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故事 31 | 乡野妖人勃鲁盖尔,一款低地风情的农业重金属

名画故事|31
有趣的人并不一定是快乐的,因为真正的幽默其实是绝望的另一幅面孔,是面带微笑的一声叹息。
1551年,安特卫普画家行会的名单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名字。之所以说他神秘,是因为大家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既不知道他画画什么水平,也不知道人长得什么模样。直到3年多以后,这个人才真正出现在安特卫普,一番打听后,人们得知这个不靠谱儿的家伙当年报完名就跑去意大利旅游了,从罗马一路往南玩到了西西里岛。然而每次有人让他讲讲罗马有什么震撼的古典主义作品的时候,他都表示自己没再意这些细节,光顾着看风景了。
这个不靠谱儿的家伙,就是16世纪尼德兰最传奇的绘画大师——老彼得·勃鲁盖尔。由于他的思路和画风都与当年的博斯一样奇幻莫测,后人索性将他称作“新博斯”。
事实上,勃鲁盖尔和博斯的身世确实有着很多惊人的相同点。首先两个人都来自布拉班特公国,博斯出生于“森林之城”斯海尔托亨博斯,而勃鲁盖尔则出生于“吃喝之都”布雷达。当时的布雷达是拿骚伯爵的领地,以生产各种啤酒和糖果而闻名。另外,这两个人都在小时候经历过一场大火,童年阴影面积不相上下。斯海尔托亨博斯的大火发生在1463年,当时博斯只有13岁;布雷达的大火发生在1534年,据说全城百分之九十的房屋化为了灰烬,而勃鲁盖尔当时的年纪据推测也只有8岁左右。
更有意思的是,这两个人的登场时间都很巧妙,都是在一群“正经八百”的佛兰德斯大哥开宗立派之后突然跑出来“捣乱”。博斯之前是“早期尼德兰画派”的凡·艾克、罗吉尔等一票时代巨匠;勃鲁盖尔之前则是“安特卫普画派”的马西斯、帕提尼尔等一干北方小咖。如果概括一下尼德兰艺术家的分布特征,那就是“佛兰德斯多才俊,布拉班特出奇葩”。
然而这种登场时间上的规律并不是巧合,而是因为这两位“奇葩”都生逢于乱世,分给见证了尼德兰的两个重大历史转折点。博斯经历了尼德兰由勃艮第时代走向哈布斯堡时代,而勃鲁盖尔则经历了尼德兰从神圣罗马帝国时代走向西班牙时代,总之这个地方的人一直在不停地换“主子”,从来没有自己说了算的时候,而且每次一换“主子”,必然要来一阵子鸡飞狗跳、人仰马翻。1555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宣布退位,将尼德兰地区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腓力二世这个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他对富有的尼德兰人施加重税,并且建立了臭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对脱离天主教的新教徒进行残忍的迫害,这无疑激起了尼德兰人强烈的反抗情绪,也使艺术的表达中开始出现妖异的锋芒。
而1555年,恰好也是勃鲁盖尔从意大利返回安特卫普的那一年。长期的“自助旅行”想必花了他不少钱,这个时候最急需的就是先找份稳定工作维持一下生计。恰巧当时他遇见了安特卫普著名的出版商人科克,俩人都去过罗马,扯淡的时候比较有共同语言,于是他们开始合作出售一些版画。正是在这些版画当中,人们惊讶地发现勃鲁盖尔有着和博斯一样魔性十足的脑洞和画风,其中最传神的一幅作品就是《大鱼吃小鱼》。

勃鲁盖尔,大鱼吃小鱼(版画手稿)约公元1556年
维也纳阿尔贝蒂娜博物馆
画面正中央,一条巨大无比的鱼搁浅在岸边,嘴里吐出一大堆小鱼。一个带着头盔的人举着比自己还长的餐刀切开了鱼腹,更多的“生猛海鲜”从里面掉了出来。更邪乎的是,在岸边和天上,到处也都有奇怪的鱼形生物在活动。前景中的一条小船上,一位年长者指着这个魔幻的场景给自己的儿子讲解着“大鱼吃小鱼”的自然法则和人生哲理,儿子却指向了船上另一个年轻人,他也在从事着“大鱼肚里掏小鱼”的奇葩工作。

大鱼吃小鱼 局部
勃鲁盖尔将一个民间谚语作为了绘画的主题,并用幻想性的场景对其加以视觉呈现。他继承了尼德兰艺术中的讽喻手法,并加强了趣味性,以调侃的方式传递着轻松的世俗哲理。看到这个画面之后,出版商科克偷偷把作者标注成了“博斯”,使得版画获得了大卖。从这里也能看出,勃鲁盖尔和博斯的画风已经相似到了可以“欺骗观众”的程度。
但勃鲁盖尔并不想成为博斯的“超级模仿秀”选手,他并不喜欢用“架空世界”的宏伟题材来揭示人间的真相,因为在他看来,真相只有在普通人的生活场景中才最能够准确而生动地显露出来。于是他有意回避那些贵族和富商,而是跑到山村小巷里观察农民们粗俗而浅陋的面貌和举止。从那以后,勃鲁盖尔走上了一条与博斯有所不同的路线,如果说博斯的风格是“鬼畜二次元”,那勃鲁盖尔的风格就是“农业重金属”。
1559年,勃鲁盖尔推出了一部展现“农业重金属风格”之精髓的重磅作品——《尼德兰箴言》。

勃鲁盖尔,尼德兰箴言(木板油画)约公元1559年
柏林画廊
画面从俯瞰的视角呈现了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尼德兰村落,密集而繁多的人物正在做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怪异举动,从而阐释出了多达112个尼德兰的民间谚语。在这其中,有几个人物的夸张举动使他们脱颖而出,令人印象深刻。例如画面左下角有一个人抱着石柱狂啃,他代表“宗教里的伪善者”;旁边一个人正在用头撞墙,他代表“企图完成不可能之事的傻子”;在前景中央,一个人在自己的牛掉进井里淹死后开始填坑,意思相当于我们所说的“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而在他身后,一个女子正在给丈夫穿上蓝色的斗篷,这象征着她有不忠的行为,等于我们讲的“给老公带了绿帽子”。





尼德兰箴言 局部
勃鲁盖尔将琐碎而杂乱的人物整理在一个完整的画面中,使得每种寓意的表达都能够清晰可辨。他用夸张搞笑的人物举止阐释了尼德兰民间谚语的含义,也将人类的愚蠢本质展现地生动而彻底。在勃鲁盖尔的作品中,南方古典主义的英雄气概与高尚道德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愚蠢透顶的小人物在做着无谓而可笑的挣扎。
四年之后,勃鲁盖尔突然离开安特卫普前往了布鲁塞尔,他离开的原因就跟他的画风一样荒诞可笑。当时勃鲁盖尔准备娶自己绘画老师凡·阿尔斯特的女儿,结果师母大人发现他在安特卫普有个已经公开过的“前女友”,所以要求他必须搬走才可以娶自己女儿。不得不提的是,勃鲁盖尔的这位丈母娘是个狠角色,名叫梅肯·沃赫斯特,是当地巾帼不让须眉的一位女画家,后来勃鲁盖尔的儿子——两个小勃鲁盖尔就是这位“姥姥”一手培养成才的。
在布鲁塞尔完婚之后,一向任性妄为的勃鲁盖尔开始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丈母娘那侦探一样犀利的眼神总让他觉得后背发凉、汗毛倒竖。不巧的是1565年尼德兰又遭遇了一个严冬,整日寒风凛冽,漫天大雪纷飞。面对此情此景,勃鲁盖尔有感而发,他搓了搓手,画下了自己最成功的一幅风景画——《雪中猎人》。

勃鲁盖尔,雪中猎人(木板油画)约公元1565年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这部作品是六幅表现四季风景的系列中最有名的一幅,描绘了三个猎人带着猎犬返回村庄的画面,从他们疲倦而无精打采的身影中可以判断,这次打猎行动的收获十分惨淡。在他们经过的路上,一户人家正在生火做饭。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则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山谷,村民们在结冰的湖面上愉快地溜冰嬉戏,不远处的教堂与村舍看上去安静而肃穆,而远方那些巍峨的山岭则在白雪的覆盖下显得清奇而壮美。


雪中猎人 局部
勃鲁盖尔在这幅作品中借鉴了前辈帕提尼尔的风景画手法,从一个较高的视点描绘了广袤的大地景象。他将前景与背景的衔接做得平稳而流畅,色彩的处理也显得简洁而清雅,渲染出了一种引人入胜的美妙意境,这种意境之美甚至可以与中国古代的山水画相媲美。
从那以后,勃鲁盖尔的画作广受追捧,许多富商和收藏家前来找他订购作品。这其中有一个来自纽伦堡的商人名叫弗兰科特,他因为和勃鲁盖尔俩“臭味相投”而走得很近。他们俩都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癖好,那就是穿一身农民的衣服跑到乡下跟村里人一起土嗨。其中最让他们兴奋的场合就是婚礼,每次看见哪个农家院里在搞婚宴,他俩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上去,谎称自己是新郎的发小“大壮”和“二柱”,然后混进去跟乡亲们蹭吃蹭喝、胡吹烂侃。几次下来,勃鲁盖尔把乡下人那些粗鄙的行为举止模仿地入木三分、活灵活现,以至于很多人都误以为他从小是在农民家里长大的,总喊他“农民勃鲁盖尔”。
由于乡村生活的经验太丰富,在1567年前后,勃鲁盖尔创作了乡土气息最浓厚的一部作品——《农民的婚礼》。

勃鲁盖尔,农民的婚礼(木板油画)约公元1567年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在一间简陋的谷仓里,一大群参加婚宴的人围在餐桌前大吃大喝。坐在绿色挂毯下的女子便是新娘,他头戴着花环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旁边的老人可能是她的父母,右边角落里有个富有的官员一边说话一边喂着他的狗。画面近处两个男人抬着木板,上面放着看不清是粥还是饼的食物,离得最近的那个人转过身取餐,把不远处一位吹风笛的乐手馋得两眼发直。左边的角落里一个男子在倒酒,他身旁的小朋友则专心致志地在舔盘子。关于新郎到底是哪个人,大家持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说是画面中央穿黑衣服的“大哥”,也有人认为是转身取餐的“小红帽”,还有人觉得新郎可能压根就没来参加婚礼。




农民的婚礼 局部
在这部作品里,勃鲁盖尔转而描绘了近距离的室内情景,并且成功地将一大群人物巧妙地安排在了狭小的空间内。倾斜摆放的餐桌把人们的视线从门口引向了前景,两个戴红帽子的人又把焦点锁定在了新娘的位置上。画家将农民的粗俗生活场景作为了绘画的主题,并加以写实性的描绘。整个作品像是一部室内情景喜剧,给人们带来了粗俗并真实、生动有趣却百无聊赖的消遣感。
当勃鲁盖尔完成这幅喜感十足的作品时,尼德兰的命运却走向了生死攸关的转折点。长期遭受压迫的尼德兰人多次向西班牙国王请愿,结果都遭到了无礼地驳回。1566年在佛兰德斯小镇斯滕福德,愤怒的人们洗劫了一座天主教修道院以示抗议。“捣毁圣像运动”就此爆发,并迅速蔓延至整个尼德兰地区。为了平息叛乱,西班牙国王派出名将阿尔瓦公爵费尔南多率领一万大军开向布鲁塞尔进行镇压。在阿尔瓦公爵的血腥镇压之下,数千人因反叛国王遭到处决,使整个尼德兰笼罩在恐怖的阴霾之中。
1568年,面对着近在眼前的腥风血雨,勃鲁盖尔奋力祭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妖异的画作——《盲人的寓言》。

勃鲁盖尔,盲人的寓言(布面胶画)约公元1568年
那不勒斯卡波迪蒙特博物馆
画面中六个盲人用手里的导盲棍连成一排,走过一个乡间小路上的坡道。领头的那位已经不幸仰面摔倒在水沟里,走在他后面的这位也已经失去平衡,只能竭力转动身体防止脸先着地。后面的盲人对前面的状况一无所知,仍然在蹒跚而行,不过几秒钟之后他们就会重蹈覆辙,一个接一个地从“老地方”摔下去。在不远处的背景中有一座哥特式小教堂,人们可以清楚地判断出它是伊特尔比克村的圣安娜教堂,这或许暗示着宗教使人们变得盲目而失去理智。整幅画面阐释了一个古老的寓言——“如果瞎子领导瞎子,只会一起掉进坑里”。
勃鲁盖尔采用了水溶胶调和蛋彩的古老技法完成了这幅作品,这种颜料在油画诞生之前经常被采用。画家使用灰暗的色彩组合,将场景渲染地朴素而清苦。人物沿着倾斜的对角线运动,明显地增强了画面的冲突和紧张感。同时,他对人物残障之处的描绘也一改往日作品中的戏谑和隐晦,反而是逼真得略显残酷。

盲人的寓言局部 遭受挖眼刑罚的瞎子
在勃鲁盖尔看来,跌倒,并不仅仅是这六个瞎子的命运,更是风雨飘摇中的整个尼德兰的命运。国王、暴民、说教者、刽子手,哪一个不是自己民族的掘墓人?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的屠宰者?在这充满疯狂掠夺、野蛮暴动的世界里,谁也不值得同情,谁也没资格辩解,所有人都是那盲眼的瞎子,永远在自以为是的鲁莽中走向毁灭。
一年之后,老彼得·勃鲁盖尔在暴风骤雨中的布鲁塞尔弃世而去,只留下那数不尽的奇妙寓言,和道不破的世纪绝望。而这份隐隐中的绝望,也使他的身影终究与博斯不同,他不是一个冰冷的童话,而是一个暖心的顽童。他画下了最无可救药的众生之相,却比任何人都期待有一天英雄到来,就像他早年间在罗马曾经看到过的那些有关智慧、道德、荣耀、梦想的故事。这些他也从未对谁说起,也从未亲眼见证。
但这一次,尼德兰人的英雄与梦想并没有缺席,他只是来迟了一步。
1568年,逃亡许久的北尼德兰三省总督、拿骚家族的奥兰治亲王威廉一世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他召集了一支年轻的生力军,决心为了尼德兰的独立和自由奋战到底。5月23日,威廉一世的军队在海利赫莱取得了对西班牙人的第一次胜利,这场胜利点燃了尼德兰人寻求民族解放的“八十年战争”,也吹响了荷兰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号角。
当尼德兰人开始为独立和自由而殊死一战之际,他们南边那个日益强大的王国已经开始觊觎欧洲大陆的霸主地位。在那里,雄伟而华丽的宫殿不断拔地而起、扩建翻修。于是,一批附庸风雅的本土艺术家趁机走到台前,开始了他们尺度惊人的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