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病

有次和朋友闲聊，她竟然哭了起来。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晴雯死了。方才想起她这几天都在看《红楼梦》，于是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安慰她说，晴雯死后做了花神，也可以安慰了。可她依然哭泣着说，想着她那么好的人，被人无缘无故地从大观园赶了出来，哥哥嫂嫂又是势利人，生了病一人在家，旁的人没有一个，茶水都无法喝到，想来就很想哭。我听后也不禁黯然，想到晴雯独自卧在床上，房间内日光昏暗，盖是下午时分，又没人来，静悄悄的，这幕情景我似乎也经历过，个中的凄清惆怅不胜枚举，于是也不禁长吁短叹。她又哭了许久，只得找别的话来开岔，终究没什么益处。

张岱去湖心亭看雪，遇到了有人在亭子里喝酒，撑船的人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想来我朋友也是个痴人，我没什么痴心，看什么都是不会流眼泪的，所以对她为晴雯哭泣十分诧异，我原以为世间的人都像我一样无心无肺的，想不到也有像她一样的痴人。

听说清朝有个女子，看了《红楼梦》，日夜思念啼哭，竟至于死，虽然可怜，但是这股痴情却又是可敬可感的。

朱彝尊填了一阙《高阳台》的词，说是有个少女在楼上看到了过路的吴江叶元礼，竟然产生了思慕，因为思慕不得，也生病死去。于是朱彝尊凭此故事填了这阙词，其中有句“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这个碧落黄泉的少女也是痴人了。

但到底痴人是十分没有益处的，惟愿世间人少些罢。

说到痴病，突然想到有个人有痴病，那便是晏小山了，晏小山的痴癖在哪里呢，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说他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晏小山的痴病是相当有名的。我甚至发现一个或许不是很成立的规律，那就是那些长在富贵家庭而最终没落了的文人最容易有痴病，从晏小山算起，明代的张岱，清代的曹雪芹、项莲生等等，无不是这样，那股痴病真是刻在骨子里了，然后又发于文章，才留下那么多好的文学作品。我想是这些人，长于富贵之家，便少接触社会的暗黑，心地便纯白无暇，而家道中落，则又给他们以一种刺激，于是痴病便产生了，是一种既不妥协于社会又无法掌控社会的无奈之举，这些人最容易换上这种痴病。

搞文艺的人似乎有更大的可能得上这种病，这种病从某种程度上说，可算得上是一种专注力，他痴迷于一样东西，才能在一样东西上做出成绩。当然他不痴迷的东西，不管这东西多好，都任由荒废了，李煜、陈叔宝、赵佶这些就是例子，痴的是文学，文学就做的是有声有色，皇帝宝座虽然好，但是不痴迷这个东西，就做得差强人意了。所以痴病这东西也是把双刃剑，有利有害。极少有人得了痴病后，还能把样样事情都处理得好的，所以能得其一，失其一，也算是好的了，最倒霉的是两则皆失，什么都没做好，像是明熹宗朱由校的痴病在做木工，可是他又是一个皇帝，他就是两者都没做得好，皇帝不算好皇帝，木工呢，也没留下什么惊世骇俗的作品来，他算是很倒霉的人。可是这让他变得很有人情味，人们一想到这个皇帝，就觉得亲近，这算是他痴的好处吧！

当然这里的痴病，应该是痴情，而不是痴傻的意思，痴情于万事万物，痴情于遇到的每个人，就如白居易写的诗“人非草木皆有情”，痴病用这句诗解释是最好最妥当的了。人非草木，所以有情，而人中更有一种人，比常人更为敏感细腻，所以有情就变为了痴情，变成了痴病。而这痴病或许是好的，或许是不好的，可是作为有痴病的那个人，这都是无法选择的，似乎是天生的，你就是不想有也有，你就是想有也不可能有。

如果我也有那么一点点的痴病，我更会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因为这样的人生似乎更为有趣一点。

2017/6/29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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