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故事
“来吃冰咯,冰咯……”卖冰食的人叫得格外起劲。
“桃子,又甜又多水……”卖桃子的人也迎着叫了几声,声音慵懒,不情不愿地。
六月的日头,从天空炙烤着大地。人们走在街上,如行尸走肉一般。不远处景物在热腾腾的空气里跃动着,像海市蜃楼似 的。小贩们蜷缩在竹篾斗笠那一片聊胜于无的阴凉里,半眯着眼,身前摆着各自的竹筐,盖在东西上的棉布掀起一个角, 让人知道他们卖的是什么:愿意买就来买,不愿意买他们也不去招呼。
“噹!噹!”细密的汗珠从老板的额头渗出来,聚成一滴就顺着脸上的横肉滑落,微张的嘴边粘着的半截烟卷也早被洇湿 ——不知是口水还是汗水。
“噹!噹!”摊贩剁肉的声音在街上回荡着。
“噹!噹!”
嗒嗒嗒,又是什么声音?
从桥上走来两个少女,穿着粉色和蓝色的和服,踏着一连串的小碎步,木屐和木桥碰撞的声音伴着河水的潺潺泠泠唱起了 歌。这么热的天,旁的人都不愿出门,这两个少女却翩翩而来,像两只蝴蝶。粉衣少女拉着蓝衣的姑娘,笑得比今天的太 阳更加灿烂。蓝衣少女则是一只害羞的蝴蝶,局促着,涨红的脸像昨天的晚霞。
“泉子,你慢点走。”
“泉子,不要这样放肆。”
“泉子……”
“哈哈,今天不要这样扫兴嘛,阿彩。”泉子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跳起来了。
“泉子,你……”
“好了好了,阿彩,你没看到,今天左卫门被捉弄时的那副惨相。”泉子忍住笑,板起了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粗犷 起来,“‘谁,是谁在我的鞋里倒了墨水!’‘谁,谁给马喂了辣椒!’‘谁……’啊,哈哈哈哈,简直笑死人了。”泉 子几乎要笑弯了腰。
阿彩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小姐,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
“天太热了,我们去那个冰店休息一下吧。”泉子拿出手帕擦了擦额上汗。
“好。”阿彩也觉得很热。
“大小姐要吃冰吗 ?”老板满脸堆笑,他认得泉子,本地提督的女儿,“想来点什么?”
“嗯……”泉子用手指支着嘴角,“诶?我要吃西 瓜!要冰过的!”
“得嘞!”
老板回屋抱出两个西瓜,拍拍这个,又拍拍那个,侧着耳朵眯着眼睛仔细听着。泉子看着老 板歪着头,额上的头巾垂在西瓜上,捂着嘴又咯咯笑了起来。阿彩拉了拉泉子的袖子,无奈而略带歉意地看着老板——提 督的女儿,更应该有大小姐该有的样子。咔!刀尖刚刚插进瓜皮,西瓜应声而裂,从下刀处一直开裂到切板。能在大小姐 的面前露一次脸,老板得意极了,但是他不敢抬头。沿着裂缝两只手轻轻用力,西瓜被掰成两半。鲜红的瓜瓤,翠白的瓜 皮界限鲜明;烈日下瓜瓤上满满的汁水和黑色的瓜核,闪映出诱人的粼光。刚冰过的西瓜甚至冒着白汽,那凉爽,那津甜 ——“咕!”泉子呆呆地看着西瓜,竟吞了一口口水。刀刃再一闪,干脆利落地将瓜再次切开,老板扶住其中一块西瓜, 任凭另一块瓜在切板上摇摆。才一会功夫,老板就把西瓜瓤切成大小差不多的小方块,用盘子盛好再插上几根牙签端了上 来,盘子下面是一盆冰块。——茶棚下,两个和服少女,一边吃着西瓜,一边交谈,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踏踏踏!“驾!”
远处腾起一片黄土,渐渐近了。泉子皱起了眉,担心激扬起的土会弄脏眼前的西瓜。“吁!”高头大马停在了离茶棚较远 的树下,马上的骑士翻身下来。
“左卫门!”
“大小姐,求你跟我回去吧,提督大人已经派人去房里找了你两次,都被我挡回去了。”来人可怜巴巴的,哪是平时趾高 气昂,威风不可一世的左卫门大人,茶棚老板不禁摇了摇头。
“蠢货,我用你帮我挡驾啊?大不了就让父亲大人责罚我一顿,我才不怕呢!”泉子此时就像战场上的将军,“你现在可 以离开了,我还要再玩会才回去。”
“可是大小姐,现在……唉,我……求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你走不走!”泉子提高了声调。
“左卫门大人……”阿彩看到左卫门转身前对自己偷偷使了个颜色。
树林里,十几个萨摩藩的浪人把泉子和阿彩围在中间,阿彩把泉子护在身后尽着自己最后的职责。
为首的浪人双手对插在袖子里,昂着头对泉子道:“泉子小姐,我等是萨摩藩的武士,无意冒犯小姐,只是想问问令尊平 井提督大人对我们的条件考虑得怎么样了。”
泉子警惕地看着他们:“我不知道你们对父亲大人提了什么要求,和我没有关系,快放我们离开这里,我可以不追究你们 的罪过。”
浪人首领说:“那就只能请泉子小姐和我们走一趟了,你放心,只要提督大人满足我们的条件,我们绝对不会伤害小姐, 还会护送小姐回去。”
“你休想!父亲才不会……啊,放开我,你这是死罪……救命!救命!”
一群人挟持着泉子和阿彩就要离开。
踏踏,踏踏,踏踏。
“放开她们!”这时,这个声音在泉子听来简直是天籁。
“左卫门!”
“是左卫门!”
浪人和左卫门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火辣的日头也被这冰冷肃杀的气氛吓退到云中。“啊!”一个浪人举起剑劈向左卫 门。刀光一闪,身首异处。头在地上滚了几滚,瞪着天空,死不瞑目。身子直直地扑倒在地上。
左卫门紧握腰间穿过血海的剑,眯着眼睛。浪人们只觉得自己身前三丈外的阴影里那森寒的视线,像狼,又像手上的刀。
仿佛那里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被拇指推出了一点的剑,随时准备斩杀身前的一切。
这是左卫门?这是那个被自己吓唬一下就结巴的左卫门?这是每天被自己当成傻瓜一样使唤的左卫门吗?泉子迷茫了。
“我们一起上!”“啊!”“纳命来!”……
时间停止在一瞬之间。刀出鞘,人相错。
竹子,被斩断。枝桠,散落在地上。
人影倒下,血——流成河。
“你,你你,你为什么不多带点人来救我!”泉子都快急哭了。
“阿彩,你慢点。我跟不上。”左卫门一只手搭在阿彩的肩上,一只手用刀拄在地上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我一直远 远跟着,看到那群浪人埋伏在那里要挟持你,我哪还有时间回去搬救兵。”
“你,你不怕吗,他们这么多人!”
“大小姐有危险的时候,左卫门一定会出现。”左卫门勉强自己笑了笑。
“可是,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啊!你……你可能会……会……”
“左卫门一定会出现,即使面对的是整个天下。”
左卫门捡起一块石子:“大小姐,你看!”
手腕一翻,石子画出一道弧线,在湖面跳跃了两下,“嗵!”
溅起的水花惊到了惊扰了谁,没有人关心——就算是河神大人现在也应该在睡午觉吧。
一只猫,在桥下的阴凉里,“喵呜”地打了一个呵欠摇动尾巴,蜷缩着刚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