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生活的一点儿颜色——写给人类朋友们的植物入门指南
在乏味的日常中发现一点颜色,也是一种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假如你和我走在一起,请原谅我很少看你,也很少看路,甚至不会直视前方。我的目光总是在漫游,在路边、林罅到处搜索着一点儿特殊的颜色。一旦发现可疑目标,便不顾形象地跑过去,俯在地上开始观察:有时是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花,有的时候是新长出的果实,有时是一个模样奇怪的虫瘿……有时也可能只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瓶盖。像《怎样观察一朵花》的作者切斯一样,植物的色彩和气味对我而言,还是一种“普鲁斯特式的触发器(Proustian trigger)。”
一年四季,植物总是能给我的心灵带来惊奇的养料。它们是真正的生产者,也是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工匠和手艺家。我想去认识世间所有的草木,像结识一个又一个朋友。所以请允许我通过这篇文章来做一个中间人,分享植物带来的乐趣。
这篇导论性质的文章分为七章,分别讨论了植物的命名法,观察方法和形态术语,繁殖和传播,分类系统和演化,食用和酿酒,与数学、文学和艺术中的互动,以及学习方法。

一、学名和俗名
有一部日本动漫的名称《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花的名字》(又叫《未闻花名》),描述了我很大一部分的心理活动:总是想知道那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花草的名字,是每个对自然稍有好奇心的人的本能冲动。那么在植物界该怎样称呼一朵花呢?
平时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植物的名字,比如“爬山虎”、“万年青”。但是这样的名称太模糊了,对于不同地区、职业、背景的人来说,可能指的是完全不同的物种。为了准确地对物种进行区别和分类,生物学家采用双名法对植物、动物和微生物界的物种进行命名。用双名法得到的正式且唯一的名称就是学名,由 2 个拉丁词组成,第一个词为属名,第二个词为种加词(表示物种特征,或地名、人名)。完整的学名后面还应附加上命名人的姓名缩写。有的物种是变种、亚种,还会有下一级种加词。
植物的拉丁名里有许多有趣的故事。青年植物学者余天一在微博上转发过一张星空爱好者在广西通过叠加 100 张照片拍摄出的星轨图,前景是盛开的波斯菊。他提到波斯菊的拉丁属名和英文名都是 Cosmos,意为“宇宙”,所以这张照片可以叫做“The Cosmos in the cosmos”。这美丽的巧合至今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尽管只有学名才是准确而唯一的,记忆大量拉丁语的学名对于初学者还是有点苛求。这种情况下,记忆《中国植物志》中有记载的常见中文名和俗名也不失为好方法。很多植物的常用中文名、俗名、异名都特别有趣。古人早就在诗里插入有双关意味的植物名字来玩文字游戏。《漫叟诗话》中引用了一首孔逸夫的诗:“鄙性常山野,尤甘草舍中。钩帘阴卷柏,障壁坐防风。客土依云实,流泉架木通。行当归老矣,已逼白头翁。”诗中的“常山”、“甘草”、“卷柏”、“防风”、“云实”、“木通”、“当归”、“白头翁”都是植物的名字。我也曾经尝试用且仅用《中国植物志》收录的植物名字写过“清水山兰春不见,高山地榆夏无踪”、“通天蜡烛,菀不留都士不礼,相思红豆,金不换美人脱衣、“雪光石上莲,雨久月下珠”、“重楼含羞虞美人,覆闾无心刘寄奴”、“岛生新月,可爱瑶山七姐妹,道孚景天,勿忘韶关大将军”等等情节丰富的诗句。这些都足以证明命名人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想象力。
与植物相处之道当真和与人相处之道无异。我们知道了它的形态特点(模样),便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将它认出;知道了它的学名(姓名)和科(家庭),便知道了它在植物界的位置;了解它的与众不同之处,长年累月地相处,彼此羁绊,终可成为挚交。
二、观察方法和形态术语
一株完整的植物包括根、茎、叶、花和果实几大部分。从植物演化的角度看,花是枝条的变态,其各个部分,如萼片、花瓣、雄蕊、雌蕊,实际上都是叶片变型而来。观察花是认植物最直接的方法,也是植物分类的重要依据,因其产生变异的可能最小。卢梭说,在花这个部位“大自然体现了她的集大成之作。”
要了解一朵花,首先需要区别几个概念:花序,花冠,花瓣。
花序是依固定方式排列的花梗上的一丛花,是植物的固定特征之一。常见的花序种类包括总状花序(如油菜)、头状花序(蒲公英)、柔荑花序(杨树的“毛毛虫”)、伞房花序(梨)、伞形花序(韭菜)、穗状花序(车前)、隐头花序(无花果)、圆锥花序(葡萄)、轮伞花序(益母草)等。一些植物的花序并不能严格地归为其中一种,而是介于两个类型之间。
对于植物初学者,仔细观察一朵花可能会颠覆很多旧的认识:有时我们看到的“一朵花”其实是并不只是一朵花。比如一朵蒲公英其实是由无数小花组成的聚合花。小花集成头状花序,使本来不太明显的每个小花集在一起,显得较大而醒目,利于招引昆虫。春天被淘气的男孩子拿来吓人的毛毛虫也并不可怕,其实是杨柳科植物的柔荑花序。无花果不是不长花,而是把自己的花藏在膨大的花序轴里,只留一个小孔让榕小蜂进去传粉,所以吃无花果的时候难免会吃到一些“动物蛋白”。
花冠是一朵花中所有花瓣的总称,排列成一轮或多轮。如果花冠由数片花瓣构成,就称之为离瓣的;如果花冠由一整片构成,像牵牛花那样,就称之为合瓣的。花瓣基部常有蜜腺存在,可以分泌蜜汁以吸引昆虫。植物界也有一些奇葩,没有花瓣,只有花蕊,如金粟兰科植物“四块瓦”,是一种非常原始的植物。
植物的花冠也有各种类型,常见的有:十字形、蝶形、钟形、唇形、漏斗状、佛焰苞状等。最常见的花冠举四例:花冠离瓣,5 枚花瓣幅射的蔷薇形花冠;由1 枚旗瓣,2 枚翼瓣和 2 枚龙骨瓣等共 5 枚花瓣组成的蝶形花冠;4 出离瓣花冠排成幅射对称十字形的十字形花冠;花冠合瓣,呈对称的二唇形的唇形花冠。
除了这些常见花冠,自然界中还有好多奇葩,特别是兰科。猴面小龙兰(Dracula simia Luer,兰科小龙兰属)顾名思义,看起来像一个略带沮丧的小猴子脸。澳洲飞鸭兰(Caleana major,兰科飞鸭兰属)的花朵像一只有嫩黄色喙的紫色鸭子。鹭草(Habenaria radiate,兰科玉凤花属)盛开时像振翅欲飞的白鹭。章鱼兰(Prosthechea cochleata,兰科章鱼兰属)长得像章鱼。杓兰(Cypripedium calceolus,兰科杓兰属)的形状像一个小兜,故有别名“仙女的鞋子”。萝藦科有一种休斯科尔球兰(Hoya heuschkeliana,萝藦科球兰属),长得像一笼刚出炉的小包子,可惜每个包子都只有指甲盖大,看起来只能塞牙缝。
有两个需要区分的概念:苞片和萼片。苞片指的是介于正常叶片和花之间的变态叶。而花萼是花一部分,在花的最外一层,起到保护作用。前者数目可能不定,但后者数目确定。
花萼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有时我们看到的“花瓣”不是花瓣,而是花萼。绣球花(Hydrangea macrophylla,绣球科绣球属)看起来是外围的一圈大片白色花瓣包围着里面的小花。但其实外围的大花并不是花,而是花萼,用来吸引昆虫,里面的小花才用来繁殖。茜草科的玉叶金花(Mussaenda pubescens,茜草科玉叶金花属)也是如此。华南地区常见的三角梅(Bougainvillea spectabilis,紫茉莉科叶子花属),那艳丽红紫色的部分也不是花瓣而是萼片,真正的花是里面不起眼的小花。美丽的多被银莲花(Anemone raddeana,毛茛科银莲花属)、白头翁(Pulsatilla chinensis,毛茛科白头翁属)和獐耳细辛(Hepatica nobilis var. asiatica,毛茛科獐耳细辛属)根本没有花瓣,完全由萼片顶替了这一角色。
花瓣和萼片的鲜艳色彩主要来源于细胞中的有色体与液泡中的花青素类色素。在含有色体时,花瓣常呈黄色、橙色或橙红色;而含花青素的花瓣由于细胞液泡内不同的酸碱度显红、蓝、紫等色。两种色素都不存在时花瓣呈白色。因为植物有自我调节的能力,花瓣的 pH 值并不受到土壤酸碱度的直接影响。比如绣球花的呈色色素是一种花青素类物质的葡萄糖苷。如果想要绣球花的颜色更蓝,可以适量加酸,使得土壤中的铝离子可以和色素发生螯合作用,产生明亮的蓝色。
叶是植物重要的营养器官,负责进行光合作用,也与外界进行气体和水分的交换。叶表面的叶脉是维管束,保证叶内的物质输导。叶由叶片、叶柄和托叶组成,分单叶和复叶。复叶是由多数小叶组成的叶序,是植物为了减弱单片叶子遭受风、雨、水等环境压力的一种适应策略。根据小叶在叶轴上排列方式和数目的不同,又有掌状复叶、三出复叶、羽状复叶等形式。而小叶的形状,又分为卵形、圆形、披针形、线形、三角形、戟形、箭形、心形、肾形、菱形、匙形等。
有时候叶子也具有欺骗性。有一种假叶树(Ruscus aculeata,天门冬科假叶树属),看上去好像是花长在叶子上。其实这“叶子”不是真正的叶子而是特化的茎,真正的叶子退化成了鳞片状。马占相思(Acacia mangium,豆科相思树属)的幼苗才具有真正的羽状叶,长大后羽状叶退化,叶柄变形为叶子形状的假叶。
果实是被子植物经过传粉受精,由子房或花的其他部分(如花托、萼片等)参与发育而成的器官,一般包括果皮和种子两部分,其中种子才是起繁殖和传播作用的。
我们吃各种水果、干果的时候,不妨都观察、思考一下食用的是植物的哪一部位。蔷薇科的桃、李、杏、樱桃是核果,苹果、梨和海棠果是梨果,它们的可食部分是外果皮(外皮)和中果皮(果肉),包裹着果仁的部分是内果皮。柑橘类水果的“果肉”其实是分瓣的内果皮上的表皮毛。草莓香甜可口的部分是膨大的花托。大蒜的可食部分是它的肉质鳞状茎。莲藕则是荷花肥厚的根状茎。花生的壳是果皮,那层红色的薄皮是种皮,我们吃的是它种子的两片子叶。玉米的可食用部分是种皮包裹的胚和胚乳……
想要了解更多植物形态术语,可以查阅《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和《中国植物志》。或者你只要翻开任何一本植物图鉴,前几页都会介绍基本的植物形态术语,正文中也会有文字描述。
三、繁衍和传播:让爱情的果实传遍五湖四海
观察植物不仅是为了认出它们,也为了了解它们独特的生存之道,观察它们如何在春天苏醒过来,如何在冬天死去,如何寻找“另一半”。植物没有腿,却通过传播种子走向五湖四海。学习植物最令人兴奋的一点,就是关于植物的真相常常颠覆常识,让我们对大自然的运作方式有一些新的理解。
植物有雌雄之别。有的植物具有两性花,同一朵花里就有雄蕊和雌蕊。有的植物花单性,但雌雄同株,一个植株上同时有雄花和雌花。吃玉米时候那些有点烦人的玉米须,其实是玉米的花粉管。玉米顶部的圆锥花序中长满雄花,把花粉沿花粉管输送到雌花成行排列的小穗上,让她们怀孕生子,结出一粒粒玉米。有的植物雌雄异株,雌花和雄花长在不同的植株上。雌雄同株和雌雄异株的植物都需要一些媒介帮助传粉。最早的植物出现在水边,由水来帮助传粉和繁殖,后来的植物开始借助风媒和虫媒。
有的植物会长出显眼的不育花来吸引昆虫传粉,而用不起眼的可育花来孕育果实,和前面提到的用花萼吸引昆虫的策略有些相似。荚蒾属的植物蝴蝶戏珠花(Viburnum plicatum f. tomentosum,五福花科荚蒾属),花序外围白色大朵的是不育花,里面不起眼的小花才是可育花。前面我们讲到了头状花序。有的头状花序中,边缘的舌状花是不能结实的不育花,中间的管状花是可育花。向日葵花盘上的每颗瓜子都曾是一小朵可育花,而周围的黄色不育花则不会结果。蒲公英头状花序中所有小花都是可育花,都能结出很多小降落伞。
除了不育花,还有一种吸引昆虫的方法叫做“拟态”。南非有一种黑斑菊(Gorteria diffusa,菊科黑斑菊属),会在自己的花瓣上长出几个丑陋的黑斑。人们研究了很久才发现,这些黑斑长得很像母苍蝇,是为了吸引公苍蝇来传粉。兰科更是个拟态大观园。除了拟态,花朵上常常会长出条状或者块状的色斑,给传粉的昆虫指路。
有的植物很过分,不仅吸引昆虫,还开起了黑店,让虫子有去无回。有些植物生着特殊的花冠,可以像卡子一样把昆虫脚上的花粉捋下来。但是脚大的昆虫脚就很会不幸地卡住动弹不得。如果仔细观察马利筋(Asclepias curassavica,夹竹桃科马利筋属)或萝藦(Metaplexis japonica,夹竹桃科萝藦属)的花,经常可以看到卡在陷阱中死去的小虫。
除了“婚配”,“生子”也是门学问。落花生(Arachis hypogaea,豆科落花生属)在地面开花,但是要把授粉后的子房伸到土壤里才能长出花生来。如果将花生的子房暴露在光照之下,它们反倒不会发育了。带冠毛的蒲公英种子乘风飞到远远的地方也是一种繁殖策略。酢浆草(Oxalis corniculata,酢浆草科酢浆草属)生着像三叶草的叶子和黄色的五瓣小花。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在它的果实熟透以后,如果用手轻轻触摸,果荚会“噗”的一声爆裂,反卷回来,将种子远远弹射出去。
与动物不同,植物个体的增加并不一定需要两性。植物营养器官(根、茎、叶)的一部分,可以通过营养生殖来发育成一个新的个体,并且保持母体的优良性状,这是一种无性生殖。“无心插柳柳成荫”和“独木成林”都描述了植物的无性生殖方式。竹子主要靠无性生殖繁殖,大多数竹子种类都需要经历很多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达到性成熟,然后在开花后精疲力竭地死去。这也给竹子的准确分类带来了困难(因为前文提到的,花是植物分类的重要依据)。近来燕园的早园竹多有开花,根据崔海亭老师的说法,这与天气过于干旱有关。农业生产中的扦插、嫁接、压条、块茎繁殖都是无性生殖。《醉酒的植物学家》一书中提到,我们食用和酿酒用的苹果,基本上都是无性繁殖的产物,因为苹果基因十分复杂,有性生殖的后很难保持稳定形状,两个香甜的品种杂交也很可能会结出酸涩的后代。
但是植物的有性生殖很重要。在有性生殖的过程中,物种会产生新的遗传特征,让后代具有足够的基因多样性去适应环境,以使整个物种更好地繁衍下去。如果没有有性生殖,植物个体还是可以增加,但是却无法在演化中前进了。
果壳网主笔 Ent 有一篇文章《大地上最孤独的树》中写到,经历了三次大灭绝和不计其数的冰河时代,曾经遍布世界的苏铁如今只剩下大约 300 个物种,其中有一种叫做伍德苏铁(Encephalartos woodii,苏铁科苏铁属)。这种植物雌雄异株,却只有最后一棵雄树存活于世。人们在南非的丛林里寻找了很久,还是没能为它找到一棵雌树,只好无性繁殖了很多它的克隆体。此刻这个物种还不会灭绝,但是忽略突变带来的微小变化,这些克隆体的遗传特征都几乎完全一样。“它们将这样永远静止下去,直到最终消失——或者,直到找到一株雌树,绽开金黄色的美丽‘花朵’,结出饱满的种子,重新踏上演化的漫漫旅途。”
四、分类系统和演化
植物界通常指可以通过光合作用产生有机物的物种的集合,下面又分为苔藓植物门、藻类植物门、蕨类植物门和种子植物门,再下面还有“纲目科属种”几个阶元(分类单位)。我们在这里仅仅讨论种子植物,也就是在生活史中能产生种子(而不是孢子),以种子繁衍后代的植物。在传统植物分类学中,种子植物下面又分两个亚门:裸子植物门和被子植物门。前者的种子裸露在外,而后者的种子有果皮包被,构成果实。
植物家们曾经为如何进行植物分类争论不休。早期,植物学鼻祖林奈根据生殖器官(花蕊)数目对开花植物进行分类(1753)。这种分类方法把许多毫无关系的植物分到一类,不能反映植物之间真正的演化关系。在接下来的两个半世纪里,植物学家们根据对不同形态特点的侧重提出了许多分类系统,其中比较广泛使用的是 20 世纪美国分类学家克朗奎特(Cronquist)和俄国分类学家塔赫他间(Takhtajan)提出的两种分类系统。
20 世纪 90 年代,DNA 技术的出现让植物学家在分子系统发育研究的基础上建立了现代被子植物分类系统——APG 分类系统(被子植物系统发育研究组Angiosperm Phylogeny Group)。APG 系统把被子植物简单地做为一个无等级的演化支,方便与植物界的各种高等级分类系统对接,同时用林奈系统框架处理成等级式的顺序排列版本。2016 年发布的最新版 APG IV 系统共有 64 个目,416个科。传统分类法把被子植物门分为双子叶植物纲和单子叶植物纲,而在最新的APG 分类系统中,被子植物按照发育关系被分为木兰分支(2%)、单子叶分支(23%)和真双子叶分支(75%)。
席慕容(写错了,应为舒婷,谢谢@平仄)的名诗《致橡树》中有一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但从进化角度看,凌霄花比橡树要高明一些:草本比木本进化,缠绕比直立更进化。草本是一类植物的总称,但并非分类特征。草本和木本的区别不在于植株是否高大,而在于茎的结构。所以竹子其实是草本,香蕉则是最大型的草本植物。草质茎不具有形成层,使草本植物不能像树一样不断生长,逐年变粗。相比于木质茎,草质茎是更进化的特征。
在生长季节结束时,一年生和二年生的草本植物会整体死亡,而多年生草本的地上部分会死亡,地下的根、茎等部分仍能存活多年。相比于多年生,一年生是更为进化的特征。
木兰和菊科和菊科,分别代表了被子植物门中较为原始和较为进化的两极。其余一些进化特征和原始特征的对比(前者较后者更为进化)还有:落叶 vs 常绿,复叶 vs 单叶,花形成花序 vs 花单生,无限花序 vs 有限花序,单性花 vs 两性花,雌雄异株 vs 雌雄同株,不整齐花 vs 整齐花,子房下位 vs 子房上位,寄生或腐生 vs 自养……不过也不能仅看个别特征就断定一个物种是原始还是进化,要从整体上来看。
似乎在植物界,看似岁月静好实则暗流涌动,“投机取巧”的攀缘植物和异养植物显得更加聪明。为了提高整个物种的竞争力,植物个体寿命的长短反而不那么重要,而“落叶”这样的程序性死亡反而提高了生存的机会。所以谁说死亡和生存不是一体两面的哲学存在呢?
五、食用和酿酒:乘着食欲和味觉征服世界
在教认植物的时候,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简称‘能好怎’)”。
在康奈尔大学的《城市伊甸园》植物课上,我们每周都学习近二十种园林植物,老师 Nina 和 Peter 是一对伉俪。Peter 总是眨着眼睛告诉我们哪种果实可以吃,而 Nina 总在有学生问“这个萌萌的小果子能吃吗”的时候表示无奈。在 Nina看来,植物如果可食用且可口,大多早已被培育为蔬菜水果,剩下的要么有毒,要么滋味不佳,也难以判断是否有农药和虫害。就算有例外,为什么我们要跟自然界中的虫儿鸟儿去争夺食物呢?
尽管如此,吃野果恐怕是根植于人类基因里的渴望吧。我曾在西藏偶然摘到鲜红的野草莓,那甜蜜的滋味永远留在了记忆里。在康奈尔校园里曾每天都去检查山茱萸树的果实是否成熟,最终还是被鸟儿们捷足先登,只侥幸吃到一个。闻讯而来的小伙伴则颗粒无收,说我骗她。一次在纽约中央公园看到山楂成熟了,便号召同行朋友一起吃。旁边肉墩墩的小松鼠也两爪捧着果子吃得香甜,以至于我们走近了都不逃开。
到了芒果成熟的季节,华南的城市里总是一地香甜无人问津。据广东同学说,他们从不吃行道树结的芒果。此外街上还有莲雾树、椰子树、榴莲树和菠萝蜜树。第一次见到树干上挂着沉甸甸的菠萝蜜时简直惊掉了下巴,后来才知道“老茎生花”在热带植物中是很常见的现象。
但是写这些绝不是为了号召大家去吃野果。在缺少植物知识的情况下吃野果可能会误食中毒,造成严重的后果。汪劲武老师总是提起这几个例子:有人把有毒的莽草的果实当作调味料八角食用而丧命,有人把剧毒植物葫蔓藤当作金银花泡水饮用身亡,还有人把北乌头当作石花菜食用最终不治……既然我们没有“神农尝百草”的主角光环,对于野生植物和园林植物的可食性,还是“小心假设,不要求证”比较好。吃不到野果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即使是日常的蔬菜水果,仔细研究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人类驯化各种谷物、水果、蔬菜的历程伴随着整个文明的进程。有时候人们免不了要问,究竟是人类驯化了植物,还是植物驯化了人类,让他们通过农业,把自己的后代传播到天涯海角。
除了使人饱腹,植物还带给人欢愉。世界各地的人用各种含糖分的植物酿造出了各种美酒,并用更多的植物为美酒赋予各式风味和香气,可以说酒的世界就是一个大植物园。墨西哥人用龙舌兰酿造普逵酒和特奎拉;中国人用高粱酿造茅台;日本人用籼稻酿造清酒;加勒比海地区的人用甘蔗酿造朗姆酒;葡萄给了我们葡萄酒和白兰地;大麦和黑麦给了我们啤酒和威士忌;玉米给了我们波本酒和伏特加。马铃薯、番薯、香蕉、木薯、腰果、海枣、菠萝蜜、南洋杉、仙人掌……你能想象到的含糖分的植物,都能经人们的妙手变出风味独特的酒饮。各式植物香料还被添加在酒的酿造中,或用以调制各式鸡尾酒。很难统计人们为了那一点可爱的醉意,到底使用了多少种植物。
知道一点关于植物的知识,对于生活很有帮助。随便举几个例子:吃西瓜可以沿维管束部位切开,方便去掉瓜子。剥石榴若在心皮的位置切开并轻轻敲打,就比较容易分离出种子,食用它晶莹剔透的外种皮。在超市里看到“金银花蜜”、“玫瑰花蜜”,千万不要买。金银花花冠的筒特别长,只适合长喙的蛾子吸食,根本不适合蜜蜂采蜜。而玫瑰花呢,压根儿没有蜜腺,何来蜜呢?
六、数学、文学和艺术
爱因斯坦说:“仔细研究自然吧,然后你会更好地理解一切事物。”植物在漫长的时间里为了更好地利用空间和资源,进化出了很多空间形式。这些空间形式不仅符合一些数学规律,看上去也很美:
在大多数植物中都可以观察到对称,因为“批量生产”一个简单的形式可以节约能量。笛卡尔通过观察和研究,发现花瓣和叶的形状曲线满足一个方程式:“x3+y3-3axy=0”,赋以不同的 a 值可以得到长短不同的花瓣或叶片曲线。罗马花椰菜的花序是一种分形结构(一类按照不同比例换缩之后都一样的复杂几何体):每一棵罗马花椰菜都由形状相同的小花椰菜组成,而这些小花椰菜又是由更小些的相同形状花椰菜组成的,如此往复无穷匮也。很多蕨类植物的嫩芽都呈斐波那契螺线状,向日葵的花盘里有两组向不同方向旋转的螺线,其数目也同样满足斐波那契数列。斐波那契数列和螺线越到后面就越接近黄金分割,这样布局可以更高效地利用空间。怪不得柏拉图要说:“上帝是个几何学家。”在藤蔓植物的缠绕方向中还蕴含着地转偏向力的奥秘。由于地球自转导致的地转偏向力,北半球的藤蔓植物大多顺时针缠绕,而南半球则反之。
文学中的植物也非常多见。不了解植物的话,很难去体会作家和诗人想表达的境界。相反,如果能在脑海中召唤出所读到植物的形状、颜色、气味,乃至回忆起和自己人生经历有关的片段,那么读书便成了赏心悦目的浸入式体验。未曾见过枳(又名“雀不站”)全株的尖刺,怎能理解刘基“凤凰翔不下,梧桐化为枳”的伤怀?未曾见过木槿花零落一地的样子,又怎能理解黛玉在群芳宴上抽中的“芙蓉”签如何暗示了她“风露清愁”之命运?如果没有在萧瑟的早春等待过丁香的盛开,如何能体会艾略特那句“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从死去的土地中培育出丁香”?只有知道黄水仙绽放时的明媚,才理解华兹华斯在“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时,怎样把开放的金色水仙想象成了在银河里闪闪发光的繁星……
但是东西方文学和艺术中的植物传统有着很明显的不同。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对植物的描述要么是模糊的意象,要么便是偏重植物的食用和药用功能,艺术作品中也是写意居多。但是西方则有悠久的博物学传统,使得文学和艺术作品中的植物也多了一番考究。伴随着近代几次植物考察远征,植物科学绘画也形成蔚然大观,在此就不展开叙述了。但是你若翻看博物学的历史,一定能为科学研究和植物绘画技艺相生相长的进步所震撼。
在欧洲和日本的绘画和动画片中,也经常见到认真描摹的动植物物种,这与他们的敬业态度和博物学精神分不开。余天一曾经写了一篇文章来分析捷克动画片《鼹鼠的故事》里的植物种类,在动画中发现了蒲公英、荠菜、雏菊、贯叶连翘、丝路蓟、勿忘草、驴蹄草、亚麻、虞美人、群心菜、碱菀、北车前、琉璃繁缕、圆叶风铃草、香猪殃殃等植物。还有人曾与熟知植物的朋友一起看《千与千寻》,在看到千寻一家穿过山洞后马上感叹:“波斯菊、踯躅花、山茶、瑞香和梅花,四季的花一齐开了,这不是人间,是神界吧。”动画制作者的用心,只有真正了解植物的人才能发现。在宫崎骏电影中这样的例子还不少。
七、学习植物六部曲
认植物可能有许多不同的角度,有的人关注分子和细胞,有的人从物种出发,有的人着眼进化,还有的人研究种群和生态。在我刚开始学习植物的时候,接触了几位方向完全不同的老师:研究植物分类学的汪劲武老师,研究土壤和生态学的李迪华老师,研究博物学的刘华杰老师,研究植被生态学的崔海亭老师,还有青海白马寺从事民间生态环境保护的僧人果洛周杰。无论从其中哪个方向入手,都会发现一个可以探索、玩耍一辈子的大宝库。
认植物是循序渐进的过程。最开始我们都仅仅认识一些常见的植物。多翻阅图鉴,和更多的植物“打个照面儿”,可以对不同科属植物的形态特点有个模糊的概念。进一步学习植物分类知识和术语后,就可以自己尝试去分辨常见的植物属于什么科属,再到《中国植物志》和植物图像库网站中去检索以确认。在学认植物的初期,能大致将所见植物定到科属已经足够。要辨认一些差别细微的物种,就需要更加专业的植物学知识了。
我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大家总结了学认植物的六部曲:
1. 多翻图鉴,学认身边常见物种。
2. 学习和理解形态方面的术语,常识用术语描述植物的形态特征。
3. 走到自然中去观察、记录、解剖、制作标本,用绘画的方法来加深印象。
4. 总结各个科的特点,以便对不认识的植物初步分类。
5. 学习查阅植物志和使用检索表,对不认识的植物进一步分类。
6. 用电子文档或卡片夹建立自己所认识植物的数据库(我称之为植物友人帐)。
对我自己来说,上面这几条还是不够的。首先,从文献和书籍中读到的二手资料,无论如何都不如走到自然界中去,获取自己的一手自然观察来得靠谱和有趣。此外,作为一个景观设计师,我还要去了解植物的习性,以便设计出强健、美丽、独特的植物群落,让一年四季都有鸟语花香,乃至去帮助解决一些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的问题。
学习、观察和积累是漫长的过程,但是却能给人带来持有纯净的快乐。因为喜爱植物,我认识了许多喜欢拍摄植物、画植物、认植物的朋友,还遇到很多趣事和巧合。有几次见到不认识的植物,问号在心头盘桓不去,隔几天就在关注的植物爱好者的微博中看到了这种植物的科普。还有一次,刚刚拍到了一种植物,就收到了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正是它——花格贝母——的科学绘画。我将这些巧合归因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真正喜欢一个事物,就像加快化学反应一样去增加接触,提高热度,长此以往总会有很多收获的。
参考资料:
FRPS 中国在线植物志:http://frps.eflora.cn/
PPBC 中国植物图像库:http://www.plantphoto.cn/
自然博物馆北京植物名录:
http://www.nature-museum.net/BioBook/floraofbeijing/1/home.html
多识植物百科:
http://duocet.ibiodiversity.net/index.php?title=APG_IV%E7%B3%BB%E7%BB%9F
英国邱园植物学家 Michael F. Fay 对 APG IV 系统的介绍:
http://www.kew.org/blogs/kew-science/apg-classification-consensus
果壳自然控小组
Ent,https://www.douban.com/note/575236525/
冯飞雪,http://www.guokr.com/blog/187783/
推荐书单
1) 植物图鉴:
-全国范围:
《常见野花》;汪劲武;中国林业出版社;2009
《城市野趣:一步一花》;王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常见园林植物识别图鉴》;吴棣飞,尤志勉;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
-北京地区:
《燕园草木》;许智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北京地区重点保护野生植物》;沐先运等;中国林业出版社;2014
-中国西部:
《中国常见植物野外识别手册》(祁连山册);冯虎元,潘建斌;商务印书馆;2016
《三江源区草地植物图集》;马玉寿,徐海峰,杨时海;科学出版社;2012
《青藏高原草场及主要植物图谱》;蔡照光,黄葆宁,郎百宁,雷更新;农业出版社;1989
《西藏野花》;土艳丽;科学普及出版社;2012
-世界范围:
《世界园林植物与花卉百科全书》;[英]克里斯托弗·布里克尔;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
《树:全世界 500 多种树木的彩色图鉴》;[英]库姆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5
《百合圣经:世界最伟大的图谱丛书》;[法]皮埃尔-约瑟夫·雷杜德;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 植物形态、分类:
《植物学通信》;[法]让·雅克·卢梭;熊姣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种子植物分类学》;汪劲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怎样识别植物》;汪劲武;人民教育出版社;2010
《怎样观察一棵树》;[美]南茜·罗斯·胡格;商务印书馆;2016
《怎样观察一朵花》;[美]罗伯特·卢埃林;商务印书馆;2016
3) 生物学:
《植物生物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4) 科普、进化:
《植物之美:生命源流的重新审视》;让·玛丽·佩尔特;陈志萱译;时事出版社;2003
《种子的胜利:谷物、见过、果仁和核籽如何征服植物王国,塑造人类历史》;[美]索尔·汉森;杨婷婷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
《植物猎人》;托比·马斯格雷夫,威尔·马斯格雷夫,克里斯·加德纳;希望出版社;2005
《醉酒的植物学家》;[美]艾米·斯图尔特;刘夙译;商务印书馆;2017
《植物的欲望》;[美]迈克尔·波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5) 博物学:
《探寻自然的秩序:从林奈到 E.O.威尔逊的博物学传统》;[美]保罗·劳伦斯·法伯;杨莎译;商务印书馆;2017
《大自然的艺术:描绘世界博物学三百年》;[英]朱迪斯·马吉;杨文晨译;中信出版社;2013
《异域盛放:倾靡欧洲的中国植物》;[英]简·基尔帕特里克;俞蘅译;南方日报出版社;2011
《植物记:从新疆到海南》;安歌;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6) 植物命名:
《植物学拉丁文》;沈显生;中国科学技术大学;2015
《植物名字的故事》;刘夙;人民邮电出版社;2013
《植物名实图考》;[清]吴其濬;中华书局;1963
7) 文学、宗教中的植物:
《草木缘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潘富俊;商务印书馆;2016
《佛教中的植物》;全佛编辑部;全佛文化事业公司;2001
8) 与植物有关的文学作品:
《万物的签名》;[美]伊丽莎白·吉尔伯特;何佩桦译;中信出版社;2015
《赛尔伯恩博物志》;[英]吉尔伯特·怀特;梅静译;九州出版社;2016
《山之四季》;[日]高村光太郎;王珏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
《人间草木》;汪曾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