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此纪念94岁离世的太姥姥
凌晨两点听见程先生在书房打电话,说最早班机是9:30,我心里咯噔一声。
姥姥过世了。
起床看见他开着笔记本,也没有回过头来看我,只是对着屏幕说,把实习生的稿件修改好,然后天亮出发。
我坐在他右手边也没有说话,默默帮他订了机票,期间问过,我跟小朋友是否要一起回去,然后看见他眼泪一直顺着脸颊滑下来,流到脖子里。
(一)
从前是谁说,告别的时候一定要用力一点,因为你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面。
此时,唯一觉得安慰的是,上一次见姥姥是一个月前,5月末从南宁至哈尔滨,长途飞行后满身倦怠,晚间住在中央大街的星空酒店,等着体力慢慢恢复。
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我不知道这一程竟是最后一次,原是可以多陪一下的,现在想起来那几天,很多愧疚涌来。
从中央大街百年积淀的沉静中醒来,去了呼兰的萧红故居,其后两天在县城的小姑子家,再其后的一天,才从县城回到镇上的婆婆家,从西南到东北,跨越近万里,我只在家吃了一餐饭,姥姥坐在房屋一角的石台上,我去菜地里拔青菜,听见她说了句什么,也没有太清楚,我对她笑了下,然后去洗菜。
(二)
第一次见程先生的姥姥,是2010年春节,婚后第四年从南宁至黑龙江见程先生的父母。
当时姥姥已经跟随公公婆婆在黑龙江生活,距离2002年春节,程先生在老家与姥姥分别后,已是8年未见。
当年,程先生还是大一男生,尚未开始跟我异地恋;姥姥已78岁;再见面时,姥姥86岁,程先生毕业5年,我们婚后第4年。
想起这些时间上的记忆点,总会有很多唏嘘,写下的,记录的,只是记忆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一直都知道姥姥之于程先生的意义,含辛茹苦,如父如母。程先生两岁起,与父母分开,由姥姥抚养长大,农村孤苦的家庭,贫穷到一无所有,但一直供他读书。
有时候总会觉得时间的进度条之于到了一个年龄段的老人而言,是静止的,这么7年,姥姥似乎一直都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满头白发,背也驼了,脸上的表情一直是静默的。
但我一直惊奇于老人家头脑清晰,双眼不昏花,家里没有任何一个台历或者日历之类的物品,她却清楚记得每个初一十五要上香,记得很多年前在老家用过的一种叫做白鲸鱼的眼药水,也总说东北大雪封门,天寒地冻,要回到中原的老家。
我第一次去黑龙江公婆家,从南方近30°的气温中回到东北零下30多度的严寒中,到了以后就高烧不止,房间里的墙上挂在夏天时婆婆采摘的一种叫做“姑娘”的野果,说是可以去火,程先生用甘草泡水给我喝,姥姥在旁边说话,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她说家里烧炕,烟灰很大,担心熏脏了我的行李箱,帮我拿着袋子盖上了。
(三)
2012年春节再回去,东北依旧是漫天大雪。
那一年,开始觉得之于姥姥,再见面的次数已经可以用10以内的数字倒数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才知道风云千樯,每一步都在三岔路口。
每一次,姥姥都会让程先生去买香,买眼药水。那一年在谭木匠给姥姥买了一个牛角的篦子,她不舍得用,装在床头的一个小箱子里。
程先生跟我说过,箱子是姥姥的百宝箱,里面什么都有,从中原老家带过去的物品,程先生买给她的礼品,承载过去和现在,以一种静态的大千法相,暗换韶华。
是的,我也一直以为之于老年人时间是静止的,7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姥姥,其后每一次回去,都觉得她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老,还是和当年一样,满脸都是岁月严霜。
我说我想看一下箱子里有什么,程先生一直说不要看,似乎那个箱子装满了一个老人的记忆,从中原至关外,命运以不动声色的变化定义着人生,不容任何人翻检。
(四)
2014年8月,小朋友1岁8个月,还不会说话。
第一次带他回去见太姥姥。
老人家很是欢喜,每一次都是程先生抱着小朋友去到太姥姥房间,我在窗外的菜地边拍各种野草花。
菜园边有树莓,也有党参,一畦一畦的茄子和韭菜,黄瓜爬在架子上,豆角秧苗细弱的触角弯成了一个圈,东北的天空很蓝,尽管分散在天南地北,但也常在很多个怔忡的瞬间体会到四世同堂的幸福感。
其后的每一年,2015年5月,2016年7月都会一起回去看姥姥,人生到了一定的时段,是减法,见一次,少一次。
2017年5月末的一段时间,我跟程先生关系很紧张,有一个晚上朋友在微信上跟我说,你其实不知道,你每天看见的那些人,其中有些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也许是因为这一句话,我突然间放下所有的怨怼,除了死生,都是小事。
我们可以相濡以沫那么多年,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再一起去看姥姥一次呢?
只是我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也一直没有时间停下来诉说,我曾以为这种一年一次的约定至少还可以再持续几年,而真的等到到来时,原来也并没有那么猝不及防,程先生甚至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你就不要跟上了,你单位一直那么忙。
我说好,那你记得带太姥姥回到中原的老家跟太姥爷合葬。
她一直都想回到老家,生前回去是她一个人的心愿;而今不再,送她回去则是你的成全。
谨此纪念程先生姥姥,2017年6月30日,上半年最后一天离世,享年9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