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克鲁采”奏鸣曲的历史及演奏剖析

刊载于2018年2月 三联《爱乐》
nolix 翻译
历史上,贝多芬的第九号,’克鲁采”小提琴奏鸣曲曾一度被受献者认为是“无法理解的” , 以至于受献者之一克鲁采根本未曾演奏过,不得不说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可是无人料到,这首当初被拒的奏鸣曲,日后竟成为了同类曲目库里罕有匹敌可觅的一座高峰。下面这篇技术剖析,刊载于《弦乐器》杂志2004年4月刊,作者Rok Klopčič (1933-2010)为《弦乐器》常年撰写专栏,他是斯洛文尼亚小提琴家,亦编订过大量的小提琴乐谱。文中,他难能可贵地厘清了这部杰作少数几个“纠结”难点所在,姑且不说是否是板上钉钉的结论,我想,文章之于普通聆听者或专业人士更好地理解“克鲁采”为何艰难与伟大,皆应很有助益。
(补记: 就“克鲁采”这个超晦涩的开头写法吧 ,应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感兴趣。有次因而去Youtube和Bilibili一口气看了七八个人的“操作”(实际上才头里的短短几个小节)方式,几人如大卫,柯岗,祖克曼,米尔斯坦,“大手”卡瓦高斯给出的解决方案都不一样,弓的上下,分连也好,小停顿与指法把位选择也好,可以说竟无俩人的想法是一模一样的,真是吃惊不小。而作为克鲁采的开头,他们每个人也一定悉心思忖过。如让我说的话,实际操作起来米尔斯坦是最好的:在第二个和弦直接上d弦高把(2-4/1-3/1-3)只要2处顺滑会相当之舒适,对于之后的所有音的音准及连贯度也是舒服的,况且米尔斯坦坚决地一满弓一个音,故而不需要担心一点儿缝隙和衔接的弊病……卡瓦高斯都是一弓俩(2-2);大卫是先俩 ,然后一;祖克曼弓法与大卫近似,而指法精彩,吻合下面这篇文章开头处的一二指的把位安排(当然看得出他的手指超软),并不升到高把,手型也亦然丝毫不僵滞。外加左手揉得格外饱满丰厚,不夸张地说祖克曼有意无意地成型了把“克鲁采”这一晦涩感极高的,极“硬”的开头柔化到最低限度的上佳方案之一;Patricia Kopatchinskaja(由Fazıl Say伴奏)选择了柔和的古乐效果,但也有蛮多可取之处(如不平均的弓段分配);另一位极为值得追随的大师Uto Ughi,在指法也用了文中的一二指,手型略有不舒服,但如同米尔斯坦坚持一满弓一个音,饱满度和共振皆属上乘(他的那琴真好得无话可说,不知是谁做的),也算可以在新老两辈间力压群芳,足能比下祖克曼的一个化繁而简的起头方案。说到其余几人嘛,亨利-谢林只有第七号小奏的录像;格吕米奥可能未留下录像;柯岗录像有,可是角度较远,看不清,录音质量也只是过得去;顶顶可惜的是西盖蒂好像没有留下此曲录像,海菲茨也是。如有,望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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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提琴-钢琴奏鸣曲间,我的确举不出第二个例子,能比贝多芬第九号奏鸣曲“克鲁采” 附带着更多一些稀奇古怪的“轶事”———当然,诠释它时所面临的难题,恐怕也会超过任何其他一首(同类)奏鸣曲。
若需真正理解标题“克鲁采”的含义,我们必须首先清楚它首演时的背景。这首奏鸣曲最初是献给小提琴家布林格托瓦 (George Augustus Polgreen Bridgetower)的,事实上最终也由他与贝多芬本人(在钢琴边) 作了“克鲁采”的首演, 那是在维也纳郊区的奥格腾,1803年5月24日的早晨8点。 不过此后他俩有过一些争执,于是作曲家决定将其转献予法国小提琴家兼教育家克鲁采(Rodolphe Kreutzer)。克鲁采先生在当时地位很高, 以他那些小提琴练习曲著称于世,而其现场的快板演奏,据德国同行格尔博(Ernst Ludwig Gerber,也是辞典编纂者)回忆:“以强大的发音(译者注:这一”发音“的表达应涵盖 所谓的“timbre”-音色,‘projection“-穿透与”ringing“-回响 等方面)与宽广的运弓独树一帜” 。然而,他明显不太喜欢频繁的短运弓,如分弓(détaché )或跳弓( spiccato)这类弓法,有人就此推测,这就是他为何一直没能亲自演奏贝多芬“克鲁采”奏鸣曲的缘由所在。
按照柏辽兹的说法,在克鲁采曾经形容贝多芬作品的话里用上过了一个词: “晦涩难懂 “(unintelligble)“。 即便如此, 带着历史的那种种无奈的不公平,克鲁采的名字就此与这奏鸣曲割舍不开了(译者注: 实际首演者布林格托瓦,是一位居住于波兰的小提琴家,父亲是非洲血统,母亲则是德国人 )。
恐怕每位演奏过“克鲁采”的小提琴家都会承认,作品的几个乐章之间,仿佛或缺着某种均衡与对称的东西。查尔斯.罗森的《古典风格》里,干脆这么评价:“ 贝多芬再没能谱写出这样一部在单曲中就具备如此高度’混成性“的东西 而且 .....终曲部分听上去是“不足” (inadequate)的,可是美丽的慢板乐章完全又属于另一种迥异的风格 。可第一乐章呢?它无以伦比的曲式上的清澈,及宏大而富于戏剧化的冲击,让我们叹服:哪怕是贝多芬自己,在此前都不曾写出过这样的东西。 ”
作曲家自己无疑充分地意识到了,若想创造出巨大的推动力,就要将两件乐器——钢琴和小提琴一切内在的丰富”弹药库”挖掘彻底,而那些元素,势必将越过一首普通奏鸣曲所能含容的极限,并勾发出对某种全新曲式的启用 。事实上,这一点已在他为奏鸣曲安上的副标题(in uno stile moltoconcertante come d’tut Concerto,意思是以“极复协奏曲风格所创作的曲子,近乎一首协奏曲”)被宣告了出来。


第一乐章,a小调急板之前的段落是以“雷鸣般” 的四分音符开始的,那开端其实是一个速度偏慢的“绵延柔板 ”(Adagio sostenuto)——竟是A大调的! 这柔板中的和弦与双音,某种程度上堪称是为小提琴所谱写作品中最无遮拦的开头(译者注:exposed,应有无所遁形与完全暴露给听众的意思)。关于该开头几组和弦的指法,我给出的参考意见如下:弗莱什、谢林与奥伊斯特拉赫三人都用上了图中上方所标注的、一模一样的指法。而我的想法则是下方的标注,对之作了些轻微调整,出于更简捷化的目的。
贝多芬在第一小节的第二/三音上方标明了连奏(legato)的字样, 如果说我们想在哪个地方让小提琴尽量地去迎靠钢琴的发音,那恐怕莫过于此处了。于是,通过换把完全更新指位,在听觉上使得第一小节的后两音分开,应会增进两件独奏乐器的亲和程度吧,同时——也能让我的指法建议变得更为合理。
急板以四分音符开场,而且,在反复部的起始处,像是给出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些音符应以冲弓(martele) ,还是以人工跳弓(spiccato)被奏出?极端速度之情形下,海菲茨别无选择,最后还是使用了人工跳弓,其余人也有这么做的。然而如今演奏的整体趋势,是朝着冲弓的方向发展的(速度 自然也不甚快)。乐章尾声处我们有一串相似乐句,这儿每个演奏者都恰如其分地变换到了分弓(特别是第539小节),从小节542至小节546,小提琴奏出了一串八度,且每小节都带有两处强奏 。虽然,仅仅是在第一小节被标明了“强奏”而已,而我更相信,强奏的分配应当延续到整个“八度系列”的结束,即便没有任何一个已知版本这么标。
在急板第一段结尾处,由四音构成的C大调和弦(第27小节)之中,可以注意到,最高音符E被延长记号所延长了。E弦空弦上,竟奏出如此长的一个音符,听起来多少有些空洞——如果还不算彻底的刺耳与不和谐。就我所知,一些小提琴家会在这里采取分解和弦的办法,即将高音E放在A弦奏出。而海菲茨的解决办法很可能不被纯粹主义者认同,但毕竟保证了前方的G大调和弦能够获得适当的解决:具体说来,在E弦空弦的完整进行过程中,他在A弦上同时奏出了C。与之相对照的是梅纽因的观点,一定程度上也属实情:“空弦....是可以被‘奏成’美丽的声音的。”



图例2之中,我展示了几种解决方案。
随后的八分音符全然用分弓演奏(无演奏者例外),是不存在疑问的——除了从第274到285小节,老传统里,它们会以自然跳弓(sautille,或称小碎弓)的方式奏出。
这儿又出现了几种截然不同的指法配置:部分人倾向于通过换弦的方式奏出尽可能多的八分音符,而另一些人,如奥伊斯特拉赫与谢林,选择不遵循任何教条主义的做法(如图例3a,上方是奥伊斯特拉赫,下方是谢林)。即便如此,我还是隐隐察觉到:所有这些换弦的“混乱化” 都无必要,最简单的做法是准确地按照小节线更换把位,直到最后才扩张到两根弦上(见图例3b)奏出。
另一涉及指法的问题出现在了从第234到238小节,以及从第246到250小节的八分音符段落里(图例4 )。我相信对于第一个乐句,仅仅有一种好指法可供选择——恐怕没人会有异议。图例中画出了贝多芬原始的连奏线标法,可基本所有的小提琴家都会追随更为自然化的弓段分配——以附点线条的方式展示(如上方虚线标注)。


关于第二段(见图例5),我们则有了两项选择:更现代的一种是在逐渐向下换把的过程里,“缩回”四指(如奥伊斯特拉赫),更传统的一种,是采用直接用二指换把 (如谢林)的做法。后一做法对“教养高雅”的小提琴家而言,简直”可憎可恶“(ananathema)。
但是,较传统的换把方式(即第二种)无疑是明智的:在如此快速的进行段落中,这样做,显然更安全也更干净了。毕竟你以中指(二指)为中心移动整个左手,而无需在从一指到四指的跨越过程中去扭曲整只左手。在贝多芬原谱上, 音符连线是在附点化的线条下加以呈现的,上方虚线括弧标示着奥依斯特拉赫的运弓处理,而下方虚线括弧则是谢林的运弓线路,可以看到在后半部分略有差异。


呈示部的结尾,首先是钢琴声部被引向了华丽无比的爆发(élan) ,以策略性安置的小提琴拨奏充当对钢琴的伴奏,然后才轮到小提琴的高潮。在此处,我们面对了又一项关于这首奏鸣曲的永恒问题:在第165小节,贝多芬的手稿里置入了一个升G。不过,大部分小提琴家都持着与奥伊斯特拉赫相同的观点——奥在自己的校订版中这么写道:“ 参考反复部,通常我们还是应该奏出还原G(才较为合理)。”这段急板中,仅有一个部分内向而宁静 ,该气质传递到了呈示部与反复部。它色彩忧郁而有一丝悲伤,从而与整个乐章的潇洒勇猛形成了美丽的对比效果。
按照 《室内乐百科研究》(Cyclopedic Survey of Chamber Music)一书里的说法,作曲家丹第(Vincent d’Indy)持有如下观点:”第一乐章最后的展开部,在趣味上乏善可陈。”对此我再赞同不过了。但在第一乐章临近结束之前的柔板片段(Adagio)里(从第574到582小节),贝多芬让小提琴与钢琴互换了短小的动机,该动机堪称他为小提琴写过的最美好珍宝之一。这是一句有着呻吟气息的短乐句,带有哀伤的无奈, 它与整个乐章所绽放出的光辉形成截然之对照,并对向其回望,同时解释它、照亮它。 我们对此还有疑惑的话,听一下海菲茨的诠释(RCA录音)就明白了。
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首乐章过后,任何模样的次乐章之力量,恐怕都无力高下相当——是许多人都会承认的事实。 然而,美丽的带变奏的行板(Andante con variazioni),这曾被亚伦.罗桑称作“高贵、华丽、装饰性和一点点稀有的”的四段变奏间,还是能挑出两段,足能凭借它们的独特性,与贝多芬在首乐章中所创造出的兴奋世界相媲美一下的。第二变奏,以炫技性手法展现了一段不加打断的“音流”,各种对此发音(articulation)方式的疑虑,都可以通过参鉴贝多芬第十六小节上的弓法标记“断奏”(staccato)得以解决。
毫无疑问:接下来很多小节里,直至开头动机的再现(第20小节),都应使用自然跳弓(sautillé)的弓法。而变奏曲的剩余部分,则应贴着弦演奏,加之特别短小的分弓弓法才比较妥帖——这多少让我想起加拉米安所言:“极短的分弓弓法,常能成功地替代自然跳弓。”
两段反复部末尾出现的是高度“暴露化” 的音阶,确然能以自然跳弓弓法完成。该乐章的另一项创新出现在了第三变奏段,e 小调。前面一系列的变奏炫技过后,传达出了某种沉重、哀怨与苦涩的气息。这儿我们便能不禁钦佩起贝多芬对于力度表现的极端敏感了:短短27个小节之内,有着30来个力度记号(其中包括两个“富于表情的” )。力度上的丰富性,莫非不需要一种对于揉弦的细致体察,以及对弓压与弓段分配的、极其审慎的考虑,方能无瑕地做到吗?

终曲是急板乐章,以华丽风格写就。记得西盖蒂与罗森(Charles Rosen)等人都唤其作“塔兰泰拉”过,至于原因何在,好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该乐章实在与传统观念里的舞曲相距甚远,唯一性格上的共性,大约就是6/8拍的节奏。实际上,它是建立在两种节奏形态之上的:(1+1+1)形式的三连音八分音符,以及(2+1)形式的附点节奏音型。唯一演奏三连音的方式是自然跳弓(或者称作重音化后的分弓处理 ), 而附点化的节奏音型,应该是以反向的运弓安排(弦乐学者霍格森 形容为 曲线(或鱼钩)式弓法)加以实现的(译者注:即在弓尖以上弓起奏,一弓一音)。在这样的速度之下,三连音与附点式节奏之间的差异,几乎无法听辨出来。西盖蒂金玉良言般的劝诫:“万分小心地演奏出最恰当的东西 ”——在此处应有所保留地接纳,甚至,干脆完全无需顾及。
最后,我还想提一条关于修正贝多芬原始乐谱的建议:在第311与第513小节,出于清晰性的缘故,以及考虑到前后乐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假如将强奏(forte)记号从(原谱中的)第一拍 移至第二拍,听感会好上不少。海菲茨在这第二拍上,就将弓法从自然跳弓变至了分弓(以便作出实际的重音)。而谢林,则很清楚地将上述的这一微小调校,标注在了他自己的谱子里(图例6,小括弧之内的强奏记号即是谢林的做法)。
“克鲁采”奏鸣曲为每一位试图驾驭它的演奏者提出了数量可观的难题。我希望上面这些主意能够帮助更多的人寻觅到明智的解决方案——当然前提是,不因过分凸显音乐诠释的个性色彩,而对贝多芬手稿中本有的感情属性与浪漫主义的耀眼本质产生侵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