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西安的六百路

我热爱西安这座城。爱这个城市的历史,爱这个城市的街巷,爱这个城市的小吃,爱这个城市的男人和女人……也爱这座城市里南来北往的六百路公交车。
二零零七年的时候,西安还没有地铁。我的单位在西安的北郊,而我住在南郊之南的长安县。哦,不对,应该叫做长安区了,可是习惯里还是叫做长安县。歌手马飞有首《长安县》的歌我们都爱哼:“长安县的天(音:千)是那么(音:务目)的蓝……”
住在南山脚下的长安县,每天上下班要坐六百路,也只能坐六百路。
六百路是双层车。
当六百路的车顶擦过林荫树的树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的时候,当六百路巨大的身躯潇洒地穿过西安古城墙门洞的时候,当六百路在极速行驶中一个大转弯令车身摇摆引人惊恐刺激的时候,当坐在六百路上看西安街市上的一路美景的时候……我就彻彻底底地爱上它了。
我知道,爱六百路的人爱得要命,讨厌六百路的人又讨厌得不得了。
有个仁兄就嫌六百路太过拥挤。
我承认六百路上人挤人,一车人的胳膊腿没有一个不硌得生疼。但是,胳膊压着胳膊,大腿叠着大腿,挤得密密匝匝也算是一种缘分呀。在这人海茫茫的城市里,我们都孤独,都陌生。在六百路上,我们有了一时的交集,一刻的偎依,一瞬的取暖,一刹那的慰藉。虽然我们不曾言语,但我们同一个方向而行,这不是同舟之谊是什么呢?
所以,请善待六百路上同车的人吧。遇到老弱病残孕,请让个座儿。需要别人让道的时候说声“劳驾”。不要对衣衫不整的民工兄弟投以白眼。官僚最恶,小资最丑,劳动人民才最可爱呢。谁不小心踩到你了碰到你了,大度点,别嚷嚷,小心没带速效救心丸的情况下对方噎你一句“嫌挤别坐六百路,有本事开宝马开奔驰去”。不要在车上喧哗嬉笑,别养成习惯了,一出国让老外斥责咱们没教养,也许你旁边还有人需要静静地看窗外风景……
不爱六百路的仁兄又说了:上一百次六百路,九十九次都没座位,站一路回去骨架都被摇散了。
我就要笑他不懂这是强身健体,修炼武功的大好机缘了。欲练神功,无需自宫。坐六百路就成。看过《神雕侠侣》的都知道,杨过受神雕指导是在海潮中练成神功的。这六百路上摇摇摆摆岂不是模拟海浪?没有座位就赶紧捏紧扶手,马步扎起,凝神聚气,咱们“卡母黑鹅”,操练起来吧!车朝左晃,身体重心就随之左移。车朝右晃,身体重心随之右移。到站了,车门哗啦一声打开,就随之呼吸吞吐丹田之气……一个礼拜下来,恭喜你,你的任督二脉已经打通啦,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就交给你啦!
哈哈哈,不开玩笑了。说实话,在车厢里人挤人的站着,有时候的确是怪崩溃的。特别是,当一个刚吃过葫芦头就大蒜的黄牙大叔呼哧呼哧几乎要吻上你清秀俊朗的脸庞时,当一个肉囊囊热腾腾的丰满大嫂肥腻腻地紧贴你冰清玉洁的童子之身时,你都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可是你微微转头,蓦然回首,发现你的身边挨着一个白莲花般的女孩,你是不是马上柔软起来,甜蜜起来,心旷神怡起来?菩萨眷顾啊!这时候你就恨不得这六百路永远不要停了。就当她是你的女朋友吧。闭上眼,感受这份温馨。车一摇,风一吹,她的几丝头发说不定就会拂到你的脸上,痒到你的心上……老兄,别美了,该下车啦!下车后,默默送一声祝福,然后相忘于江湖。
持反对意见的仁兄又要说了:哼,六百路开那么快,迟早要出事的!
嗨,冤枉!六百路是柴油机,马力大啊。在车多人多的长安路上耐着性子做蜗牛爬,若是一到长安县,路宽车少,少不了要放开了撒着欢地跑。这时候,六百路四米高的车身在狂奔中摇晃,呈玉山将倾的醉酒之姿,太正常不过了。若有安全顾虑,劝君大可不必。咱们几时见六百路翻车过?就安心地来体验一下速度与激情吧。
怎么可以忘记,坐在六百路的二楼,当车子一路狂飙的时候,那左摇右晃的感觉真的似乎飞机在跑道滑翔,就差来段空姐的播音了: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各位乘客系好您的安全带……花公交车钱如坐波音七四七,您肯定赚大发啦!
在西安,六百路作为一个传奇,呼啸而来,绝尘而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告诉你什么叫做王者霸气。
没错,六百路就是狂飙突进的六百路,可歌可泣的六百路,排山倒海的六百路,惊天地泣鬼神的六百路,集万千西安“冷娃”宠爱于一身的六百路……
六百路不只有豪迈的一面,它也婉约,它也暴戾,它也深情。坐六百路久了,我就觉出了,对我来说六百路其实是硬币的两面。一面是出门进城时候的六百路,一面是出城回家时候的六百路。
出门时候的六百路是我所喜的。
因为本人住在长安县,大学城中有家园。从我家出门坐六百路进城的话,因为起始站点的缘故,一般多半是有空座位可坐的,令人窃喜。
这时,我喜欢坐在双层车的顶层吹吹风,看风景。而且必坐前排,图个超大屏幕,视野开阔。“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奇了怪了,古人未坐六百路,为何提笔写此诗?
窗外有树叶子。悬铃木和国槐的树叶子会扫着二层的车窗。我会探出手去触摸,也摸得一指缝的清风。仿佛坐船时候伸手拂水,是一趣也。
有时候闭目养神,听一耳朵两耳朵周遭的旅客闲话,方言也罢,外语也好,亦是一趣。
六百路的售票员是一景。清一色的毛头小子,黄毛丫头,各人的相貌性格腔调做派各有不同,细细品咂,也是一趣也。
这时候的六百路如轻舟快马,车上的我是优哉游哉的。
想回家,要从喧闹的城中杀出血路撤退回南山下的长安县,坐六百路就难了。所以,回家时候的六百路是我所厌所惧的——硬币翻过另一面了。
沙丁鱼罐头般,一车一车都是回家的人。而且有时候半天都不发来一辆。一次我看完电影等着坐六百路回家,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六百路的影子。百无聊赖的我在纬二街街边买了几张即刮型的彩票。想着中了五百万我就买直升飞机回家呀,结果一张都没有中,只能继续苦等六百路。这时候的六百路像无望的爱情,任你苦等就是不来不来偏不来,空教人挂念且焦躁。
半天不来,有时候一来却是扎堆的好几辆——这是在拼火车的节奏吗?
我佛慈悲,六百路等来了,追上了。可是,你别开心过早。你会发现自己若是没有九牛二虎之力,就根本挤不上。像小寨、吴家坟、三森这些大站,把人挤成肉夹馍不是夸张。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来的六百里擦过你的鼻尖远你而去。这依旧如爱情啊,爱情降临了,却不是人人都可以把握得住的。
就算罗汉附体,力士投生,你耗尽洪荒之力挤上去了。你又会发现,六百路其实不是爱情,是婚姻了,那张车票就是结婚证哦。上了车又怎么了,你以为终成正果了,你以为皆大欢喜了?一路的走走停停、磕磕绊绊、拥拥挤挤,恰如凡俗人生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苦是甜只有自己知道了。窗外的风景永远是过眼云、水中月,车厢里的滋味才是碗里饭、身上衣。对了,套用郭德纲的一句话就是:上了六百路,你要有过日子的心!
还好,我经常上夜班,夜里十一点多才坐六百路打道回府,那时候车上的人所幸不多,等等终究有座。都是夜归人,都疲惫,车厢里静静的,半车的人闭目养神,面孔是模糊的。另一半人低头翻看手机,手机的亮光在幽暗的车厢里一朵一朵开放,像奇异的花朵。
夜里车少,只要一到路宽人少的长安县地界,六百路就加速加速加速,呼啸着狂奔于夜色之中。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也要随之飞起来,飞跃这平凡的生活,飞到一个新天新地里去……
几年下来,六百路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六百路,很难想象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六百路,是我的赤兔马,我的火焰驹——六百路的车身主色调是红色的。
有年大雪,六百路停运一日,我就被困在长安县了。在站台处等了很久,无果,临走时在路边的积雪处用伞尖写下了五个大字:我爱六百路。
六百路是西安的六百路。但是在我的心里,我觉得六百路就是我的六百路,对,蟠桃叔的六百路。
坐上六百路的时候,我是安心的,是知足的。人生如寄,处处为家。六百路真的仿佛是我在西安的第二个家了。
我的六百路会路过一个酒糟飘香的酒厂,会路过一座高高在上的电视塔,会路过几个等待拆迁的城中村,会路过一个叫小白兔的牙科医院,会路过一排一年四季结果的女贞树,会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港式餐厅,会路过一个长长的大坡,会路过我的家,会路过你们的家……深夜十一点的六百路,还会路过一个忙碌的临时垃圾处理站。
我的六百路路过了我一生中最美的青春年华。
坐久了,六百路的三十八站我可以背下来,不信你听,谁复制网页谁是蓝翔技校毕业的,是党校毕业的:
师大新区、邮电新区、区政府、零四所、政法大学南校区、金堆城、太阳新城、绿园,再过五站就是金昆家居、三森、电视塔、吴家坟、政法、八里村、纬二街、小寨、长安立交、体育场、南稍门、南门外和南门里,过钟楼是北大街、北门、北关、北稍门、龙首村、方新村、公交六公司……
啊,突然发现,我要是去报考德云社,不会说“报菜名”的贯口,咱可以报六百路的站名。
因为热爱六百路,我用蟠桃叔的网名在网络论坛上写了几篇关于六百路的文字。网友给留了好多回复:
“六百路是公交中的战斗机,不,它就是西安的交通航母!”
“西安四年,油泼面吃不够,六百路坐美咧。”
“都没坐过六百路,你好意思说你来过西安?”
“柳巷面,别忘就大蒜。六百路,咱就没坐够。”
……
我这才发现,原来这西安有一大批六百路的拥趸。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网友,看过我的文章后,觉得自己没有坐过六百路,人生有遗憾,嚷着非要来个“六百路一日游”。后来,我真的成人之美做了一次导游,带她坐了六百路。她在六百路上举着手机自拍,还萌萌哒,我赶紧大笑着扭过头,躲镜头。后来,我们成了朋友,至今还有来往。
还有人送我了一个双层车的模型。红色的,酷似六百路。其实是微缩的伦敦双层公交车模。我摆在书架上,权当它就是六百路。
西安当地的一家报纸,对,就是华商报,他们还派记者采访了我。写了一个版的稿子,标题是《蟠桃叔的生活从六百路起程》。
我给记者同志讲了很多我在六百路上的故事:
一次,是个晚上,两个人用粤语大声聊天。一车人听不懂,但都想听明白,于是一个个都安静下来,车厢里只剩下粤语在喋喋不休。
粤语者最终意识过来,面面相觑,闭嘴了。车内顿时鸦雀无声。然后一车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将这六百路上少有的寂静打破。
一次,一母亲晕车,闭目颦眉。五六岁的女儿不发一语,用小手拍母亲的背,以示抚慰。感觉母亲应该是女儿,女儿应该是母亲。
我看了小女孩一眼。小小的人一脸严肃,可以用“目光炯炯”来形容。这个小女孩是六百路上给我印象最深的人。我想,这个孩子长大了会是什么呀的呀?
在车上,我喜欢琢磨身边的陌生人。我想象着他们背后的故事。
六百路上遇到过贼。
在六百上还遇到了邻座的女生主动搭讪。是大学城某高校的研究生。一路瞎聊,只记得她告诉我她的男朋友是个厨师。
六百路上有一个头发带卷的售票员。有一次,他走到我身边撕票,因为是第三站,车上人不多,我旁边座位是空的,他居然坐了下来,和我抽空聊了几分钟。他推荐我看韩剧《明成皇后》。
他下车厢楼梯时,身子都到一层了,还不忘探出头到二层交代我:看第一部就行了,第二部不好看!
有一次,夏天,特别热,六百路的司机头顶有个小风扇呼呼呼。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上车后给司机塞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司机楞了一下,站起身要推辞。长头发小伙说,你喝,你喝,防暑降温。然后登登登窜到二层去了。挺让人感动的一幕。
有一次,冬夜,我坐的六百路是末班车,我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车上只剩司机和售票员了。
下车后,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我冒着寒风朝北走,我距我所住的小区还要步行半站路。
六百路应该是继续往西走,但是因为收车的缘故,它也打了个方向朝北开去。然后,是售票员打开车窗朝我喊:去某某小区?上来,捎你。
谁坐过公交专车啊?我受宠若惊,赶紧朝打开的车门跑去。
上车后,我连声道谢。司机和售票员假装没有听见,目不斜视,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玩极了。
几分钟后,到小区门口了,六百路停了——我的“第二个家”把我送到家了。
……
在二零零九年的某一天。那个写《蟠桃叔的生活从六百路起程》的记者打电话告诉我,六百路双层车不久要彻底退出西安的公交线路了——双层要统统改成单层。
我一下子懵住了。
她要我写点文字,作为纪念。
她说香港的启德机场闭关时,香港人突然发现叫了很多年的启德这名字多像身边一个温暖男子之名啊。已经融入百姓生活的双层六百路的突然退役势必会引起咱们西安人的集体不舍。
她还说,和羊肉泡馍、钟楼、秦腔是西安的旧符号一样,六百路和华商报以及黑撒乐队已经构筑了西安的新符号,所以我们应该为六百路做点什么,也是为西安……
我有些不信,因为在我看来,六百路是贯穿西安南北的大线路,乘客挤得抱团儿,双层车最好不过了。拆了楼房盖平房,下了骆驼跟驴跑,何必呢?
半信半疑了几天之后,尘埃落定了。六百路全线换车,双层车换成了单层空调车,线路号正式更变为K六百路。线路不变。无人售票——那些年轻的可爱的售票员也消失了。
虽然有空调了。可是我心里还是难过。我对六百路是真爱。我舍不得双层的六百路,没有了双层车,六百路还是六百路吗?当然了,以后就叫K六百路,六百路真真就没有了。
哎呀,我当时还打算以后有媳妇了,要在双层的六百路上搞婚礼仪式呢。真的,对天发誓。
几年后,我结婚了,换了住所。上下班就换坐其他路线了。如果在街上遇到K六百路就会怅然若失,无限感慨。
我曾经把两个水杯,一袋刚从超市买的水果,还有一顶帽子丢在了六百路上找不回来了。而六百路这个在我记忆里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它高大的影子也将消失在呼啸而过的光阴里,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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