄起装巧克力的瓶子,口向下一挤,只流出了浓稠的一滴。我又晃了晃,再一挤,这次什么都没有流出来。 我脸红到了脖子根,“巧克力冻住了。要不,换这个花生的吧,要是您不过敏的话,这也挺香的。” 女孩没为难我,拿着涂花生酱的鸡蛋仔走了。 我把半固体状的巧克力酱装进贴身的衣兜,一眼看见甄大姐提着拖把走上来,这应该是她拖完第二趟了。我赶紧把给她留的鸡蛋仔,外加她爱吃的番茄酱装在一起,颠儿颠儿地送了过去。 “谢谢了啊小徐。我两手脏,你帮我塞腰包里。” 我照办。回头一看,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我摊子前面,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吃鸡蛋仔还是老王的煎饼。甄姐说:“你快去忙吧。地铁里不让吃东西,我拿到公司去吃。” 我想起来,跑到阿杜的摊子上拿了一包豆浆,对阿杜说:“一会儿还你。”塞给甄大姐。回到自己的摊子前面,我对那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说:“看看吧,土鸡蛋和上好的白糖奶油调的鸡蛋仔,喷香!”这一锅恰好熟了,我打开饼铛,几个人的眼镜上立即蒙上了一层雾气,同时他们都发出了“哇——”的一声。 “不错吧,又好吃又营养。你们一人来一锅正好。” 一个微胖的男青年说:“吃这个,不会长胖吧?” 我在饼铛底下一敲,30个鸡蛋仔掉了下来。“我这是最不长胖的了,全是蛋白质,你吃其他的,淀粉啊,油啊什么的,你跑个马拉松都甩不掉。鸡蛋仔好,吃了长肌肉,还能帮你燃脂。” 几个小青年都乐了。“大叔你懂得还挺多的。”一个女生说。 “那可不,我 Keep 上都锻炼了6万多分钟了。” 他们又是“哇——”的一声。结果,我新出的这批鸡蛋仔他们全买走了,顺带还买了上一批剩下的一锅。我没告诉他们的是,我胳膊上这还算看得下去的二头肌,都是搬弄这些烤鸡蛋仔的家伙什练出来的。Keep 我两年前就卸载了,没时间。 那个说我懂得多的女生临走前又问:“大叔,你知道这倒国贸怎么坐吗?” 我想了想,说:“换十号线,那是在金台夕照倒吧?哦,不对,是呼家楼。你们这是去面试啊?”他们大衣下面都是西装领子。 他们点头称是,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什么投资的名字。 “好好好,这是好机会,你们可把握住了。跟公司问清楚工作岗位和工作时间啊。要是工资高,就不用再找别的工作了。” 他们笑着消失在地铁入口。我打好了蛋液,不急着下锅,拿了一袋自己的豆浆去还给阿杜。 阿杜的名字取自三十年前一个流行歌手,现在买我们早点的主顾,多半都没有听过那人的歌。我们这个阿杜以前叫阿渡,更早的时候,网名渡边,后来迫于压力,改了名。 我走到他摊子前,才发现他油锅前架子上,放的还是刚支摊子时炸的油条,已经冻得跟石头一样。“没开张呢还?”我问。 阿杜抱着热水瓶,眼光涣散。“这玩意不健康,现在人不爱吃了。” “不都是给人卖命的吗?挑什么呀?他们下班后吃的还不如这呢。”我说。 阿杜说:“话是这么说,可我已经连续两天只卖了个位数了。我在想,过完年,和公司说一声,不回来了。” 我和老王都急了:“别呀,好不容易才办下户口来当北京人,他们不赶你了,你自个儿倒要回去了?” “回去好,挣得少点儿,可是不累。早点有人帮你做,不爱吃家里的还能上外边儿买,不像这儿,哥几个要不是自己做早饭卖,连油条也吃不起。” 我和老王想说点什么,阿杜又说:“户口也没白弄,孩子上学,正好能用上。我回去还是干本行,找个公司,人家看我有北京户口,还能多给点儿钱。” 我把豆浆搁他车里。心想一会儿再有人来买鸡蛋仔,我就说我豆浆卖完了,让顾客找阿杜买豆浆去。 我回到车边,把蛋液倒进模子烤下一锅。又来了一个客人,问:“鸡蛋仔怎么卖?” “30一份,您得等等,这锅做好了给您新鲜的。” “那倒不用,我这是下班了带回家的。您这有现成的卖给我就行。” “上一锅刚卖完。”我说。“得现做,您要不等等?五分钟。” 他就在路边看起手机来。这边老王已经换了一口天津腔,劝顾客买了煎饼果子,再到阿杜那儿去买些“浆子”。 鸡蛋仔烤好了,我脱了模子,把蛋饼平分两半。“先生,您要什么酱料?” “随便吧。” 我倒了些芥末酱。“好了,您扫这儿。” 他接过鸡蛋仔。“怎么这么少。” “这就是一份啊。” “一份就三十?”他仔细看了看袋子。“才15个。便宜一点吧。” “现在都是这个价。您要不再买这一半,总共算您50。这鸡蛋都得一个一块呢,一锅就得打12个蛋。我少要了就亏本啦。” 他扶了扶眼镜。“鸡蛋一个一块,那这些不才6块吗?加上酱,算两块钱?我给你10块你还有挣的嘛。” 我差点没气晕过去。我扶着车边,摇摇头清醒了一下脑子,再打量了一下这人,细框眼镜,度数不深,长得还挺帅。大衣里面也是西装,不过跟那几个学生穿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一看就知道是羊绒面料手工做的。他手里就夹一个公文包,不大,也就能放点钥匙什么的。我问:“先生,你在央区上班?央视的吧?” 他下意识地夹紧了公文包:“是……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很少买鸡蛋仔,根本不知道鸡蛋仔就是这个价格,肯定平时不坐地铁,开车上班。今天大概是碰上限行了。所以你十有八九是央区的人。你对经济没概念,拿时间不当成本,又长得这么帅,多半就是央视的人了。” 他拿着袋子,不太确定该怎么回答。“那,那我给你20?” “30,不能少。我一大早带着这么一堆东西出来,还不是想多挣几个钱。我家俩闺女,都要上大学了。您可能不知道现在大学多贵,那教室里打扫卫生的阿姨,食堂厨房里择菜的小工,那都是北京户口,跟您一样是事业编制,您说这大学学费能便宜得了吗?我也想给家里多挣点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家也有孩子,还请着阿姨,我的钱也不多呀。”他辩解说。“这就是给孩子吃的。” “要不,我算你25一份。”他连忙掏出手机扫码。“但是你得到那边摊子上去买一杯豆浆。”我指指阿杜。“要是你不买,您以后就别来这儿坐地铁了,我们天天都在这儿,我会让所有人都盯着你。”我用力一挤调料瓶,一大摊芥末掉进了他的鸡蛋仔袋子里,像是黄绿色的示威。他没有多说什么,扶了扶眼镜就走了。 我不知道我老婆做钟点工的家庭是否也有这样的一个男主人。 坐地铁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我、老王和阿杜没再多说话,摊子边上都排起了队。阿杜也开张了,大概是因为天气更冷了的缘故。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雪。九点钟,太阳才从高楼和云层后面虚弱地露出脸,照得灰色的路面更灰了。 眼看没有什么顾客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剩下的鸡蛋打成蛋液,明天接着卖,又怕天气冷了蛋液分层。突然不知谁嚷嚷了一句:“城管来了!” 我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城管的车子闪烁着红蓝警灯,正向我们开来。我把气阀一关,灶台朝车子里一推,鸡蛋连盒子一起扔在灶台盖子上,关上后备箱,钻进车里。 城管的车子离我们只有100来米了。 我打着车子,也不管机油温度还没上来,直接挂S挡重重踩下油门。从后视镜里,能看到车子后面冒出一股蓝烟,模糊了城管们的警灯。然后我便被加速度按在座椅里,在2.3T的发动机轰鸣声中,我似乎还听到了后备箱里十几个鸡蛋在后备箱盖上撞碎的声音。一点损失,顾不得那么多了。 车子蹿出去以后,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忘了自己是个兼职卖鸡蛋仔的。我仿佛开车行进在自己的城市里,在为了自己的生活奔波,而不是从资本的口中乞食,还要借卖鸡蛋仔的外快糊口。 城管们的北汽E250很快被抛在后面。当年要是没有韩国那档子事,城管们还可以采购一批伊兰特,或许今天的追逐还能有点悬念。那些警灯离我已经隔了两个路口,而我正在跟着前车左转,等他们上来,还得等一个灯,到时我早就没影了。 绕回石佛营路,我才突然想起来前面有交警,该把车牌挂出来了。 我靠右停车,双闪灯映得路边的枯叶好像也有了生命,一亮一亮。路两边的居民楼,一层都用砖头砌死了门窗,我仿佛身在一座深谷当中,被穿堂冷风吹得僵硬,不能动弹。路两旁的梧桐树,看起来像已经死了很久,都变成了化石。 我蹲在车子后面,上好了车牌,正要绕到车子前面,一辆电动摩托车在我身边急刹住,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挡在我喉咙前面。“车子钥匙。快点。” “前面车牌还没上,你到前面也会被交警拦下来。你把刀子松一松,我上好牌子,把行驶证给你。”我本能地拖延着时间。等他放下刀,我也许可以把鸡蛋仔模子拿出来,和这人拼一拼。灭火器和拐杖锁都在驾驶座下面,肯定是没法拿了。 电动车骑士没有上当。“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举起砍刀。 我倒在路边的枯叶里,抓起一把朝他扬过去,然后爬起来在人行道上拼命猛跑。骑士只被耽误了两秒,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和我并驾齐驱的位置,朝我挥舞着刀。 突然他猛地加速了,然后失控摔了出去。巨大的离心力让他甩开了车把,人和车分别转了几圈。摩托车整个弯了,骑士的脑袋撞在路边一个地锁上,很快流出了一大滩血。 我回头一看,阿杜坐在他的福克斯里,朝我点了点头,然后默默离开了。 回到车里,我看到老王发来的微信:“跑出来了吗?” “嗯,没事,能追上我的车城管还买不起。”我回。 “拉个顺风车再去公司?”老王问。 “不了,早上蹭了个电动车,回头得补补漆。” “哈哈,好,那公司见。” 我打着车子,慢慢开过峡谷,开过电动车骑士的尸体,开过星火西路上仿佛够全城人居住的高楼。开进颐堤港的停车场,我才舒了一口气。我整整领带和发型,从后座拿起我的电脑包背上,准备上楼去开始今天的第二份工作。巧克力酱还在衣兜里。 不过是一个死白领平凡的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