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人
红人
1
我在婴儿的哭声中醒来。火车停着。我看一眼时间是七点五十，到瓜州了。窗外还是戈壁，已经暗沉下来，和远处起伏的山影融成了一片。有几簇灰色的薄薄的云抹在墨蓝的天空中，向西的边缘还剩一点点浅紫的颜色。风一阵一阵地将荒野上的尘土扬起。较远处已经是黑色的一排排的杨树剧烈地倾斜，站直，又倾斜，只是听不到风的声音，车厢里吵闹成一片，着急着上下车的拥簇的人群表情各异地反映在窗户上。
“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了。” 坐在我对面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说。
“不要紧。”我说。
小婴儿在她怀里哭得起劲。我看她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了。年纪和我相仿的姑娘，已经做了母亲，和她父亲在敦煌同我一起上的车，怀抱的小婴儿一岁不到的样子，一路上没少哭闹，又认生，只让她抱着。有几次她真是已经显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来，但深呼一口气后又能满脸疼爱地冲着小婴儿逗乐。可能是因为火车上又闷又噪杂，小婴儿总不得安分，好在三人的座位只她和父亲两人坐，有一阵她把稍微消停的小婴儿平放在座位中间，自己斜倚在窗户边上打了个盹儿。我也是在那时候迷糊睡去。此时她靠着车壁，一条腿蜷放在座位上，把躺在腿上的小婴儿一抖一抖。小婴儿哭个没完，她有些着急地朝车厢端头张望，又冲我笑一下，闲聊一样地问我：
“你到哪里下车？”
“天水。”我说。
“我到金昌。”她说。
“到金昌是几点？”
“四点。大半夜的。好在有人来接。”她又一笑。
她的父亲从过道里左摇右晃地挤过来，把手里的奶瓶递给她说：“车停了，水不太热，你尝一下看。”
她接过奶瓶尝了尝说太烫了。
“都是热水没有凉水。”他父亲说。
“包里有矿泉水掏出来倒点进去。”她往上一指说。
他父亲站在座位上，伸手将行李架上一个浅蓝色的手提尼龙包往外拽。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尼龙包压在下面很难拽出来。
“你不要整个拿下来，拉链拉开手往里摸一下就摸到了。就在手边。”她身子斜向外扭着头给她父亲喊。
好一会儿父亲终于从包里摸了一瓶水下来。她拿过来正准备往奶瓶里添时，过道里挤过来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一手提着包一手拿着票，往窗户边上写着座位号牌的地方看了会儿，然后看着这姑娘说他是50号座。
姑娘赶紧把手里的水放在桌子上，把小婴儿抱起来准备往出来让，一边说：
“不好意思啊，我是51号。你来坐里边吧。”
“要不你坐中间吧，都一样的。”父亲赶忙拉了拉座椅套对中年人说。
中年人又看看手里的票，抬头看窗户边的座位号牌，又往车厢两端张望，嘴里念念有声：
“14车50号，对着的吧？”
“这是15车，14车你要再往前走，往前。”父亲甩胳膊往前指着说。
中年人提起放在地上的包，一边盯着手里的票一边又挤进过道去。
一位年轻的小伙儿挤过来，把背包放在我这排靠过道的座位上，看了一眼我旁边的座位号牌，又抬头看行李架已经放满，就蹲身将行李箱塞在了座位的下面，拿起背包搁在腿上坐下，然后从兜里掏出耳机来戴上。
2
小婴儿得了吃的很快就止了哭闹，双手抱着奶瓶吞咽有声。姑娘拿纸巾垫在小婴儿的下巴下面，抬头对她父亲说：
“我就说饿了嘛，平常都吃过两顿了。”
说完捏着小婴儿的脚蹭在自己脸上，笑着逗乐。父亲在旁边擦着鬓角的汗，呆坐着看小婴儿吃奶，也笑着。
上车的人渐渐坐定了，乘务员在过道里挨个检查架上的行李，将大包小包都塞得安稳了，一边还提醒乘客衣帽架上不允许挂重物。催促乘客抓紧时间上车的广播反复在播。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在站台明晃晃的灯光后面依稀能看到星星。车缓缓地开始动了。我正盘算着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到家，突然听到乘务员在车门口喊：
“赶快赶快！把包先给我。把包给我！你抓稳，快上来！”
车厢里一阵嗡动，齐刷刷都往车厢端头看去，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张望，只见一位有些岁数的女人两手各拎着一个包从车厢连接处走进来，身形有些臃肿，喘着气，朝车厢里打量了几眼，往前走来。过道里有几位没有买到坐票的中年男子，或是坐着小马扎，或是坐着装油漆的白色的塑料桶，前后挨着堵在过道里，这时都急忙站起来让路。女人将两手的包高举着，好容易才挤过来，一边走一边左右盯着看座位号牌，到了我这排座位跟前，将两手的包挨着放在脚下，直起身用袖子擦两鬓的汗。
这位算得上是老阿姨的，看着至少60岁往上，花白头发拢到耳后，穿一件暗褐色有着深红圆点花纹的尼质外套，里面是素色碎花的衬衫，五官很端正，脸色暗沉，额头上沁着一层汗，隐隐透着黄色，眉毛是文过的深蓝色，紧蹙着，眼神焦急又有些乏乏的，只有嘴角生的疮多少透出一点血色来。
她左右看着几乎已经塞满了的行李架好一会儿，提起稍大点的手提包，拍了拍那小伙子的肩膀说，
“麻烦你让一下，小伙子。”
小伙子摘下耳机，有点奇怪地看着这位老阿姨。
她稍微凑近些又说了一遍。
小伙子起身站到过道里靠着椅背继续盯着手机看。这位将座位罩子撩起来，停了停又放下去，弯腰将自己的鞋脱了，站到座位上去。我扭头看了看，架上很难塞下她的包了。她在行李架上左摞右摞，想腾出地方来。周围的人都看着，有几位看到摞了自己的包，马上就要站起来阻止，但是看到又被放得还算妥当也就罢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将自己的包举起来，塞在了行李架上。
在将另一个手提包硬塞到座位下之后，她坐下，头枕在椅背上，仰着下巴闭着眼。鬓角的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就这样足足有三分钟，一口长长的气从她胸腔里吐出来，挺直的背渐渐地靠到了椅背上。
“擦擦汗吧。”带孩子的姑娘递过纸巾来。
老阿姨坐起身，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地左右看了看，说了声谢字接了纸巾擦汗，突然露出笑容来，冲着小婴儿仰下巴。
“看心疼【方言，漂亮、可爱】嘀，大口吃呢！多大了？”
“快半岁了。呀！还说呢，认生得很，成天闹，我都没治了。”
“都一样，小娃娃有点脾气反倒好……”
正说着，小婴儿打了个嗝，吐了一大口奶出来。姑娘慌忙抽纸巾去擦，奶水流到座位上湿了一片。老阿姨起身顺势将小婴儿抱起来，一边说“别呛着，没事，没事，吆，是个女孩，看心疼嘀。”一边摇晃着拍小婴儿的背。姑娘将座位上大概擦了，捡起掉在地上的奶瓶，叹着气说：“一直是这样，经常吃完就吐，大夫还说正常，这咋正常吗！”小婴儿本来带着哭腔咳嗽着，听到她妈妈的声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姑娘苦笑着赶忙接过来抱。姑娘的父亲在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脸着急却帮不上忙，自个儿慌乱着。
“都一样，小娃娃家，过了半岁慢慢就能噙住了。她再吃完奶，你呀，抱起来顺一顺。最害怕是呛着。”
“呛过一次，把我给吓得！不过我有时也心大，就忘了，坐着躺着都给吃。”姑娘抱着小婴儿摇晃着有些抱歉地笑了。
“到底还年轻，你还是个娃呢！哈……”老阿姨眯起眼，一手摁着嘴角笑了一下，看着这小姑娘又叹起气来，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女人家啊……玻璃上反映出她的脸，还是刚上车时的疲惫模样，在漆黑一片的荒凉中往前闪动。
哭声渐止了。
3
老阿姨屈身从座位下边摸了半天，掏了一个苹果出来，停了停问那姑娘：“吃苹果吗？我给你掏一个。”说着又弯下腰去。姑娘赶忙说不用不用，下午零食吃多了，不敢再吃，怕胖。老阿姨刚伸到座位下边的手就止了，坐起身来，一边和姑娘闲聊一边用手抹着苹果。这时从车厢连接处走进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乘警模样的人，也不看左右径直往前走。到了我们这排就问谁是王素娥。老阿姨把苹果揣到兜里，扬了扬手说：
“是我，我就是王素娥，有啥事？”
“看一下身份证。”
“咋就单看我的，我犯了事吗？”老阿姨从外套里侧掏出来给他们。
那两人没有搭话，将身份证正反都看了，又问有没有带行李。
“还要查包啊！凭啥？我犯了啥事？”老阿姨站了起来。车厢里的人早已起了兴致，有专门上前来看的，有在座位上站着看的，有趴在椅背上探个头看的，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这边来，靠过道坐的小伙子已经躲开了，我也因为被突然置在众人眼前而有些难为情。
“哪个包是你的？”那位瘦高的制服指着行李架问。语气平静，没有商量的余地。
“总得有个由头吧，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人以为我是偷了抢了！”老阿姨站直不动。
“没偷没抢你怕啥？”瘦高制服说。另一位较矮壮些的一直沉默，背着手站着。
“这么多人呢，你们得把话说清楚，查我是为了啥！我老实讲，不怕你们查的！我一个安分人我怕啥！六月飞雪因邹衍，我浑身干净……【秦腔《窦娥冤——杀场》选句】我老实讲…..”
“没人让你受冤。我们只是确认一下你没有带违禁书籍……”
“我是文盲，斗大的字认不了三个，我带书干啥！还违禁书籍！”
“我们是执行任务，请你配合。”矮壮的制服把背着的手放到前面来说。
“我知道你是执行任务。这满车厢的人，你就直直地走到我跟前来就要查包，我是偷人的抢人的？我是走私的贩毒的？我当然不怕你查的，我老实讲，但这个由头你必须讲清楚了，当着这众人的面，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缺德的人！”
“你以前信过邪教。”瘦高制服说。矮壮制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左右看了看，把手又背回去，站直了些。
“哎呀，这就对了嘛，就因为这个！到底你要说出来！我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事。年轻的时候是愣了点，看人家干啥就跟着干啥。你们这次次都要查，我都嫌麻烦……”
老阿姨说着已经坐下从座位下面拽她的包，像是什么地方挂住了死活拽不动，她索性一条腿跪在地板上低头去看。终于拽出来了，起身放到座位上。
“……但是没关系，我不怕你们查，给你们查吧，翻个底朝天！”
说着她撩了点椅套站到座位上去想把另一个包也拿下来，那包塞得实在，不敢使劲拽，当她举着俩胳膊小心翼翼地往外抽包时，装在兜里的苹果掉了出来，落到座位上一弹又掉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到瘦高制服的脚边。瘦高制服捡起来用手擦了擦，跨一步放到了桌子上。
“给，就这两个，众人都看着呢，再没了。”老阿姨把两个包放在一起，拉开拉链然后站到了一边。
包里大多是些平常衣服，一个旧旧的大号带盖的塑料水杯，一个小的白塑料袋里装着一些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装着半袋子苹果，还有一个塑料袋，绑得紧紧的，在制服的左右翻动下看得出装的是一条常用的毛巾，在另一个包里除了三四个暗红色缠紧的毛线球和一个红色塑料袋里装着的一团棉花以外，也都是些衣服，没别的。
老阿姨站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着：“我就说坐火车麻烦，不如坐个汽车，这个娟娟，非要买火车票……把个破火车我又不是没坐过……还差点没赶上，失急慌忙的……”
两位制服检查完包，对老阿姨说确认过了，没有问题，“我们是执行任务，希望您理解。”那位矮壮的制服对老阿姨有些过于郑重其事地说。说完转身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和从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瘦高制服走了。
老阿姨默默地将包收拾了，看着高高的行李架叹气。终于，她还是脱了鞋站到座位上去很吃力地将包又塞了回去，而且两个居然都塞在行李架上了，只把水杯掏出来放到桌子上。我听到她又自言自语，说“都是线线牵着走……上了台是照本演，下了台是照命演，有啥不一样的……”
4
“阿姨你到哪儿下车？”姑娘抱着睡着了的小婴儿，有些怯怯地问。
老阿姨在发愣，已经有一阵子一动不动的，这时猛地回过神来，
“啊……啊……我啊……我回家，回武威。我到武威下车。”
“哦，武威啊，比我远……”
“嗯……唉，远是不远，要来回跑，折腾得很……两头都没人……”
“有岁数的人经不起啊，还好看阿姨你身体还硬朗得很。”
“哈……硬朗啥哩，硬撑着的。先是腿不争气，今年来胃又不争气，吃不下去……看上去还行，我个人家【方言，自己】亮清【方言，明白】，就靠一口气活着哩……缺了我不行，一头是养下【方言，生下】我的老娘，一头是我养下的女孩【方言，专指女儿】，缺不了我……别的都不当说，我的娟娟我放不下……我的话都不当回事，非要成【方言，嫁】到这里来，遇下的人【方言，此处指丈夫】跟死人有啥区别哩……噫……我要给我的娟娟打电话！”
老阿姨从外套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手机来打电话，侧着身将手机拿得远远的拨了号码，听了好一会儿接通了：
“喂……娟娟，能听着吗？……我能听着……赶上了，将【方言，刚刚】赶上……发车已经有一阵了……娟娟……我好着呢…...吃了点，不太饿我随便吃了点……娟娟，我说……药吃了，将吃了，你不管，我操心着的。我说，娃现在乖点了？……那就好，那就好，反正关注勤一点，尤其是睡着的时间……嗯……好……我说娟娟，月子里呢，千万忍两天，不要着风，你舅婆我一安顿好我马上就回来了……嗯，再没啥事......我再没啥事，我就……喂？娟娟……喂……”
她放下手机来狠狠地摁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娃娃，我正说着呢就挂了……”
“我也叫娟娟。真是巧。”姑娘将小婴儿平放在了座位中间，左手扣着右肩膀，右胳膊打着圈活动。
“他妈心疼，娃才这么心疼。我的娟娟可是一半都不如你啊。哈……”
“哈哈哈哈……”姑娘笑出了声，“真会夸人，阿姨你人这么俊，你的娃我可比不了。”
“哈哈哈哈……老没脸了还俊，俊啥哩……嗯……哈哈……”老阿姨也笑开了，用手捂着嘴角笑了好一阵，末了用手掌擦了擦眼角。
姑娘依靠在车窗边发起神来。火车正行驶在空旷的戈壁上，黑色的远山静止不动，山影之上一弯米黄色的月亮也静止不动，偶尔闪过几棵黑色的树，证明火车一路往前却是真的。车厢里的人们大多都休息了，有隐约的呼噜声和打扑克牌的声音，以及节奏不变的铁轨的哐哐声。我也困了。在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哼唱：
“……
张梅英花园哭嚎啕，
悔不该上京把夫找，
身落温府受煎熬。
丫环姐姐对我告，
她言说状元本姓高，
……”【秦腔《花亭相会》选句】
“不简单哦，现在的年轻人还会唱戏的！”是老阿姨的声音。
“……哎呀，一时忘形现眼了……胡唱呢，没啥能的。其实，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之前就是干这行的。”
“咋不干了现在？好好的事！虽说现在很没人听戏了……”
“就是说，现在谁还听戏哩！逢年过节还能图个热闹，平时家根本没人想得起。我晓得没前途……这不是结婚了吗，马上又有了娃，就扔下不干了……根本没前途，是不是阿姨你说？幸苦得很一天，又不挣钱！现在不挣钱的事谁还干哩，团里基本没人了……”
“你还年纪轻轻的呀……”
“就是说，我还年轻呢。过两年娃大点了我打算出门去闯闯，到西安啊北京啊，或者广州去，找个挣钱的活干两年。听人说大城市机会多得很。”
“……嗯，大城市……晓不得。其实啊，唱戏也是个出路……唱戏的人，人家多少能当回事……比到外头出力气强……”
“出力气是幸苦点，但是挣钱快。没啥当不当回事的……不过说起来，我在团里还挺受欢迎的，都说我唱得好。我师父对我也比其他人用心。我说不唱了的时候，我师父还哭了一场……说起来其实抱歉得很，辜负了好些人……我也晓不得对不对做得。我也没办法嘛，结婚了又有了娃，大着肚子总不能唱！反正……反正也没人听戏了嘛，你说是不是阿姨？反正……走着看嘛……我也晓不得……”
“你还年轻呢，过两年再看。世道变得快得很……日子总归会越来越好嘛……大概是……你还年轻反正……我去接点水，得把药吃了，你先坐着。”
“嗯，阿姨你去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子的声音之后，沉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仅有的铁轨的声音让车厢显得格外寂静。我觉得困极了，但实在睡不踏实，好想有一个能够平躺的地方。在我辗转的迷糊中，我听到有人擤鼻涕，又细声细语地哼唱，间或又像是在隐隐地抽泣。我睡着了。
5
当我再次醒来时，带小孩的姑娘已经下车了。车厢里空了不少，还在的人都沉睡着，或者沉默着。老阿姨坐在我的对面，座位上就她一个人，我的座位上也只有我一个人了。老阿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不是，是看着我的背后，就像看着不存在我和我的座位的空旷的车厢。看了好一阵，她慢慢站起身，走到过道里去，正正地站着，摆了一个舞台的姿势开始唱：
“听说辽王窥中原，不由桂英怒冲天。
想当年天门阵一场大战，绣绒刀杀得他人滚马又翻。
大宋朝有我桂英在，狗强盗要想逞强难上难……”【秦腔《穆桂英挂帅破洪门》选句】
车厢里乘客渐渐都醒了，围过来看老阿姨唱戏，老阿姨唱得起劲了，在过道里走场拉架子，观众喝彩声不断。我分明听到锣鼓的声音。在人影晃动中，我看到老阿姨身着武旦的戏服被大家簇拥在过道中间，两条翎子在人群之上跳动着……
我突然惊醒，从横躺的座位上坐起来。火车依旧行驶在黑暗中。带小孩的姑娘确实已经下车了，车厢里空了不少，大家都睡着。老阿姨坐在我的对面，座位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睡，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用低低的细细的嗓音在哼唱：
“……想当年天门阵一场大战，绣绒刀杀得他人滚马又翻。
大宋朝有我桂英在，狗强盗要想逞强难上难。
我本当领人马前去征战，怎奈我身~~~
怎奈我身为女流也是枉然……”【秦腔《穆桂英挂帅破洪门》选句】
我环顾四周，没有人醒来，铁轨的哐哐声一如往常。我有些茫然。看了看手机马上五点了。一位乘务员从车厢端头依次向各个座位说着“武威到了，武威的乘客请准备下车，武威到了。”
车厢里零星有几个人收拾行李。老阿姨将她的包取下来放到座位上，把外套扣子都扣上，挨着包坐着等车停。窗外天已经渐渐要亮起来了，在火车的前方正好看得见硕大的启明星。风依旧吹着沙尘和杨树。远远地能够看见车站的灯火，在沉寂的凌晨更显得孤零零的。
车停了。老阿姨起身在座位前踟躇了片刻，拎起包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想我以前在团里也是个红人。”
车又开了，坐在我对面的是新上来的人。我看着天一点点地亮起来，再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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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婴儿的哭声中醒来。火车停着。我看一眼时间是七点五十，到瓜州了。窗外还是戈壁，已经暗沉下来，和远处起伏的山影融成了一片。有几簇灰色的薄薄的云抹在墨蓝的天空中，向西的边缘还剩一点点浅紫的颜色。风一阵一阵地将荒野上的尘土扬起。较远处已经是黑色的一排排的杨树剧烈地倾斜，站直，又倾斜，只是听不到风的声音，车厢里吵闹成一片，着急着上下车的拥簇的人群表情各异地反映在窗户上。
“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了。” 坐在我对面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说。
“不要紧。”我说。
小婴儿在她怀里哭得起劲。我看她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了。年纪和我相仿的姑娘，已经做了母亲，和她父亲在敦煌同我一起上的车，怀抱的小婴儿一岁不到的样子，一路上没少哭闹，又认生，只让她抱着。有几次她真是已经显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来，但深呼一口气后又能满脸疼爱地冲着小婴儿逗乐。可能是因为火车上又闷又噪杂，小婴儿总不得安分，好在三人的座位只她和父亲两人坐，有一阵她把稍微消停的小婴儿平放在座位中间，自己斜倚在窗户边上打了个盹儿。我也是在那时候迷糊睡去。此时她靠着车壁，一条腿蜷放在座位上，把躺在腿上的小婴儿一抖一抖。小婴儿哭个没完，她有些着急地朝车厢端头张望，又冲我笑一下，闲聊一样地问我：
“你到哪里下车？”
“天水。”我说。
“我到金昌。”她说。
“到金昌是几点？”
“四点。大半夜的。好在有人来接。”她又一笑。
她的父亲从过道里左摇右晃地挤过来，把手里的奶瓶递给她说：“车停了，水不太热，你尝一下看。”
她接过奶瓶尝了尝说太烫了。
“都是热水没有凉水。”他父亲说。
“包里有矿泉水掏出来倒点进去。”她往上一指说。
他父亲站在座位上，伸手将行李架上一个浅蓝色的手提尼龙包往外拽。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尼龙包压在下面很难拽出来。
“你不要整个拿下来，拉链拉开手往里摸一下就摸到了。就在手边。”她身子斜向外扭着头给她父亲喊。
好一会儿父亲终于从包里摸了一瓶水下来。她拿过来正准备往奶瓶里添时，过道里挤过来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一手提着包一手拿着票，往窗户边上写着座位号牌的地方看了会儿，然后看着这姑娘说他是50号座。
姑娘赶紧把手里的水放在桌子上，把小婴儿抱起来准备往出来让，一边说：
“不好意思啊，我是51号。你来坐里边吧。”
“要不你坐中间吧，都一样的。”父亲赶忙拉了拉座椅套对中年人说。
中年人又看看手里的票，抬头看窗户边的座位号牌，又往车厢两端张望，嘴里念念有声：
“14车50号，对着的吧？”
“这是15车，14车你要再往前走，往前。”父亲甩胳膊往前指着说。
中年人提起放在地上的包，一边盯着手里的票一边又挤进过道去。
一位年轻的小伙儿挤过来，把背包放在我这排靠过道的座位上，看了一眼我旁边的座位号牌，又抬头看行李架已经放满，就蹲身将行李箱塞在了座位的下面，拿起背包搁在腿上坐下，然后从兜里掏出耳机来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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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婴儿得了吃的很快就止了哭闹，双手抱着奶瓶吞咽有声。姑娘拿纸巾垫在小婴儿的下巴下面，抬头对她父亲说：
“我就说饿了嘛，平常都吃过两顿了。”
说完捏着小婴儿的脚蹭在自己脸上，笑着逗乐。父亲在旁边擦着鬓角的汗，呆坐着看小婴儿吃奶，也笑着。
上车的人渐渐坐定了，乘务员在过道里挨个检查架上的行李，将大包小包都塞得安稳了，一边还提醒乘客衣帽架上不允许挂重物。催促乘客抓紧时间上车的广播反复在播。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在站台明晃晃的灯光后面依稀能看到星星。车缓缓地开始动了。我正盘算着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到家，突然听到乘务员在车门口喊：
“赶快赶快！把包先给我。把包给我！你抓稳，快上来！”
车厢里一阵嗡动，齐刷刷都往车厢端头看去，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张望，只见一位有些岁数的女人两手各拎着一个包从车厢连接处走进来，身形有些臃肿，喘着气，朝车厢里打量了几眼，往前走来。过道里有几位没有买到坐票的中年男子，或是坐着小马扎，或是坐着装油漆的白色的塑料桶，前后挨着堵在过道里，这时都急忙站起来让路。女人将两手的包高举着，好容易才挤过来，一边走一边左右盯着看座位号牌，到了我这排座位跟前，将两手的包挨着放在脚下，直起身用袖子擦两鬓的汗。
这位算得上是老阿姨的，看着至少60岁往上，花白头发拢到耳后，穿一件暗褐色有着深红圆点花纹的尼质外套，里面是素色碎花的衬衫，五官很端正，脸色暗沉，额头上沁着一层汗，隐隐透着黄色，眉毛是文过的深蓝色，紧蹙着，眼神焦急又有些乏乏的，只有嘴角生的疮多少透出一点血色来。
她左右看着几乎已经塞满了的行李架好一会儿，提起稍大点的手提包，拍了拍那小伙子的肩膀说，
“麻烦你让一下，小伙子。”
小伙子摘下耳机，有点奇怪地看着这位老阿姨。
她稍微凑近些又说了一遍。
小伙子起身站到过道里靠着椅背继续盯着手机看。这位将座位罩子撩起来，停了停又放下去，弯腰将自己的鞋脱了，站到座位上去。我扭头看了看，架上很难塞下她的包了。她在行李架上左摞右摞，想腾出地方来。周围的人都看着，有几位看到摞了自己的包，马上就要站起来阻止，但是看到又被放得还算妥当也就罢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将自己的包举起来，塞在了行李架上。
在将另一个手提包硬塞到座位下之后，她坐下，头枕在椅背上，仰着下巴闭着眼。鬓角的汗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就这样足足有三分钟，一口长长的气从她胸腔里吐出来，挺直的背渐渐地靠到了椅背上。
“擦擦汗吧。”带孩子的姑娘递过纸巾来。
老阿姨坐起身，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地左右看了看，说了声谢字接了纸巾擦汗，突然露出笑容来，冲着小婴儿仰下巴。
“看心疼【方言，漂亮、可爱】嘀，大口吃呢！多大了？”
“快半岁了。呀！还说呢，认生得很，成天闹，我都没治了。”
“都一样，小娃娃有点脾气反倒好……”
正说着，小婴儿打了个嗝，吐了一大口奶出来。姑娘慌忙抽纸巾去擦，奶水流到座位上湿了一片。老阿姨起身顺势将小婴儿抱起来，一边说“别呛着，没事，没事，吆，是个女孩，看心疼嘀。”一边摇晃着拍小婴儿的背。姑娘将座位上大概擦了，捡起掉在地上的奶瓶，叹着气说：“一直是这样，经常吃完就吐，大夫还说正常，这咋正常吗！”小婴儿本来带着哭腔咳嗽着，听到她妈妈的声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姑娘苦笑着赶忙接过来抱。姑娘的父亲在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脸着急却帮不上忙，自个儿慌乱着。
“都一样，小娃娃家，过了半岁慢慢就能噙住了。她再吃完奶，你呀，抱起来顺一顺。最害怕是呛着。”
“呛过一次，把我给吓得！不过我有时也心大，就忘了，坐着躺着都给吃。”姑娘抱着小婴儿摇晃着有些抱歉地笑了。
“到底还年轻，你还是个娃呢！哈……”老阿姨眯起眼，一手摁着嘴角笑了一下，看着这小姑娘又叹起气来，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女人家啊……玻璃上反映出她的脸，还是刚上车时的疲惫模样，在漆黑一片的荒凉中往前闪动。
哭声渐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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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姨屈身从座位下边摸了半天，掏了一个苹果出来，停了停问那姑娘：“吃苹果吗？我给你掏一个。”说着又弯下腰去。姑娘赶忙说不用不用，下午零食吃多了，不敢再吃，怕胖。老阿姨刚伸到座位下边的手就止了，坐起身来，一边和姑娘闲聊一边用手抹着苹果。这时从车厢连接处走进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乘警模样的人，也不看左右径直往前走。到了我们这排就问谁是王素娥。老阿姨把苹果揣到兜里，扬了扬手说：
“是我，我就是王素娥，有啥事？”
“看一下身份证。”
“咋就单看我的，我犯了事吗？”老阿姨从外套里侧掏出来给他们。
那两人没有搭话，将身份证正反都看了，又问有没有带行李。
“还要查包啊！凭啥？我犯了啥事？”老阿姨站了起来。车厢里的人早已起了兴致，有专门上前来看的，有在座位上站着看的，有趴在椅背上探个头看的，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这边来，靠过道坐的小伙子已经躲开了，我也因为被突然置在众人眼前而有些难为情。
“哪个包是你的？”那位瘦高的制服指着行李架问。语气平静，没有商量的余地。
“总得有个由头吧，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人以为我是偷了抢了！”老阿姨站直不动。
“没偷没抢你怕啥？”瘦高制服说。另一位较矮壮些的一直沉默，背着手站着。
“这么多人呢，你们得把话说清楚，查我是为了啥！我老实讲，不怕你们查的！我一个安分人我怕啥！六月飞雪因邹衍，我浑身干净……【秦腔《窦娥冤——杀场》选句】我老实讲…..”
“没人让你受冤。我们只是确认一下你没有带违禁书籍……”
“我是文盲，斗大的字认不了三个，我带书干啥！还违禁书籍！”
“我们是执行任务，请你配合。”矮壮的制服把背着的手放到前面来说。
“我知道你是执行任务。这满车厢的人，你就直直地走到我跟前来就要查包，我是偷人的抢人的？我是走私的贩毒的？我当然不怕你查的，我老实讲，但这个由头你必须讲清楚了，当着这众人的面，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缺德的人！”
“你以前信过邪教。”瘦高制服说。矮壮制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左右看了看，把手又背回去，站直了些。
“哎呀，这就对了嘛，就因为这个！到底你要说出来！我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事。年轻的时候是愣了点，看人家干啥就跟着干啥。你们这次次都要查，我都嫌麻烦……”
老阿姨说着已经坐下从座位下面拽她的包，像是什么地方挂住了死活拽不动，她索性一条腿跪在地板上低头去看。终于拽出来了，起身放到座位上。
“……但是没关系，我不怕你们查，给你们查吧，翻个底朝天！”
说着她撩了点椅套站到座位上去想把另一个包也拿下来，那包塞得实在，不敢使劲拽，当她举着俩胳膊小心翼翼地往外抽包时，装在兜里的苹果掉了出来，落到座位上一弹又掉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到瘦高制服的脚边。瘦高制服捡起来用手擦了擦，跨一步放到了桌子上。
“给，就这两个，众人都看着呢，再没了。”老阿姨把两个包放在一起，拉开拉链然后站到了一边。
包里大多是些平常衣服，一个旧旧的大号带盖的塑料水杯，一个小的白塑料袋里装着一些药，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装着半袋子苹果，还有一个塑料袋，绑得紧紧的，在制服的左右翻动下看得出装的是一条常用的毛巾，在另一个包里除了三四个暗红色缠紧的毛线球和一个红色塑料袋里装着的一团棉花以外，也都是些衣服，没别的。
老阿姨站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着：“我就说坐火车麻烦，不如坐个汽车，这个娟娟，非要买火车票……把个破火车我又不是没坐过……还差点没赶上，失急慌忙的……”
两位制服检查完包，对老阿姨说确认过了，没有问题，“我们是执行任务，希望您理解。”那位矮壮的制服对老阿姨有些过于郑重其事地说。说完转身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和从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瘦高制服走了。
老阿姨默默地将包收拾了，看着高高的行李架叹气。终于，她还是脱了鞋站到座位上去很吃力地将包又塞了回去，而且两个居然都塞在行李架上了，只把水杯掏出来放到桌子上。我听到她又自言自语，说“都是线线牵着走……上了台是照本演，下了台是照命演，有啥不一样的……”
4
“阿姨你到哪儿下车？”姑娘抱着睡着了的小婴儿，有些怯怯地问。
老阿姨在发愣，已经有一阵子一动不动的，这时猛地回过神来，
“啊……啊……我啊……我回家，回武威。我到武威下车。”
“哦，武威啊，比我远……”
“嗯……唉，远是不远，要来回跑，折腾得很……两头都没人……”
“有岁数的人经不起啊，还好看阿姨你身体还硬朗得很。”
“哈……硬朗啥哩，硬撑着的。先是腿不争气，今年来胃又不争气，吃不下去……看上去还行，我个人家【方言，自己】亮清【方言，明白】，就靠一口气活着哩……缺了我不行，一头是养下【方言，生下】我的老娘，一头是我养下的女孩【方言，专指女儿】，缺不了我……别的都不当说，我的娟娟我放不下……我的话都不当回事，非要成【方言，嫁】到这里来，遇下的人【方言，此处指丈夫】跟死人有啥区别哩……噫……我要给我的娟娟打电话！”
老阿姨从外套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手机来打电话，侧着身将手机拿得远远的拨了号码，听了好一会儿接通了：
“喂……娟娟，能听着吗？……我能听着……赶上了，将【方言，刚刚】赶上……发车已经有一阵了……娟娟……我好着呢…...吃了点，不太饿我随便吃了点……娟娟，我说……药吃了，将吃了，你不管，我操心着的。我说，娃现在乖点了？……那就好，那就好，反正关注勤一点，尤其是睡着的时间……嗯……好……我说娟娟，月子里呢，千万忍两天，不要着风，你舅婆我一安顿好我马上就回来了……嗯，再没啥事......我再没啥事，我就……喂？娟娟……喂……”
她放下手机来狠狠地摁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娃娃，我正说着呢就挂了……”
“我也叫娟娟。真是巧。”姑娘将小婴儿平放在了座位中间，左手扣着右肩膀，右胳膊打着圈活动。
“他妈心疼，娃才这么心疼。我的娟娟可是一半都不如你啊。哈……”
“哈哈哈哈……”姑娘笑出了声，“真会夸人，阿姨你人这么俊，你的娃我可比不了。”
“哈哈哈哈……老没脸了还俊，俊啥哩……嗯……哈哈……”老阿姨也笑开了，用手捂着嘴角笑了好一阵，末了用手掌擦了擦眼角。
姑娘依靠在车窗边发起神来。火车正行驶在空旷的戈壁上，黑色的远山静止不动，山影之上一弯米黄色的月亮也静止不动，偶尔闪过几棵黑色的树，证明火车一路往前却是真的。车厢里的人们大多都休息了，有隐约的呼噜声和打扑克牌的声音，以及节奏不变的铁轨的哐哐声。我也困了。在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哼唱：
“……
张梅英花园哭嚎啕，
悔不该上京把夫找，
身落温府受煎熬。
丫环姐姐对我告，
她言说状元本姓高，
……”【秦腔《花亭相会》选句】
“不简单哦，现在的年轻人还会唱戏的！”是老阿姨的声音。
“……哎呀，一时忘形现眼了……胡唱呢，没啥能的。其实，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之前就是干这行的。”
“咋不干了现在？好好的事！虽说现在很没人听戏了……”
“就是说，现在谁还听戏哩！逢年过节还能图个热闹，平时家根本没人想得起。我晓得没前途……这不是结婚了吗，马上又有了娃，就扔下不干了……根本没前途，是不是阿姨你说？幸苦得很一天，又不挣钱！现在不挣钱的事谁还干哩，团里基本没人了……”
“你还年纪轻轻的呀……”
“就是说，我还年轻呢。过两年娃大点了我打算出门去闯闯，到西安啊北京啊，或者广州去，找个挣钱的活干两年。听人说大城市机会多得很。”
“……嗯，大城市……晓不得。其实啊，唱戏也是个出路……唱戏的人，人家多少能当回事……比到外头出力气强……”
“出力气是幸苦点，但是挣钱快。没啥当不当回事的……不过说起来，我在团里还挺受欢迎的，都说我唱得好。我师父对我也比其他人用心。我说不唱了的时候，我师父还哭了一场……说起来其实抱歉得很，辜负了好些人……我也晓不得对不对做得。我也没办法嘛，结婚了又有了娃，大着肚子总不能唱！反正……反正也没人听戏了嘛，你说是不是阿姨？反正……走着看嘛……我也晓不得……”
“你还年轻呢，过两年再看。世道变得快得很……日子总归会越来越好嘛……大概是……你还年轻反正……我去接点水，得把药吃了，你先坐着。”
“嗯，阿姨你去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子的声音之后，沉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仅有的铁轨的声音让车厢显得格外寂静。我觉得困极了，但实在睡不踏实，好想有一个能够平躺的地方。在我辗转的迷糊中，我听到有人擤鼻涕，又细声细语地哼唱，间或又像是在隐隐地抽泣。我睡着了。
5
当我再次醒来时，带小孩的姑娘已经下车了。车厢里空了不少，还在的人都沉睡着，或者沉默着。老阿姨坐在我的对面，座位上就她一个人，我的座位上也只有我一个人了。老阿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不是，是看着我的背后，就像看着不存在我和我的座位的空旷的车厢。看了好一阵，她慢慢站起身，走到过道里去，正正地站着，摆了一个舞台的姿势开始唱：
“听说辽王窥中原，不由桂英怒冲天。
想当年天门阵一场大战，绣绒刀杀得他人滚马又翻。
大宋朝有我桂英在，狗强盗要想逞强难上难……”【秦腔《穆桂英挂帅破洪门》选句】
车厢里乘客渐渐都醒了，围过来看老阿姨唱戏，老阿姨唱得起劲了，在过道里走场拉架子，观众喝彩声不断。我分明听到锣鼓的声音。在人影晃动中，我看到老阿姨身着武旦的戏服被大家簇拥在过道中间，两条翎子在人群之上跳动着……
我突然惊醒，从横躺的座位上坐起来。火车依旧行驶在黑暗中。带小孩的姑娘确实已经下车了，车厢里空了不少，大家都睡着。老阿姨坐在我的对面，座位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睡，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用低低的细细的嗓音在哼唱：
“……想当年天门阵一场大战，绣绒刀杀得他人滚马又翻。
大宋朝有我桂英在，狗强盗要想逞强难上难。
我本当领人马前去征战，怎奈我身~~~
怎奈我身为女流也是枉然……”【秦腔《穆桂英挂帅破洪门》选句】
我环顾四周，没有人醒来，铁轨的哐哐声一如往常。我有些茫然。看了看手机马上五点了。一位乘务员从车厢端头依次向各个座位说着“武威到了，武威的乘客请准备下车，武威到了。”
车厢里零星有几个人收拾行李。老阿姨将她的包取下来放到座位上，把外套扣子都扣上，挨着包坐着等车停。窗外天已经渐渐要亮起来了，在火车的前方正好看得见硕大的启明星。风依旧吹着沙尘和杨树。远远地能够看见车站的灯火，在沉寂的凌晨更显得孤零零的。
车停了。老阿姨起身在座位前踟躇了片刻，拎起包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想我以前在团里也是个红人。”
车又开了，坐在我对面的是新上来的人。我看着天一点点地亮起来，再也睡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