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有情人总在咖啡馆
爱情使人发昏,尤其是女人。

1.
关掉眼前那个盯了一整天的蓝莹莹的电脑后,她习惯性地伸了伸懒腰。桌子上泡的咖啡早就凉透了。
从公司出来之后,她发现天气变得更冷了,凉气从身上那件薄薄的风衣里渗进来,她裹紧衣服,蹬着脚上八厘米的高跟鞋像女战士一样走回家。
从公司到租的房子走路二十多分钟,中途经过五个红路灯,人行道上有时会遇到夜跑的中年男人,一旁的绿化带里栽了成排的桂花树,九月份的时候桂花还很香,忙完一天的工作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花香总是让她不自觉放慢脚步深呼吸,似乎香气能被她吸进五脏六腑。
到了十月份,晚上五点光景,天就已经全黑了,空气阴冷潮湿,夜里经常暴雨如注,这些花香也在淋漓的雨水中被稀释殆尽。
房子租的顶楼,说是顶楼,其实只是一间阁楼,她当初为了选房子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月,只有这一间有足够大的阳台、客厅和齐全的家用设备,没有中介,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妻,人很好,押一付一,半年签一次租房合同,价格公道。
房子是两室一厅,她和前公司的女同事小菲一起合租,租的时候小菲说自己一个人住,住了不到一个月,却突然带着男友一起同居。水电费当然骤增,但房租依然是两人平分,她每月多掏几百块帮女同事养男人。
开门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声音,之前一直以为小菲体格娇小、人又瘦弱,房事大概很羞涩,没想到小身板也蕴含有大能量。
2.
在这家互联网公司里,她这种只呆了一年多的人都已经成了老员工,不断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离职,与此同时公司也从未停止补充新鲜血液。同事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可言,见面只是点头微笑。她本来也不擅长社交,这样的状态刚刚好。
中午去露台的遮阳伞下吃外卖,琴姐走过来和她坐在了一起。
她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实在没有聊天的欲望,心里盘算着赶紧吃完回办公室。然而琴姐到底没放过她:“晴子你今年也三十了吧?怎么还不找男朋友呢?”
果不其然,她笑了笑,等着琴姐往下说。
刚进公司时,琴姐问她为什么还没结婚,是否有稳定的男友?那会儿她说刚换工作,只想先把生活安定下来,之后再考虑其它,琴姐也就没再说什么。
进入公司后,她发现周围女同事几乎都刚大学毕业,年轻貌美,朝气蓬勃,剩下的基本已经婚育。每次小组聚餐时已婚者对大龄未婚单身青年,总是有种天生的责任感,语重心长话里话外劝人走入婚姻的围城。
她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年轻,三十岁怎么了?三十岁的女人逐渐变得成熟和风情,年少时的劲头还没有完全褪去,但已经学会不再莽撞和过分天真,这么好的年纪这么好的韵味,为什么就要急着随便找个人过日子?
可是听催婚听得久了,有时候也会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谈场恋爱,就算不结婚,起码可以堵一堵好心同事的嘴。
琴姐自告奋勇要为她介绍合适的对象,说看到她连周末都要一心扑在工作上就很为她心疼,“年轻人努力工作是很好的,但也要有一点私人生活嘛,周末约个会放放松,工作时才能更有劲头。”
她盲目地点点头,每次都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但是这一次,琴姐拉着她说邻居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一表人材,和她很合适,非要她抽个空见一面。
推辞了几次后,她就再也找不出理由拒绝这番好意了。
好吧,就当是见客户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约的是周六下午四点,在市中心的一家新开的咖啡馆。位置是她选的,当初她说随意,但琴姐坚持让她做决定,她就选了这家最近常去的地点,那里人不多,比较清净自在。
周六她一觉睡到大中午才起床,昨天夜里,隔壁的情侣又缠绵到凌晨两点才罢休。
她起床洗漱,给自己炒了一盘番茄鸡蛋,煮了一碗面,坐在光线透亮的客厅沙发上吃东西,看到阳台大片大片的阳光洒在盆栽长寿花的叶子上,这样的时刻,她总觉得既踏实又幸福。
感情空虚的时候,只要胃里能够温暖充实,只要还能看到成片的阳光,生活就能满足地过下去。
收拾好厨房之后,她在书柜里翻出一本很久之前看过的书,躺在沙发上读。
看了不知多久,手机突然滴滴作响,她拿过来一看,是琴姐发来的消息,问她是不是已经在去赴约的路上。
她猛然一惊,这才想起来今天还要赶赴一场工作约会。
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从家里赶去咖啡馆打车最快也要半小时,这还不算堵车的时间,她哀嚎一声一激灵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回房间换衣服。
她不喜欢迟到,随手捞出一件长裙套上,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仪容,很好,干干净净素面朝天,转身抓起大衣架上挂着的手包赶赴约会地点。
气喘吁吁赶到咖啡馆门外时,已经是四点半了,路上的红灯她一个也没落下,坐在副驾上的时候,她一直在埋怨自己怎么会忘了这场约会,但是这也不能怪她吧?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周末约会过了。
在等最后一个红灯的间隙,她从手包里翻出口红,对着镜子涂到嘴上。
3.
调整了急促的呼吸之后,她镇定自若地走进咖啡馆,位置是预定的。她迅速看了一眼靠窗的角落,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平头,戴眼镜,穿一件灰色圆领毛衣,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子,黑色外套搭在一旁。
是他。
她走过去,笑得很灿烂,除却这是基本礼貌之外,她已经迟到了半小时,更该笑一笑。
“你好,我是晴子,实在不好意思,路上太堵了。”她紧盯着男人的眼睛,看他是什么反应。男人立马站起来,非常绅士地笑着说:“没关系,我也刚到不久。”
谈话自然是从琴姐开始,后来又聊到彼此的工作和喜欢看的电影书籍。
交谈不算自在,但也不让人过分排斥,再后来,可以聊的话题似乎都被说完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的手机突然震动,收到一条短信,趁着看短信的机会她告诉对方要去一下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拿出手机,短信是小菲发来的。
看到内容的那一刻,她感觉心脏突然收紧了一下,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小菲说:王默然订婚了,下周在弦月酒店请同事吃饭。
一年了,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丝毫波澜,没想到这会儿心里竟还有些不是滋味。
她收起手机,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机械地补全口红,回过神的时候看到眼角那几根细细的皱纹正在明目张胆的叫嚣着。再过4个月零8天她就30岁了,时间已经不再对她留情面。
重新坐到男人对面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试图回到之前那种神采奕奕的状态,可是她做不到。
她很想回家,回到那张温暖舒适的床上蒙着被子昏天黑地睡一场。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身体瘫软在沙发上,垂头丧气。
对方自然觉察出她的变化,非常好心地没有多问,她好不容易有力气说出一句“我想回家”,他立即说好,并且说可以开车送她。
她虚弱无力地点点头,准备去前台结账,被男人告知已经付过了。她想说AA,话还没出口,对方就说不用了,下次让她请他。
下次?不会有下次了。她在心里想。
4.
回到家,打开房门,小菲和她男友都不在,整个屋子里黑灯瞎火,她摸到门边墙上的按钮,啪一声电灯亮了。
进屋,换鞋,把手包扔在电脑桌上,她扑倒在床上,情绪翻涌。
已经结痂的伤口被重新撕开,这种疼,带着恨意。
她和王默然认识的说巧也不巧。
研究生毕业前,她在本市找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就职前的一段时间去市中心的图书馆看书。
图书馆很大,她最爱去的那片区域已经坐满了人,于是借了书走出图书馆。不想回校,不想坐车,只想信步闲逛。
天气很好,不冷不热,有微风,阳光细碎地洒在地上,她看到一片叶子被风从一颗石头吹到另一颗石头上,一时间看得入神。
准备留在这座城市之前,她和父母有过剧烈的争吵。家人希望她留在家乡小县城里考教师编制,安安心心做一名中学教师,弟弟再有几年就要升初中了,如果她留在家乡,说不定可以给弟弟升学带去很多帮助。
她不愿意。
拼命读书,为的就是早点离乡,她不是什么故乡情结、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大学时考到省外,之后求学的6年,她只有过年时才回家。
父亲说她不孝,母亲说她糊涂,却很少有人问孤身在外、学费生活费全靠自己承担的她,苦不苦累不累。
眼前的这片叶子,就好像她,孤零零的,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她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不会更好一些,但她有信心起码不会太坏。
想了一会儿心事,转身朝前走的时候就撞到了王默然。王默然正在打电话,表情很严肃,抬眼看了看这个撞了自己的女人。她连忙说对不起,王默然摆摆手,提着电脑包走远了。
她一低头,看见脚边有一团揉皱了的纸,捡起来打开看是一家咖啡馆的宣传单。她留意了一眼咖啡馆的位置,正好在附近,索性直接过去了。
和一个人特别有缘分的时候,好像就很容易遇见。
在咖啡馆里坐着看书的一整个下午里,她统共遇见了王默然三回。
第一回是在咖啡馆的角落,他把电脑拿出来,砰砰砰敲字,好像撒气似的,把键盘敲得很响。第二回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的时候低着头打电话,正好经过她身边,她听见王默然说“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
第三回是王默然认出了她,两个人都笑,过了一会儿,王默然就坐到了她对面,点了一杯冰西瓜汁。
这次之后,他们成了朋友。
更熟悉彼此的时候,她问王默然那天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反反复复进出咖啡馆,而且气呼呼的。王默然说那天和前女友吵架,两个人都不冷静,互相争执,他约前女友当面聊,对方一开始说好,后来又放他鸽子。
他说,没想到那天就分手了,他以为是和从前的无数次争吵一样,他哄哄她,答应陪她逛街买东西,或者给她做一顿丰盛的午餐就可以和好,只是没想要,总有一次争吵,是再也和好不了的。
王默然的前女友是平面模特,追求她的人不说非富即贵,也确实比王默然有钱得多。那时候,前女友每月拍杂志和广告挣的钱比王默然一年挣得都多,王默然还在为买车的钱担忧的时候,前女友已经可以独自支付市中心一套90平房子的首付了。
他和前女友勉强维持了三年,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因为她突然想要一个家。模特确实挣钱很多,但是也很辛苦,她想变成一个不用每天刻意逢迎、强颜欢笑、假装无坚不摧的女人,想做一份踏实平常的工作,每天给他做饭等他回家。
那会儿他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但危机四伏。公司总监的职位空了出来,竞争者包括他在内一共有4个人,除了他之外每个人都有背景,他能做的只有更拼命。所以他理所当然忽略了她总是湿润的眼睛,每天为了晋升通宵达旦做项目。
有一天,他下班回家,发现他们合租的那间屋子里,她所有的东西都不翼而飞,包括她。
他是后来才知道,前女友那会儿已经怀孕了。女人在想要孕育生命或者正在孕育生命的时候,总是很脆弱,总是非常希望回归家庭。他气恼她没有告诉自己这个消息,但是扪心自问,他确实不会选择在一穷二白生活动荡的时候要这个孩子。
前女友堕胎之后,和一个追求她很久的中年男人在一起,第二年就搬去了国外。半年之后,他也如愿以偿升了主管。
5.
晴子和王默然的恋爱,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好像是有一次两人相约在电影院看电影,看完电影,王默然说送她回家,她说一起走走吧,炎夏夜晚的湖边,湖风总是把人吹得心神荡漾。
绕着湖走到第一座桥的时候,桥边有一对情侣正在接吻,男人把女人勾在怀里,吻得非常缠绵。晴子有点发窘,脸不知不觉就烫了起来。王默然什么话也没说,晴子突然感觉他把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王默然的手是湿热的,因为发汗有点黏,但让人心安。
后来,两个人住到一起,平时一起上班下班,周末在家做饭,都有空的晚上就去附近的影院看电影。早上到公司的时候,他们总是一前一后走,哦,忘了说,晴子是上班之后才发现自己和王默然在同一家公司。一开始当然很惊讶,但也有种异样的刺激感。那时候她还没有和王默然在一起,但已经知道了公司不允许员工内部恋爱。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王默然说不用担心,那就不要多想了吧。何况爱情来的时候,总是让人盲目又冲动。再者,他们所属的部门几乎没有交集,在公司里也很难碰面。
有一天晚上,她又一次问王默然,“如果有一天公司发现我们在恋爱,怎么办?”王默然正在看员工提交的工作日报,头也没抬地说:“不要瞎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有点失神,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二年春节,晴子很想把他带回家。虽然老家不是一个地方的,但好在邻省,坐高铁不过小半天就到了。放假前夕,她做了一桌菜,王默然吃得很开心。他们不常下厨做饭,晴子厨艺很好,但是总没有时间。饭桌上,晴子问他:“过年有什么打算吗?”他笑了笑说,“回家啊,还能有什么打算?”
晴子不说话了,默默扒着碗里的饭,过了一会儿,王默然问她:“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晴子深呼吸了一下,说:“我想带你回家见我爸妈。”
“好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晴子抬头,有点难以置信。王默然还是那副表情,淡淡的。晴子笑了。
不出所料,晴子的亲戚朋友几乎都很喜欢王默然。他们夸赞王默然年纪轻轻就是大公司的总监,大有可为,同时对她能找到这样的男朋友另眼相看。
母亲还是略有微词的,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和本地人结婚生子,最好以后住在附近,两家也好有个照应。但是嘟嚷了一会儿,她又说如果王默然对晴子好,远一点也没关系了。父亲在一旁抽烟,和母亲说王默然挣钱多,一个月能抵上全家一年多的收入。
晴子没告诉他们,王默然的工资在他们那座大城市里,根本买不起房子。
爱情使人发昏,尤其是女人。这句话是晴子的闺蜜楠楠说的。
不知道为什么,楠楠对王默然抱有成见。她说王默然这个人有点让人摸不透。王默然和晴子第一次请楠楠吃饭的时候,楠楠在饭桌上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们晴子结婚啊?”王默然举着酒杯轻轻晃了晃,笑着说,“我和晴子都正在事业上升期,这个不急。”
因为王默然这句似是而非的回答,楠楠私下里告诉晴子,王默然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可靠。
也因为楠楠的这句不可靠,晴子从那以后便开始有点刻意疏远她。没错啊,爱情使人发昏,那么就趁着有机会的时候昏下去好了,至少她现在是快乐的。
过年回来之后没多久,赶上了他们自己定的两周年纪念日。
去年的这个日子,王默然给她买了一条精致的项链,之后她每天戴在脖子上,像一个信物。
今年,王默然预定了市中心的一家饭店,饭店装修得很古典,桌椅摆设都是木制的,桌子上的木瓶里插着芳香的白玫瑰,吃饭的时候,晴子发现邻座是一家三口,夫妻很和睦的样子,小女孩甜甜地告诉父母餐后甜点想要一块草莓蛋糕。晴子看得出神,那一刻她突然很想结婚,很想安定下来,很想有个完整的温馨的家。她看了一眼王默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菜单。
饭毕,两个人去等电梯,刚好在电梯口碰到同事小菲。
那会儿小菲刚来公司没多久,还在实习,就坐在晴子斜对面茶水间旁边,晴子有时去茶水间等热水,还会和小菲聊上几句。
三个人似乎都有点尴尬,王默然先笑了,说:“今天真巧,吃顿饭碰到两个美女同事,也算是工作之余的一点艳福。”听到这句话,她心里的那一丝期待像泡沫一样,“啪”,碎掉了。
小菲恍然大悟似的,和王默然说最近上映的电影很好看,晴子在一边附和,两个人一同坐王默然的车回家。一路上,小菲滔滔不绝说了很多话,王默然在驾驶座搭腔哈哈笑,晴子觉得很累,默不作声地望向车窗外。
窗外是飞逝而过的色彩和时光。
到家之后晴子一直很沉默,王默然刻意说段子逗她笑,她也恹恹的。她是这个时候才发现王默然有油嘴滑舌的另一面,平时在公司他们几乎没有交集,下班之后他的身边只有她,她就以为王默然一天24小时都是干净清爽的少年。
想起第一次见到王默然,晴子只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舒服,清清爽爽的,衣衫整洁,面部轮廓分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神澄澈,像邻居家十几岁的阳光干净的大男孩。后来当她知道王默然已经过了30岁,心里多少有点吃惊。现在,她发现自己不仅识人不准,还很天真。也许在学校呆得太久,她总以为社会和人不会复杂到哪里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王默然习惯性的把她抱在怀里,手摸向她的胸口。她没有拒绝。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只要还不反感男人碰她,感情就有希望。
凌晨,夜很静,王默然已经熟睡,晴子在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里仔细看他。王默然天生高鼻深目,五官深刻,白天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很真诚,让人不自觉就有好感。入睡之后,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脸庞和身体那么柔软,散发着温热潮湿的气味。她看着他,心里一片爱意。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有时总会忍不住体内母性的爆发,想要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自己的男人。
她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6.
和王默然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似乎是一种命运走向的预告。
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十月份,王默然谈了一个新项目,项目对接人在美国,他作为负责人需要带队过去谈判,顺便考察,计划出国一个多月,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王默然下班前发简讯给她准备一起回家,没有人回应。他打了电话,也没有人接听。去晴子的办公室装作拿材料,看见晴子的位置上早就空了。
赶回家,晴子在卧室里睡觉。气氛很压抑,王默然把外套换下来,扔到沙发上,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喝掉,然后跑去床边看晴子。
他问:“身体不舒服吗?”
晴子没有回话。
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觉得有点饿,去冰箱里拿了一袋泡面去煮。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站在他身后,问他:“下月初就要过去了吗?”
他一惊,回头看见晴子的脸,好像哭过,眼睛里还有红血丝。
“恩,计划是下月初,不超过两个月。”他转身抱着她。
“时间有点久。”
“工作嘛,都是这样。”
“你是不是,和赵馨文一起去?”终于说出来,晴子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
王默然很吃惊似的:“是啊,老板的安排嘛,她刚毕业,带她熟悉一下项目流程。”
她盯着王默然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只要一心虚,眼神就会下移。王默然看向锅里的泡面,安慰晴子:“不要瞎想啦,我饿了,先煮泡面。”
前天,晴子在洗手间里,听到两个女同事的闲言碎语,说老板的千金看上了公司的王总监,想要召为驸马。她从隔间出来洗手,女同事见了她立刻不说话。
自从上次和小菲在电梯口碰上,公司里终于开始传出她和王默然在一起的八卦。她含糊否认,导致版本越传越多。
争吵的具体过程她已经不愿意再想起,八点档家庭伦理剧里情侣之间是怎么吵架的,她和王默然就是怎么吵架的。
她后来在书房哭了一整夜,王默然睡在客厅的沙发辗转反侧。卧室空着,谁也不愿意先低头。
她承认自己偷看了王默然的手机,看到了那几条暧昧不明的短信。短信里,王默然面对老板女儿的调情,虽然没有越界,但也没有拒绝。
一个男人不拒绝另一个女人的主动示好,不管他本意究竟如何,都是一种默许。
半个月后,王默然搭上了出国的飞机。第二天夜里,她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他上传的一张大合照,十个人的团队,王默然和赵馨文站在最中间,赵馨文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笑意盈盈。
她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想起有一次去划船游湖,她说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典故,笑着说动了情的女人都是傻瓜,王默然说那是因为她们没有遇到一个好男人。她就止了笑,认真地说“那你呢?你是好男人吗?”王默然在她脑袋上敲了敲,“我当然是啊,而且我只对你好。”
她现在又想起这句话了,眼泪就很不争气地掉下来,滴在手机屏幕那张大合照上。
7.
她不否认自己生性敏感,而且外强中干。
坚强和冷漠都是装出来的,一个人在外生活这么多年,看起来不易亲近总比看起来好欺负要有用得多。
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她是女孩,不讨爷爷奶奶喜欢。每次回老家,她都只能吃被堂哥堂弟挑剩下或者要坏了的瓜果饼干,被他们欺负了不能告状也不能哭,因为奶奶会说女娃就是没有男娃乖。
她一直没有告诉过别人,她四岁开始就记事了,所以记得奶奶是怎么在她生病的时候往她的胳膊和脚掌上扎小针,奶奶希望她最好病死了,这样爸爸妈妈才有机会接着生儿子。
可是她命大,从那之后反而很少生病,也一天天更强壮,她开始懂得讨好大人。因为父母那时只有她一个孩子,所以读书的事情还不用担心。她很争气,年年都考年级前三,一路顺顺利利念到大学和研究生,开始掌控自己的人生。
她读高二那一年,母亲意外怀孕,查了B超是男孩,奶奶那会儿得了肺癌,知道消息之后,在病房闹了几天,让他们把孩子生下来,不生的话,她就死不瞑目。
孩子就偷偷生下来了,当然最后还是被罚了款。孩子生下来三天后,奶奶就死了,死之前她想抱一抱这个亲孙子,可是她一靠近小婴儿,小婴儿就撕心裂肺地哭。
晴子当时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有种因果轮回的宿命感。
后来,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一块缺失了,非常渴望被爱,也非常害怕失去爱。谈了几段恋爱都无疾而终,有过很喜欢她的师兄长年追求,但她总觉得缺点什么,于是就错过了。
认识王默然之后,她才明白,她缺少的是真正爱上一个人之后的心甘情愿。
她想要很多爱,但光是被爱还不够,她也渴望学会如何去爱。
王默然不在家的两个月里,她重新搬回了卧室睡觉,那里有王默然留下的味道,他爱用一种牌子的沐浴露,所以床上枕头上都是那款沐浴露残存的香味。
最开始的好几个夜晚,她都无法入睡,仿佛她的睡眠也一同被王默然带走了。她去厨房取出红酒,拿到阳台慢慢喝。城市是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的,永不停歇的灯光、车辆、行人和声响,她像一个挣扎在其中无法脱身的蝼蚁,生存是巨大的虚无,而爱是唯一让人感觉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
王默然第一次打来国际长途的时候,她脑子有片刻的空白。
电话接起后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王默然说:“晴子,我想你了。”
她的眼泪立马掉下来,一开始还能忍住哭声,后来就再也控制不住,捧着电话哭的泣不成声。
王默然在电话那头着急又轻声地安慰她:“乖,好啦,不哭了,我很快就回家了。”
这通电话是和好的前兆。
晴子后来发现王默然把朋友圈里那张大合照删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两个月其实过得很快,王默然一下国内的机场,就给晴子打了电话报平安。
晴子在家里已经准备好丰盛的饭菜,不停从阳台看有没有他的身影出现。夜里九点三十七分,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王默然提着箱子风尘仆仆走进来,晴子喵呜一声扑上去,拥抱和亲吻。
饭桌上,王默然说她像一只猫,机灵可爱又脾气古怪。晴子不置可否,只是笑。
回来就好了,有王默然在的这个家才是生机勃勃的,是沾满烟火气的满足。
8.
年底,晴子辞职,她预感到即将发生一些事情,内心惴惴不安。
晚上一起散步的时候,王默然问她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辞职,毕竟年终奖也算可观,她沉默着没说话,早一点离开公司,不过是想早一点光明正大和王默然牵手逛街。
并且,离新年也不远了。
这一年,她身边好几个朋友都结婚了,光是份子钱都送了几千。她看着那些精致漂亮的婚纱照,脑子里涌现出来的都是和王默然结婚的画面。
以前还在读书的时候,父母老催婚,有几次过年被催的不敢回家。现在,父母已经催不动了,她自己倒很想要一个家。
第一次提出这个想法,王默然笑得很自然很开心,拉着她的手说,以后一定会有的。她也就没有再深入说下去。
可是当同样的回答反复出现,她的心里总是会想:以后?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
她觉得王默然有时候很残忍,他明明知道她的想法和渴求,但很清楚她无法真正表达出来,所以只要她不说,他就不问,也装作不知道。
新工作离住所有点远,也不和王默然顺路,她每天早起做好早餐,然后自己搭公交和地铁去上班。适应新的工作环境需要很多精力和时间,她投入在工作上,有时加班到很晚。
后来回想,她和王默然关系的改变大概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离开原公司,本意是想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却没想到离王默然的生活更远。他不主动和她聊他的工作,两个人每天真正交流相处的时间除去夜里睡觉,也就只有短短一两个小时。
过年的时候,王默然没有提出带她回去见见亲人好友,她也没有主动提。
过完年回来,他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又熟悉又陌生。晚上去看电影,王默然的手机响了一次,她看他把手机摁掉,然后开了飞行模式。
等她发现王默然原来每年回家都会参加父母安排的相亲时,天气已经入秋了,她又一次情绪失控,她质问他为什么,王默然的脸看起来很阴沉,他说他没有办法拒绝,毕竟是过年,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让父母伤心生气,不过是和陌生人喝喝咖啡聊聊天,他说晴子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极端的方向想。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家?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你已经有了稳定的女友?”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终于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没有窘迫也没有后悔,说出来倒觉得长舒一口气。
王默然看着她没说话,哪怕有句敷衍也好,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得不到答案,那么任何可以想到的答案似乎都可以成立。晴子觉得自己突然失去力量,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欺骗自己。
王默然也许喜欢她,但还不够爱。
当初在一起,也像小孩子过家家,迷迷糊糊被情绪裹挟着往前走,爱的昏了头。现在分开,是她自己清清楚楚认认真真做的选择。
她其实知道王默然想要什么,他有野心,也有能力,他的野心让他对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格外重视,也让他在感情上看得很淡;而他的能力则让他感觉自己始终可以匹配更好的。
人生充满各种未知的可能,晴子不过是其中一个选择而已,他大可以边走边看。
9.
晴子向公司请了半个月的病假,回了家乡。
本来是打算辞职的,琴姐说请病假吧,公司现在不算忙,等她回来好好工作。她看了琴姐一眼,琴姐面色如常埋头于工作中。
火车离家乡越近,她越控制不住想哭,以前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二十多年了,她一直在逃离破败落后的家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突然发现这片自幼成长起来的土地如此优美动人。远山层层叠叠,大片农田闪着质朴明媚的光,偶尔经过的湖面波光粼粼,农舍的烟囱里冒着烟,似乎还可以闻到农家饭菜的香味。
一种治愈感弥漫全身。
回到家,洗了热水澡,母亲在厨房忙着洗菜做饭,父亲从菜市场买了一条大黑鱼和几碟凉菜,弟弟也快放学了。
她这次回来的很匆忙,父母多少有点惊讶,但也很高兴。
她帮母亲择菜,母亲絮絮叨叨说着小镇上新近发生的事情,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哪所名牌大学,谁得绝症死了……她认认真真听着,偶尔表达一下自己的感受。
饭快做好了,弟弟刚好回来,进厨房看见姐姐,一下子有点羞涩,是大男孩了,个子已经快超过父亲,嘴边长了细细茸茸的胡子,稚嫩的童音也在成熟。她笑着问弟弟这一天在学校怎么样,弟弟猴一样坐到她身边说哪门课的老师今天夸了他。她看着眼前的小伙子,时间真快,弟弟已经升入初中,每个人都在变化,父母更老了,皱纹又多又深,白发压倒黑发,总是忘记前一分钟做的事情,而她也失去了一段自以为可以天长地久的感情。
晚上正准备关灯睡觉,有人敲她卧室的门,是母亲。
开了门,母亲穿着睡衣在她床上坐下,那件睡衣还是她在大学时买的,当时大学毕业准备扔掉,母亲说又没烂好好的为啥要扔,就拿过去自己穿了。这都多少年了,睡衣已经洗得发白,母亲还照样穿着不肯丢。
母亲说:“晴,是不是工作遇到什么问题了,突然回来,也没说一声。”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么多年也没学会如何和父母沟通,有的也只是抗议和争吵。
“如果不想说就不说,但是,我希望自己孩子过得好,过得开心。今天你回来,我一看,瘦了那么多,也没什么精神,我就想,你在城里很辛苦,也许是遇到了什么难关,你以前没这样过,你有什么都可以和妈讲,妈不是外人。”
她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脸上,无声无息地哭,母亲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背。
她发现在这之前她刻意忽略了很多细节,刻意把父母想象成不可理喻的模样,也许真的如王默然所说那样,她总是把一样事情想的极端,过于敏感脆弱,过于自我保护。
那天晚上,母亲几乎陪她聊了一宿,大部分时候都是母亲在说话,她静静地听。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突然聊起了婚姻。她说:“我不指望你以后嫁一个多厉害的人,也不求你大富大贵,我就希望你能找一个对你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工作也是,你一个姑娘在外面肯定不容易,什么时候累了想回来就回来,这是自己家,你永远都是爸妈的闺女。”
后来母亲和她都睡着了,夜很深很深,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小时候,第一次考了年级第一,父母带她去县城的游乐场玩,走在路上,他们把她一边一个胳膊架起来往前跑,她像鸟儿一样往前飞去,笑得咯咯声。
在家的半个月,王默然的电话和短信一直没有停过,但是频率越来越低。短信内容也从哄她回去变成大段大段毫无诚意的推卸责任。
她在心里冷笑,同时又觉得很悲凉。
回到那所城市之后,她打点好未来所需的一切,回到王默然的家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搬去新房子。在一起三四年,她生活的痕迹居然3个小时就全部清理完毕,眼前的这几个大箱子,是她在这个房子存在过的所有证据。
离开前,她把钥匙留在客厅的桌子上,也没再回头看最后一眼。曾经所有关于未来的描摹里,都永不再有这个人的身影。至于回忆,时间自会淡化掉所有爱与恨,他的面目也终会消失不见。
门“啪”的一声在身后关上,声音在楼道里空空荡荡。
10.
清晨,她悠悠转转醒来,窗外阳光大好,鸟雀在枝头欢声笑语,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枕头上一片泪痕,她揉揉眼,去洗漱间打理自己。
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她擦擦手上的水渍,跑去卧室接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个不认识的本地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对方说:“早上好,我是叶子明。”
叶子明,她在脑子里回忆这个名字,哦,想起来了,琴姐介绍给她的那个优质单身男青年。她差点忘了他。
“啊,不好意思,刚睡醒脑子还是懵的。”
“没事,突然给你打电话,也很仓促,就是想问问你……今天有没有空再去喝杯咖啡?”
她笑了笑,叶子明也在电话那头笑,她说好啊,心里想,和不算讨厌的人在一起消磨时光,也不坏。
叶子明说一会儿把地址发过去,两个人又客套了几句,挂了电话。
吃完早餐,她去阳台给长寿花浇了点水,晒了会儿太阳,整个人暖洋洋的。
昨晚虽然在梦中心力交瘁,但是睡够了十个小时,今天整个人神清气爽。忽然很想念家人,拨了电话过去,是弟弟接的,开口就问“姐,你啥时候回来?”
她笑,弟弟就说“我月考考了全班第三,进步了8个名次,你上次答应给我买的海盗船拼图不要忘了啊!”电话那边母亲就笑着骂他机灵鬼,后来父亲母亲轮流把电话接过来,问她怎么样,身体好不好,吃得好不好。
聊完电话,她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伸懒腰,手机滴滴响了几声,她拿起来一看,是叶子明发来的短信:路边野餐咖啡屋,地址在XX,如果你觉得方便,下午四点,我去接你。另,昨天的裙子很漂亮,希望你每天都有好心情。
看完这条短信,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前两个月陪同事逛街买的那条露肩的收腰格子裙一直没有机会穿,还放在衣柜里蒙尘。她想,今天或许可以穿着它,去喝一杯苦甜的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