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 ▏我们的幼儿园(3)
昨天晚上元宝和我们视频了一小会儿,我爸爸问幼儿园好不好,她连说了两遍“碗打翻呐”。元宝声音小,我爸爸没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把碗打翻呐。
总体来说,元宝不是一个敏感的小朋友,但看来她心里还装着把碗打翻在地的小插曲。
于是我们又告诉她一遍,不要紧,明天吃饭的时候用手扶着碗,问题就解决了。
2017年5月10日,幼儿园2017过渡班第三天。
袁源同学入园时间:上午8点45分;
出园时间:中午12点15分。
今天早晨依然井井有条,8点10分准时出门,上路之前,先四处转转。院子里经常有野猫出没,上个礼拜,还有一只黑猫在元宝家后门生下三只小猫。

围观完老猫爬树的全过程,奶奶也把自行车拾掇好了。
刚睡醒食欲不振,元宝在家里只喝了奶,这会儿靠在小座椅上慢慢地吃一个来自幼儿园的火腿肠面包。
来到教室,问完好,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拆尿不湿),元宝对于蹲坑更熟悉了。除了裤子有点紧,不方便脱和穿,我稍微搭把手,基本自己独立小便。
教室里另一位老师,齐老师帮忙脱掉鞋子,还告诉元宝应该怎么把自己的小鞋子整齐地排列在游戏地垫外。
我跟元宝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和在教室外等待的元宝奶奶汇合,找一个地方坐着。
大部分小朋友今天开始“断奶”,家长全部离开教学区待命:除非哭闹得过分厉害,老师怎么也哄不住;自己跑出来找大人;或者老师根据情况建议某位小朋友的家长进教室陪伴一会儿。
七八个奶奶、外婆一字排开,坐在小板凳上,事无巨细地讲起自家小朋友的点点滴滴。三不五时弯着腰溜到教室门外,远远地张望一眼,还不能跟小朋友眼神对视,动作得快。
我也偷看了几次,我问元宝奶奶要去看看吗,她坚决不去。我知道她肯定特别想知道元宝的情况,就把我瞄到的一点点转述给她:
别人哭了,不是她;
她在玩猫咪(深受女性小朋友欢迎的粉色毛绒玩具);
她在钓鱼;
她没有离开地垫……
绝大多数时间,教室里的气氛称得上其乐融融。
先后传来三四次不同小朋友的哭声,陆续有两位奶奶被老师叫走,偶尔有小朋友挪着小步伐出来看看奶奶“在不在”,这些情况元宝都没有,她奶奶放心了不少:看来这个人适应得蛮快。
9点15分,托一班教室里的几位老师,把小朋友们一个一个从地垫上领下来,上厕所、洗手、接水喝水,依次进行。
率先完成的小朋友,有的跑到走廊上找家长。尽管好奇此刻的元宝在干嘛,她有听到老师的话吗。但我明白她最好一直待在教室里,待得住说明她认同幼儿园了。
从教室里传出老师放慢语速、拖长字眼的问话,你的水杯在哪里?找一找。你要小便吗?
小朋友毕竟年幼,无法完全自理,陪读的这一周结束后,他们得学会向其他可以信任的成年人——老师,寻求帮助。所以先是熟悉,然后共同完成一些小事,不知不觉中建立起信任。
大概15分钟后,终于到元宝了。
正好有几位家长紧挨门站着,我从他们身后缝隙里观察元宝。虽然看不周全,通过老师说的话,我知道元宝接受了钱老师。
“你要不要小便。”
“好,我们一起去厕所那里。”
赶紧把这个“小突破”汇报给元宝的奶奶!
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一方面是打心眼里为元宝高兴,另一方面我也喜欢看元宝奶奶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的样子。
谁喜欢看板着脸冷冰冰的表情呢?
我突然想,小朋友想得到的是那朵小红花吗?是大人的表扬和掌声吗?
说不定是大人放松微笑时眯成缝的眼睛,由衷夸奖时语气里的骄傲。她的周身一定感觉到了,被那样的目光看着,被那样的声音包围,感觉融融的,特别舒服。
洗手时元宝完全背对大门,我调整角度,放心地观察她。直到她转身从架子上拿毛巾,我赶紧躲到另一位家长身后。她一下子就找到自己的毛巾,果然,昨天的重复练习是有效的。
心里有一点得意~(如果我是一只小狗,这会儿肯定在摇尾巴,这个小波浪符号,就是我的尾巴)
最后一关,接水喝水。
昨天元宝就有点晕头转向,接多了,接少了,找不到杯子,扭不动水阀。原本计划今天中午一起练习,没想到“考验”提前了。
通过人缝,我看到元宝的后脑勺上,小辫子拧巴地翘着。
不夸张地说,心完全拎了起来,这种紧张不是因为着急催促她成长,是当她站在柜子前的时候,面对十几只一模一样不锈钢水杯的时候,瞬间跟她感同身受。我相信她一定用眼睛在找,昨天讲了几遍,她肯定记在心里了“找到你的照片,把杯子拿出来”。
像看电影,最后一分钟了,主角到底能不能把炸弹引线剪掉。
两个月之前,元宝还分不清口语里的“你”和“我”,幼儿园里的私人物品都一模一样,她可能还是不明白什么是“我的”,什么是“袁源的”,但找对杯子,就像在游戏里砸到唯一那颗有礼物的金蛋。礼物是转瞬即逝的轻松和满足,是开启下一关的信心和勇气。
托一班的袁源同学闯关成功。
老师扶着元宝,手把手带她接水,然后独自捧着小杯子走到就餐区域找座位。
双手捧水杯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听到老师组织他们排队吃点心,我就走了,吃点心嘛!
我连说带比划了好几遍元宝的样子,她奶奶听不够,我也不觉得厌烦。这时候两队中班的小朋友跟着老师走了过去,看着这只歪歪扭扭的队伍,我们暂时都不说话了,从他们的神态里找现在和未来的元宝的样子。
旁边坐着的外婆的小孙子轻快地跑了出来,直接扑进怀里,把手指饼干塞进外婆嘴里,他恋恋不舍地,回到了教室。看到这一幕,我还跟元宝奶奶调侃:你看,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能带点给我们吃,可能她自己都不够吃吧。
至此,我们已经坐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和元宝奶奶溜达到小朋友的寝室看了一圈,走出寝室的时候,正好看到钱老师摇着手鼓带着小朋友往外走,元宝松松散散地跟在后面。同时退后一步,不让元宝看到我们。
元宝看到坐成一排等待的家长,没找到“熟人”,再转身,大部队已经不见了(大家跟着钱老师右拐进了游戏室)
元宝原地转了一圈,回到托一班的教室。
等了半分钟左右,不见元宝出来,我只好强行“现身”。
元宝正走向水箱隔壁的柜子,上面摆着一只有塑料罩的餐盘,餐盘里两个托盘都是空的。
我问元宝,你是不是还想吃小饼干。
她瓮声瓮气地“嗯”了一下,其他家长陆续进教室休息,我小声对元宝说,其他小朋友也只吃了一块饼干,你先去找钱老师,回家再吃。
她又瓮声瓮气地“嗯”了一下。
9点40分,我跟着她进了游戏室,等她脱完鞋子就准备离开,顺手把鞋子放回了鞋柜上。
钱老师看到了,非常温柔地说:元宝,以后要自己放鞋子。
我刚走到后门,正好看到她在荡秋千,想来昨天没玩够,今天直奔主题。

元宝玩耍的时候,元宝的奶奶在走廊上认出一位家族里其他孩子曾经的老师,一下子找到了倾诉对象,说起那位曾经的小朋友现在的样子。
我妈、舅舅、元宝她爹、我、舅舅的孩子,再到元宝,我们都被元宝奶奶(我的姨妈)带过,她比我妈大五岁,外婆说姨妈童年伙伴不和她玩,嫌她累赘,总是背着弟弟,牵着妹妹。
上周五体检的时候,我跟元宝并排坐着等报告。一个比元宝小半岁、走路摇摇晃晃的小男孩,趁着爹妈和医生说话,自己往外冲,他正对着的就是没有任何遮挡物的楼梯口。
姨妈一个箭步过去,挡在小男孩前面,小男孩顺势回身走向了爹妈的方向。
其他人都在忙,忙着吃,忙着哄孩子,忙着翻找病例,只有我看到这个小动作,姨妈应该也不知道我在看她。
有的人天生就是母亲。
半个小时之后,先是一位光着脚的妈妈以百米冲刺的姿态抱着孩子往教室跑(找厕所),然后是一个爷爷提着不停扭动的小孙女换尿不湿。
我跟姨妈对视一眼,先后进了教室。
昨天她不让我们碰秋千,只肯自己小幅度晃悠;今天右边的姐姐帮着推了几下,她完全接受。

下面这个小朋友的妈妈一早离开了幼儿园(不像我这样尽量躲在元宝看不见的地方,而是真实地回家了),她找不到妈妈急得趴在地上哭。
元宝看到了,原本站立的她直直地扑下来,学着她的样子趴在地上玩。

问她有没有小便,她急着跑,嗯嗯哼哼地说不清楚。我站在场地外问元宝今天怎么不滑滑梯,她就像听不见那样自己玩自己的。
我的猜测是因为今天没有熟悉的人在场内陪同,障碍爬坡对于她危险和难度都不小,所以她主观回避了,这就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吧。
但是呢。
心里还是放不下滑梯,荡了一会儿秋千,她就要跑进塑料球池子里,摸一摸或者在滑梯旁边打转,反反复复。

三天下来,整个托一班估计跟传说中的共产主义差不多了,尤其家长们,互相帮衬着,哭了哄一哄,乱跑跟着找。
照片里穿深色衣服的家长,手牵手把元宝送进了球池子。
目睹全过程的市民李女士,只抓拍到后半部分,当时完整的情形是这样的:
因为地面过于光滑,袁源同学打了好几个趔趄;
这位家长当时正背对袁源同学,单手使用手机,另一只手顺势垂在身体一侧;
袁源同学主动拉住人家的手,牵着人家往池子走。
我复述给袁源同学的奶奶张女士之后,张女士再一次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元宝对提醒小朋友集中注意力的手鼓声还是不怎么敏感,我叫了她几声,她这才跟着老师走出了游戏区域。
她坚持要自己穿鞋子,前半个脚掌都踏进去了,鞋后跟怎么也带不上。我条件反射伸手,她小胳膊挡开我:寄几nái !
扭来扭去,扭去扭来,终于,右脚穿上了。
这时钱老师又晃动了一遍手鼓,元宝抬头看到小朋友都蹦跳着跑进队伍里,也急了,把左脚伸给我,我提上鞋后跟,她弹了出去。
10点20分,回到教室。
后背已经沁出一层汗的元宝直接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小杯子接水喝,从这个主动行为可以看出,她越来越适应这里了。
水阀紧,元宝掰了好几下都没掰开。

好不容易掰开了,又长流不止,我提醒元宝可以关了,她像没听见我说话那样,一动不动,眼看水漫了出来,我只好代她关上。
刚坐下,水就洒了一大滩,我让元宝别动,从兜里把纸巾摸出来的几秒钟里,她小手乱推,水完全流淌开了。
这两个动作我是这么理解的,前一个是她愣住了,第一次遇到长流水的情况,不知道怎么解决。至于用手推水,她绝不是在故意搞破坏,可能认为手就是“抹布”。越想着“控场”,越是“失控”,她的认知程度还不够了解水这种物质。
出问题的时候,人会本能地焦虑和慌张,元宝不是不听话,而是那个情境下,根本没听到我的话。
(写到这里想到,在家也可以帮元宝模拟接水练习,水箱的水阀跟水龙头本质上是一样的,既然她擅长洗手,就一定能搞定接水)
休息、喝水和饭前洗手之后。
10点40分,开午餐:烧麦馅心饭(类似卤肉饭,里面有条状瘦肉丝)+番茄胡萝卜土豆姬菇汤)
三天下来,钱老师已经了解元宝吃饭的问题了,她建议我完全离开教室。
我跟元宝的奶奶离开教学楼吃饭,等我吃完了在教室外偷瞄,看到她自己挖着饭往嘴里送。

吃得比前几天和在家里都爽快多了,三下两下就咽下去了,元宝张着嘴停顿了几秒钟。

我知道她在等大人夸她:元宝吃得真快!
因为在家里的时候,她喜欢把饭裹在嘴里,好半天没动静,我们让她张嘴,如果发现已经咽下去了,就会夸她。
11点左右,小朋友们陆续吃完了,尽管她动作还是慢(最后几个跑出来找家长的小朋友之一),但是据老师说,她今天基本自己吃完了一碗饭,添了汤。
元宝在集体中是一个温和的小朋友,但这会儿“放风”,可以和家长在一起,她突然急躁起来,非要她奶奶给她脱鞋,飞快地猛蹬双腿加尖叫表示抗议。
不过回到教室里,她坐在游戏地垫上,脚后跟翘在地板上,自己一边扭一边脱鞋子。
教室范围内,我们不再跟进去,远远地站着,只看到她抬着头,她在用眼神向大人求助:一位老师蹲下来帮她脱了另一只鞋子。
11点30分,托一班的小朋友们准备就寝。
元宝情绪挺好,离开游戏区也不闹,自己爬上了小床。
我说闭眼!
她眼皮子立刻往下一耷,等我一转身:

预期也只是能老实躺住就行,能不能睡着,完全顺其自然。
10分钟后老师关灯,锁门(寝室内有老师陪同)
家长们又回到等待区排排坐,听到寝室里传来的哭喊声,陆续有小朋友被抱走,靠近可以看到贴在玻璃上压得扁扁的小鼻子小嘴。
半个小时后,我瞄了一眼。
隔壁床的走来走去,对面床的坐在被子上,她呢,她还像我走的时候那样保持侧卧。

几位家长都夸元宝乖,元宝奶奶突然问我,这么久了,她要不要小便,我这才意识到我今天最大的疏忽,忘记在午睡前给她兜尿不湿!
拉开被子一摸,潮了。
三下五除二给她换了裤子,准备“卷铺盖走人”。
钱老师拉着元宝细声说:“以后小便直接叫钱老师就行了”。元宝没有正面回应,但临走前她说:钱老师再见。
走出幼儿园,元宝说:小便到床上呐。
她隐约知道尿在床上,这件事“不对”。
我故意问她,今天是不是拿了一个梨子一个包子。
“嗯。”
“谁给你的?”
“钱老师。”
“钱老师说了,表现好的小朋友都有。”
元宝说不出来,我说得出来,但说不出口。
我猜她不想提尿床这件事了,所以不能直接跟她道歉,就算是我的错,事情已经发生了,重复只能让她再一次联想到躺在潮湿的被窝里一动不动的感觉:奶奶不在身边,老师抓这个逮那个,哄这个抱那个。她只能“老老实实”躺着,等,等被人发现后“获救”。
我的“补偿”是路上买了榴莲蛋挞,元宝不挑食,爱吃榴莲。
走到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上,家门口,元宝爷爷出来迎我们,元宝突然又焦急地尖叫起来,她喊了一句什么,快速的,口齿不清的,我好像听到了,但不敢确定,她喊的好像是:有人欺负我。
我离她最近,尚不敢确定,远一点的爷爷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走近之后,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说:你从幼儿园回来啦。
我可以确定的是元宝百分之百信赖和依赖她的爷爷,走路就是爷爷教会的。有时候她醒着,三班倒工作的爷爷不在家,她就扒着门框找,她一声一声,持续不断地叫“椰椰”。
叫爷爷给她喂烧饼,元宝的爷爷非常细致,是这么喂的:一层软软的面芯,一层脆芝麻皮,同时塞进元宝的嘴里。
叫爷爷陪她玩:

元宝伸长胳膊,我把她从小座椅里抱出来,她脚一落地就笑了起来,跑向自己家的门洞。
路过一楼邻居的纱门,和比她大一岁的小姐姐打招呼,元宝举着塑料袋高兴地问:这是什么?
(其实她非常清楚那是什么,奶奶交代买了不能吃,拿手里,回家吃,她念叨了一路“榴莲蛋挞、榴莲千层”)
看到这一幕好像又放心了一点,怀疑刚才听错了,就算我的耳朵够灵敏,最好也是我多虑了。
我不断地回忆,今天在幼儿园跟元宝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就偷瞄的那几眼,看到了什么,更多的也是我的“脑补”、“解读”和“拼贴”。
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可能和“欺负”有关,上午在游戏地垫上自由玩耍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元宝坐着的背影,她左手放在左后脑勺上,这个动作持续了一会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有没有发生过,只有元宝知道。我不会主动问她,如果我能观察到什么,如果我能帮助她,元宝可以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