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半年诗选:我们都年轻的时候 | 流马
古代的雨
困在一场雨中 穿透明雨衣的泳装少女 手握一团污泥
擦洗这场雨 擦洗浸泡在雨中的房屋四壁 擦洗地板和屋顶 以蘑菇与木耳为食
把手里的污泥洗白 才能走出屋子 走进这场来自古代的雨 这不可信的诱惑 到底来自哪里
一段潮湿的木头 横在地板的一角 白色的蘑菇蓬勃于双腿的间隙 黑色的木耳丛书如空王的发髻 一只玄鸟在那里做窝 咕咕,咕咕,落难的君王 如今是别人的寄生体
古代的雨 在寻找他的君王 未来的少女 在找寻让雨停歇的密钥
玄鸟玄鸟 让这雨的牢笼 再坚固一些 咕咕,咕咕 那些被欲望烧焦灵魂的人 就要杀进这场雨
2017/6/24
锦州
十年前某个深夜 在双井桥下 遇到一个乞丐 问我锦州怎么走 他趺坐在自制滑轮上 满脸堆笑,活像一个菩萨 我那时刚来帝都 别说锦州,出京之路都摸不清 只好告诉他 锦州在帝都的东北方 他谢过我,按我手指的方向 沿广渠路,以手作桨一路滑去 四面路灯照出他的背影 落在地面浅浅深深 像一朵移动的莲花 (这让我确定他究竟不是一个鬼) 这么多年过去 也不知他到达锦州没有
2017/6/21
给马骅
十三年过去 多少人功成名就,曳尾于涂 只有你,仍站在时代的岸上 悲眼那冒虚无之雨的赶路者 水中的汉子,已然长成少年
2017/6/20
我们都年轻的时候
年轻时候喝大酒 醒来已是第二天 同学家柔软的床上 完全不知道 从村里赶来的父亲 为打听我下落 在县城的街道上 游荡了一整夜
他年轻时喝大酒 也常常不知酒醒何处 我深夜在村子里游荡 总留意谁家尚有灯火 趴在人家房屋的后墙 听听是否有划拳的声音
当我寻找他的时候 他在另一个并行的黑夜里 也正在寻找我
2017/06/17
父亲节的早餐
早起,重温一遍质数与合数 出门买煎饼果子 队伍照例很长 八点钟的太阳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不得不畏惧地遛墙根一排 贪恋着檐下窄小的阴影 队伍的末尾是一只泔水桶 像一个永恒的常数 我插队在它前面 当不会引起它丝毫变化 我数着前面几个暂时性质数 白头发的男质数 和穿短裤露长腿的女质数 他们眼里大概只有 排在第一位的人和他们自己 而我暂时性地忘记来意 其实关于质数与合数,也早忘了 在二十几年前那个夏天 作为一个文科生爸爸 我也很无奈啊 这些无用的知识 照例还要尝试给等待吃早餐的 小朋友讲清楚: 煎饼有道,道生一,一生二 二就是我和你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偶质数
2017/06/17
五月
新鲜的腿破土而出 五月的大街 是丰收的田野
这些会自我摆动的作物 正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拔节,灌浆,抽穗
白得害眼的五月 多么像白化病人 有时不得不从乌鸦那里 借一点阴暗
杀死一个好朋友
杀死一个好朋友 并不比杀死陌生人更难 也不需要提前说好 只需和平时一样 约他出来见面 哪怕约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也不担心失约
那就约在工具房吧 毕竟工具房里有工具 一边扯着闲篇儿 一边把裁好的白布 慢慢编成一股麻花绳
“简直可以割掉鸡鸡 去宫里给长发拖地的妃子梳头” 他这样称赞我编绳子的手艺 并没有任何挖苦和防备 而且还用力扽了扽 以测试我绳子的耐力
我就用这绳子 勒紧他的脖子 他并不感到意外 甚至也不挣扎 谁叫我们是朋友呢 朋友当然不仅仅是讲义气
来吧,朋友 我会把你扛在肩头 趁夜色 埋进那泥头车的车斗 满满一车斗黄沙 足够把你藏得很深 我会带你到另外的工地 迎接你的将是 隆隆旋转的混凝土搅拌机 祖国每升起一座高楼 我都把它当成是你 在每一座可能的楼下 和大伙儿见面、抽烟 蛋逼着你的消失 都觉得你定是横遭不测 只有我会突然摸一摸楼体 就像平时拍打你的肩膀 他们怎么知道 你仍然和大伙儿一起 看着我们抽烟、蛋逼 默默不语
2017/4/12
临终
他的词典里没有动词 也没有大词 有很多互不相识的名词 以及有限几个形容词
他的人生缺乏动机 关于爱或者恨 谁也别想从他嘴里 得到确切的是,或者否 在他和互为宾语的世界之间 存在着一片广袤而含混的 无意义音节丛生的荒原
有一天他快要死了 胸口憋闷,仍在犹豫要不要 回答那早没人关心的问题: 我爱还是我恨 我是抑或我否
2017/04/07
婴儿般新鲜的词
没有歧义没有引申义 没有能指也没有所指 不需考证词源 也无从分析语义 含混荒原的草根里 突然崩出来的一个具体 一个准确而清晰 它只是它本身 没有本我自我和超我 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 它只是宇宙中的一个点 不会变成一条线 一个面,一个体 更不会有超维度之上的折叠 它没有维度 只在诞生的千万分之一刹那有意义 随后便被意义所玷污 临终的时刻 需要一个这样的词 描述你和即将离开的世界 不可描述的关系
2017/04/07
大地的镜子
背靠青山、大河与长堤 和地上的村庄一样 温柔注视着平阔田野上的春天 荠麦青青,海洋般伸展 多像亡灵休憩的花园 总是怀疑爷爷和奶奶 是否还在这下面生活 时间的沙堆移动了一切 包括我与他们 曾经秘密的通讯方式—— 勃姑鸟的鸣叫 和时间深处递来的一枝杏花
拨开积年的落叶 才找到那小小的堆土 一面大地的镜子 在泥土中照出我 荆棘封锁的面孔
2017/4/4,清明
大地的疱疹
亲人的骨灰浅埋在麦草根部 亡灵翘足于碧绿的叶尖
每个春天都形同 一场繁琐而又寒酸的葬礼
坟茔是大地的疱疹 缓释着生者眼底悲伤的奇痒
2017/3/25
上岸与离岸
你们上岸的 就尽快离开岸边 拍打干净脚底的沙子 穿上舒适的鞋子 在坚硬的路面上踏实地走 不要再回头看 大海没有教诲过你什么 也不要对层层涌起的海浪 发表任何一句过来人的言辞 谦卑一点 向你的幸运之神低头 我们没有上岸的 就继续漂 离岸再远一点 和大海拥抱得再紧一些 岸上的人,不要向我们挥手 大海从不教诲什么 你们上岸后也是如此 它只是晃动 我们不断挥动的手臂 不过是在向鳍的进化中慢了一些 而海上的幸运之神 只要有机会 我们就向她投喂 因过于骄傲而残缺的灵魂
2017/03/08
吵架守则第一条
周末早上 九点钟之前 不要吵架 尤其冬天 你会很悲惨 除了肯德基 这种充满恶心的 隔夜气的地方 你无处可去
2017/3/5
雪夜饮酒东三环,明尼苏达的大雪覆盖海拉尔
酒过三巡 去小酒馆外面 抽烟 块雪下了一天 转成细雪 还在落 马路对面 两个撒尿的醉汉 为什么会哭
想起去年 我给你讲过的海拉尔故事 也是这个门口 迎着寒风 我们抖抖索索抽着烟 要感谢冒雪为我们 送来故事的海拉尔朋友
故事的主角,一个在海拉尔 每天送羊肉签子的小贩 走入他命中注定的冰血暴 签子般尖削的两肩 披着厚厚的明尼苏达大雪 故事隔年的腥气 依然刺激着鼻腔 冒着热气的鲜血 在积雪下流成暗河
再抽一支烟吧 再看一会儿廊下飘着的细雪 还有什么可说呢 距离分享故事的冬天 又过去一年
2017/2/22
雪夜京通途中有感
每有大雪 总想起乔伊斯 想起《死者》的结尾 总觉得大雪覆盖了一切 原谅了一切 唯独没有原谅我 仍以钻石的坚硬 金属的锐利 生盐的烧灼 惩罚我 在被它的温柔所软化的道路上 我感受到来自脚底的 冷酷与隔绝 我需在这无言的严厉中 继续奔走 仍不知最终能否获得 一个荒野墓碑的幸运 领受它仁慈而温暖的一抚
2017/2/21
我可能写了一首假诗
睡不着做了一个假梦 梦见一个假你 透露给我一个假秘密 说几年前那次假表白 你其实也是假拒绝
这是关于你 仅存的一段假回忆 多年后,假装想你时 足以流几滴假眼泪
2017/2/14
人类的月光
当我想到人类的终结 在过去,而不是未来的某一天 首先怀念的是竟然是月光
像一张新鲜人皮 封装的磷火之书 浮游于黑夜
被鸥鸟的脚踩进海浪 在浪花明灭中 怀着破碎的仁慈 向大海赎回被人类驱赶的羊群
这曾经照看人类的月光 我必须说,你还不够苍白 不足以映照人世的虚妄 你也没有冷冽到 足以从人类的尘埃里 萃取出沙砾一般坚硬的良心
2016/2/8
在草淹没树的地方
在草淹没树的地方 原本是一个村落 去年刚被推土机删除 除了几棵大树没动 地面处理得超级干净 好像连一块砖头都不曾存在过 然而才过了一个夏天 草就高过了树
每次经过那里 总觉得拨开草丛 还能看见房子,看到灯火 看见人在草里生活 有人出门,有人归来
总是在暮色上涌的时刻 那片淹没了树的疯草 突然扑向我 裹挟着它如今的寄居者: 乞丐、小偷、杀人犯 野狗、獾猪和蛇
2017/1/26
麦地奔跑
脚底绵软 未能阻止我们追逐,喊叫 微微解冻的土地 回暖的鼻息嘘问着你我的脊背 在身体的碾压之下 麦苗苏醒 阵阵乌鸦投入涌起的暮色 翅膀垂落如同旨意 宇宙如此突兀地释放了我们 这短暂而彻底的自由 堪比吸毒 欢欣的余绪残留在躯体表面 洗刷不尽 稍有触动 满是迷醉的回响
2017/1/11
星球 ——给ZL
你向黑暗伸出的手 不要收回 它抓到的不再是一把虚空 而可能是一颗星球
你向虚空伸出的舌头 不要收回 它舔到的不会只是黑暗 而可能是一颗眼睛
宇宙是你盛放美酒的冰桶 不要收回 你埋在冰桶深处的那块赤色矿石 寒冷,是多么炽热的真理
把我挂在你寒冷的胸前吧 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 我所守护的唯一一座火山 正在你慢慢倾倒的摇晃中,喷涌
如果
你是鹤在水中的倒影 我是鹤在天空的回声
你是星辰间马不停蹄的信使 我是那被称为黑洞的宇宙邮局
你投喂我以陨石 我报答你二向箔
如果你是故事的开始 我就在故事开始后跑题
如果你想要故事结束 须等我跑题归来,还需费些时日
你是云的牧者 我是云所降生的牛羊
你照看着云 云照看着我
短句集:乌鸦(新续)
57
驱车千里 仍在你的云影中 就算越过国境 也没有脱罪的轻松
58
每天关注天气预报 像个怕冷也怕热的老年人
59
天气好得让人想单身
60
如果你是一家书店店员 我就是书店里永不消费的读者 你尽可以白眼我 反正我经常目不转睛你
61
就像闹着虫害的棉田 需要高浓度农药的喷淋 你和我也急需一场 积聚在深夜肩头的高浓度春雨
62
五月属于正午 仍然有勇气下楼抽烟的姑娘 她们的光腿 让光污染本就严重的CBD 更光,更污,更燃
63
以下是在老家发小的一条留言: 你的夜生活太晚了 我的第一锅馒头已经出锅 你还在车辆稀少的马路上逍遥
词二首
青年东路
青年东路很短 短得像我们的青春 66路公交车 勉强一站路的距离
青年东路很长 长得像一个世纪 从舜耕路到泺文路 有人就走白了头
到底什么样的青年 才会相遇在青年东路 到底什么样的青年 在青年东路仰着头
冷眼看伤心的云朵 在时代的天空刺绣 针针脚脚刺出的 都是青春皮下的旧瘢痕
2017/06/03
山师东路
有人回忆起某些事情 嘈杂的小酒馆 我们大声说话 互相辨认着自己
有人想念起一些面孔 午后人潮的街道 它们呼啸而过 是我们青春的面具
有人看到一个少年 突然撞开小酒馆的门 脸上流淌的鲜血 像六月的石榴花
有人默念着一个名字 走过黎明的街道 油腻的柏油路面 散落隔夜的酒后真言 有人谈论起一九九八年 小酒馆已经打烊 但没人要走,直到曙光 重新照亮临街的窗台
2016/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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