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的英子的一生
英子生于六三年,家里兄弟姐妹六个,排行老三。父亲四十多岁那年死于癌症,母亲独自一人拉扯他们长大成人娶妻生子。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几个孩子睡在一条炕上,衣服被子破了补,补了破。英子的哥哥是老大,也是主要劳力,每次吃饭按照惯例,河捞面先紧着老大吃饱,其他人才能吃。到最后,英子的母亲经常就没得吃,喝一碗面汤对付过去。每天要英子要和哥哥姐姐一起割猪草、捡石子、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虽然母亲一字不识,在教育上也并没有什么远见,英子的哥哥却在那个年代考上了大学。英子初中毕业后就帮着母亲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卖店,加上种地,收入基本上能供一家开销以及远方的弟弟读书。
决定英子一生劳碌的,或许就是婚姻了吧。多年以后,英子说,这叫姻缘。
年轻时候的英子,瓜子脸,中等身材,性子活泛。介绍对象的自然不少,看对眼的却只有一个。四奶奶在世的时候开玩笑说,英子就是相中了秀长得俊哦!
秀家里很穷。据说祖上曾经中过进士,可惜死在上任途中。可能正因为这个原因,文革时期定为富农被抄家,秀的父亲和叔伯被挂牌游街批斗。实际的情况却穷的叮当响,英子嫁过去的时候秀的姐姐已经嫁人,两个哥哥已成家,下面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妹妹,一大家子在一起过。家里的玉米都是被老鼠啃过一遍的碎渣子,就是这样的粮食也不够吃,逢年过节连顿白面也吃不上。后来分家单过,英子和秀分到了两床破旧的棉被。
秀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脾性温和,和英子相比,一静一动,好像也是般配。结婚后秀在一家耐火厂做会计,英子在家喂猪,种地。婆婆过世早,英子怀孕坐月子都没有个人伺候,趁着女儿豆豆睡着的时候还要在院子里编织五分钱一个的水泥袋子。由于双手长期受到水泥粉末的腐蚀,英子的手每到秋冬就会开出一条条裂缝,沟沟壑壑。做会计两年后厂子撑不下去,秀下岗了,没有别的营生,又吃不了做泥瓦工的苦,开始了零零碎碎的小买卖。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叫卖,卖过蔬菜、卖过夜壶,小日子过得刚刚好。
能吃苦的英子是年轻的,爱美的女子。夏天穿裙子,偶尔也烫头发,有时候把头发挽在脑后,插一根发簪,俊俏利落。学会打麻将后更是“一发不可收”,炎炎夏日,大家在树下纳凉打麻将,欢声笑语在那个年代甚至冲淡了劳作的疲惫。秀也玩麻将,但是几乎没有赢的时候。
豆豆两岁多的时候,英子生下二女儿,按照家乡的叫法,排行老二的名字基本上没有任何悬念,二豆。据说在产房的时候,一户人家想要收养个女儿,家里也有人劝过英子和秀,被俩人拒绝了,舍不得。二豆吃任何东西都会又拉又吐,又特别爱哭,一眼看不到妈妈就会哭,很是难养。英子做饭的时候放一块尿布垫在灶台上,二豆就坐在那里,看着妈妈。英子手巧,扯布给女儿们做坎肩,做裙子,秋天织毛衣织围脖织手套,织那个年代小朋友们特别流行的兔子帽,冬天来之前提前买好棉花,做棉衣棉裤棉鞋,闲下来还要给全家人纳鞋垫。孩子们总是长得很快,快得都来不及回忆。
大概在二豆有记忆起,家里院子里就开始飘着满世界的豆腐味儿、卤水味儿,所以从小二豆不喜欢吃任何都豆有关的,豆浆、豆腐,炸的炒的都不喜欢。这是英子的提议。一台两百块钱的磨机,算是最值钱的家什。买的豆子里面有杂质,像草梗,细小的石子,英子会在前一天晚上仔细挑拣好,然后在水桶里泡好。豆子经过一夜的浸泡,变得圆润饱满。清晨4点,秀起来磨豆腐。磨坊其实是院子里一个废弃的小屋,一勺勺的豆子慢慢倒在机器口,另一个口就流出生豆浆到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锅里,豆子都磨完以后要把豆浆在另一口砌在灶台的大锅里加热,加热后的豆浆舀到水瓮里冷却,然后开始卤水点豆腐。秀小心翼翼地把卤水倒进瓮里,蛋白质化学反应就开始了,豆浆慢慢地凝结成绵软的固体,随着搅拌的动作在淡黄色的水里游来游去。最后一道工序,定型。磨坊外面也有一口大锅,上面驾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圆形大篮子,里面放一个正方形的木板。秀把一块比锅还大的蒸布摊开放进篮子,趁热把点过的豆腐倒进去,白色的固体被过滤留下来,淡黄色的水流在了下面的锅里。蒸布系个结,四周用木板挡住,定成方形,上面盖一个方形木板,最后石块压住。早饭过后,新鲜的豆腐就做成了。揭开蒸布,豆腐的香气铺面而来,秀用豆腐刀切为两份,装进两个木盒,盖上遮布。自行车后面是自制的铁架子,木盒放上去,绳子固定好,带上秤杆和秤砣,卖豆腐喽!英子在家里要收拾磨出的豆腐渣,加热豆浆后的锅留着薄薄的锅底,要用铁铲子铲干净,然后才能洗,豆腐沁出的水要及时倒掉,不然夏天会臭。
最开始的时候一天卖20块钱,可以赚10块。就是这样,几年之后,二豆上一年级,家里开始盖新房了。知道新家地皮的位置那一天,英子很生气。那是村里比较偏僻的地段,对于生性喜欢热闹的人来说,简直无法忍受。可是没办法,抓阄抓的。泥瓦工和大工都是请的村里认识的人,每天多少工钱,开销多少,英子细细地写在本子上。二豆上二年级的时候,搬进了新家。后来英子说,盖房子的六万全是攒的,一分钱外债都没有。每年都会在院子里中各种蔬菜,豆角、西红柿、茄子、黄瓜、辣椒、南瓜、玉米。秀从村里的苗圃买来葡萄树,有几年都能吃到又大又甜的葡萄,可惜后来这些树都死了。
搬家之后,英子依然拣豆子泡豆子,秀每天清晨还是起来做豆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豆腐做不好了加上村里隔壁村里也有人卖豆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二豆上初三那一年,家里决定不做豆腐了。之后的一段时间,英子和秀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秀的一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个临时的活计,每个星期去几十公里外的站点送蔬菜。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后来,托关系,揽到了在煤炭公司的一个关卡上给职工做饭的活儿,一个月回家一次,不是正式职工,钱不多,活儿也轻松。英子跟人学了做麻辣串,在村里开始卖。第一天就卖了40块钱,激动得不行,晚上回家给两个女儿炸火腿吃,那是麻辣串里最贵的了。
豆豆上高中后就住校了,晚上英在准备第二天要卖的材料,二豆在一旁写作业。不到一年,秀辞去了做饭的活儿,回来跟英子一起干。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秀要去城里采购新鲜的蔬菜蘑菇,其他豆制品干货,竹签,孜然等原材料,英子要把各种材料称过后泡好,然后开始切土豆片,把鸡胸肉削成一片片薄片,裹上面包糠,压成椭圆状,用竹签穿好。秀回来,开始生火炸土豆片。早饭后豆制品基本都泡软了,然后俩人一一开始准备。直到中午,都是保持一个弯腰的动作,这个活儿,又累又麻烦。午饭后,英子开始准备调料。蒜要切成碎末,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蒜瓣比较小,堆在案板上都不老实,切完手臂经常会酸,然后加各种调料翻炒,这是不辣的蘸酱。炒辣椒面最为痛苦,熏得人不停地咳嗽,每次炒完辣椒,英子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下午三四点,准备要出门摆摊,两个生火的煤球炉子,一个自己做的小推车,装好做好的串,在村里的大槐树下张罗起来。村里很多人都喜欢吃,豆制品一毛钱一串,土豆一块钱八串,火腿一块钱一串,生菜一块钱六串等等,不仅便宜味道也好。一直到晚上9点半,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吃晚饭,基本就是中午的剩饭。
因为太忙太累,加上家里的地由被修铁路占用,种地收成也不好,也就不种了。每亩地村里每年发300元的补贴,据说政府给的标准是1000元,谁知道呢。
这样一干就是十三年,一直到两个女儿都成家。常年的劳作,英子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长期地站立导致腿疼,年纪一大又有高血压。秀经常喊累,这样的年纪还干这么繁重的活儿,能不累吗?女儿劝他们安享晚年,英子坚持要干完这一年。女儿说那就每天少做一些,卖多少算多少。英子不答应,既然要做就要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