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诺和吉安
附近所有的小孩都管他叫做尼诺叔叔,而尼诺自己的侄子,却只管他叫尼诺。
尼诺叔叔每天踢着他的塑料拖鞋在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这双宽大粗糙的蓝色橡胶拖鞋几乎成为了他的一个象征。况且,如果刚洗完澡脚底板沾了水,又或鞋底进了水,走起路来便是“啪滋啪滋”地响。如果响声忽然停止了,来尼诺家里找他女儿奇拉玩儿的人就会忽然停下来对话,忽然抽去的背景声音会让熟悉感消失,即使身处自己的村庄,小孩子们也忽然浑身抖动了一下,仿佛做了噩梦去到了寒冷的异国他乡。这是意大利炎热的夏季,尼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奇拉!你的狗把我拖鞋叼哪里去了?!”楼下的小孩子们掩面偷笑,同情地看着奇拉。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但尼诺最近才意识到是这只狗所为,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之前所有的丢失情况都是这只狗导致的。
但实际上头几次是奇拉气不过尼诺在朋友们来玩耍的时候总是走来走去,制造令人无比厌烦的噪音,而刻意把拖鞋藏起来,等朋友们散去之后才又假装在意外的地方发现了拖鞋。
“干的好,布鲁托。”奇拉从野地里捡来的狗是有名字的,它叫做布鲁托。布鲁托在意大利语里面是接电话时候用的“喂”。
“奇拉,让你的狗把我的拖鞋叼回来!”这时候尼诺已经从楼梯口闪出半个人来。他的脚藏在墙后,前半身弹出来,“奇拉,你听到了没。”
小孩子们又爆出一片欢笑。
“知道了知道了。”奇拉说着站起来,开始漫不经心地四处找不鲁托。
尼诺从楼梯口消失之后,其中一个小孩子掩嘴说到,“这么说是真的了?尼诺叔叔如果没有穿拖鞋就不愿意见人,就像光着身子一样。”
奇拉点了下头,吩咐其他孩子们继续玩儿他们的,而她要四处转转,去找找不鲁托。孩子们先是有点儿不舍,但是奇拉这么说了,又没有办法留住她,他们只好听从她的吩咐。
布鲁托如果这会儿不在家里的话应该是在外面的草坪上。
布鲁托刚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年的模样,步态稳重,眼皮下搭。除了喜欢叼拖鞋这一点仍然让它听起来像是一只年轻顽劣的狗,它所有的表现仿佛都在昭示他的年龄似乎已经步入中年。奇拉那天从她阿姨家的那个在空荡荡的山顶上的游泳池光脚走回来的时候,布鲁托从不知哪里开始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她如果停下来,它也会停下来。奇拉停下来跟它对视了几个回合,继续径直地往家里走。烈日炎炎下有些长在山坡上的草枯死,在奇拉柔软的脚底板下有些咯脚,偶尔发出清碎的爆裂的声音。于是她走的飞快。布鲁托也几乎轻快地迈起四肢跑起来。奇拉心想,如果我忽然停下来,狗会不会也停?我要是靠近它,它会不会跑?奇拉忽然地停下来,她转身跟布鲁托对视了几秒,这次布鲁托没等奇拉向她靠近,就自己踱步向奇拉靠近。
尽管奇拉把布鲁托带回家里让尼诺反感不已,奇拉又是哭喊又是为了布鲁托起誓担保才让布鲁托终于可以进到家门来,这主要是因为尼诺被奇拉折腾累了。“我保证布鲁托不会随处大便,他比我都聪明。我发誓,布鲁托到了晚上也不 会像阿姨的猫那样乱叫,你瞧他的眼皮,都已经困成这样了。他肯定没有精力在家里折腾的。”过了几天尼诺自己也发现布鲁托除了晚上睡在奇拉安置的狗窝里,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村外游荡,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布鲁托此时果然就躺在树下的凉阴里睡觉,身旁放着尼诺的那只拖鞋。奇拉弯起腰来把拖鞋捡起来,她小心地监视着布鲁托对此的反应。好在它只是略微抬了一下眼皮,就继续睡觉了。它根本不在乎这只拖鞋。奇拉在布鲁托旁边又坐了一会儿,抚了抚它的侧腹。它满意地砸罢了一下嘴表示感激。奇拉这才带着一只拖鞋往家走。离开的时候,布鲁托稍微抬了一下头,但看它没有跟过来,奇拉就自己先回去了。
吉安这时候竟然在家,十年前她和尼诺曾是夫妻。家里的小孩子们这时早已经走了。
“奇拉,你最近胖了。我说了晚饭不要吃比较健康。” 她的后半句是说给尼诺听的。
尼诺这时候在家里穿着鞋,吉安的造访让他觉得不穿鞋不可。
奇拉跟吉安拥抱了一下,就沿楼梯上楼到楼梯第一个拐角的卧室了,她小心翼翼带上了门,刚巧吉安从一楼客厅探头看了一眼,确认了她在关门就缩回去了,但是奇拉留出了足够的缝隙来偷听。
“你妈妈去世的消息我听说了,我很遗憾。”吉安先开的口。
“谢谢你专程过来。”
“什么时候举办葬礼?”
“下周三的时候,我正在家里收拾她的东西,累透了。”尼诺几乎要说出口,“布鲁托还把我的拖鞋叼走了。”但他觉得不太适合就咽了回去。
沉默了一阵,“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你妈妈,因为她从来不喜欢我。”
尼诺知道吉安说这话没有恶意。
“她为我做了一辈子的牺牲,我对她的谅解来的太晚了,我觉得非常惭愧。”
“你妈对你的生活干涉太多了,你不觉得吗?”
“她都是为了我!” 尼诺忽然吼了起来,吓得奇拉轻碰了一下门,弄出了声响。
奇拉听到楼梯上的响动,于是赶紧用脚尖奔到床上,门开了,是尼诺。
奇拉在床上假装懒洋洋地回头看尼诺,
“拖鞋找到了,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谢啦奇拉,我跟你妈妈有些话要说,可以帮你关上门吗?”
他把门带上了,奇拉听到插栓扣入门框的声音。
接下来的对话变成了争吵,声音似乎比关门前更大了,只是奇拉只能依稀听到其中的几个单词。她默默地拼凑出来了完整的话。
“因为她去世了,她变得更完美了。可是她不是这样的。”
奇拉想起那个那个严厉而坚韧的奶奶,她从没有想过死亡会发生在她身上。她看上去这么有力量,奇拉从小对她就心生恐惧。因为她总是因为一些小的错误而责骂她。她像是家里的一把擀面杖,时时就要立起来抽打在齐拉的身上。比如说硬币不能放在餐桌上,或者吃面的时候不要用勺子辅助来卷面。但现在奶奶走了,没有人会用那样严格的规矩来束腹她了。在对待齐拉的管教上,尼诺虽然继承了她的严格,但他没有继承她的强硬,事实上他太软弱了,没过多久他就放弃了——不再每天早上叫她起床;不再让她收拾屋子;不再让她少花钱——其实他根本没有怎么给过奇拉零用钱,都是吉安每个月偷偷托人给齐拉的。
尼诺和吉安的争吵很快就平息了。夏日的聒噪和安静再次在窗外融合在一起。
齐拉下楼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布鲁托叼着一只拖鞋慢慢悠悠地进来了。
齐拉把拖鞋从布鲁托的嘴里抢下来,犹豫了一下,藏到了电视柜的下面。
“走,布鲁托,我们到山上去。”
布鲁托犹犹豫豫地把视线往返于站在门口的齐啦和自己的小窝。
“快来,布鲁托。”齐拉想赶在尼诺回家之前出门。
奇拉担心尼诺随时会回来,于是先往门框外走了一步,看到布鲁托也跟了一步,她才放心地大步往远离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