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

1.
第一次听朋友说他在青年旅社住6人、8人、甚至12人的大通铺,惊讶地不得了,尤其是男女混住的,更是无法想象。怎么洗澡?吵不吵?安全吗?现在,去每一个地方都住这种廉价的大通铺,第一省钱,第二能碰运气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
夜色渐浓,我把背包放在床头,倒在属于我的铺子上,好庆幸被分在下铺。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时,一股脑笔直坐了起来,正好碰上他的目光。一头金色卷发,高挺的鼻子上架着夸张的黑框眼睛,穿着无袖的篮球衣,像极了猫头鹰。
“你吃晚饭了吗?” 寒暄几句以后我问他。“还没呢。”他说。我试探性地问:“那要一起吃吗?” “好啊。”他说。住大通铺的人普遍都很友善,易于聊天,对不同文化的接受度高,最重要的是每一个人,尤其是独行侠通常都很有故事。
“我讨厌法国的一切!” 这是这个叫福楼的男孩的口头禅,见到每一个人,他都会给你一一列举他不喜欢的原因:“他们骄傲、自大、吵闹、一肚子不满、没有礼貌,我见到他们,避之不及。” 我先是吃了一惊,仔细一想,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怕是也把话说得过分绝对的吧。
九个月前,计算机编程毕业的福楼,揣着在机场打工赚来的钱,开始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旅程,数月前他降落东京,在一个旅馆住上好几天,早晨睡懒觉,中午吃方便面充饥,下午漫不经心地加入游客的队伍,没一会儿,就实在受不了景区的嘈杂,沿着无人问津的小路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山顶看到日落,或是机缘巧合地踏入神社。傍晚的时间,他拿出写生本,聚精会神地在纸上涂着,除此之外,他时常也浏览一下招聘网站,为即将回到法国以后的生活做打算。
他右臂上有很大的一块文身,是一个长发少女,眼角有很大一颗眼泪。“我自己设计的,”他骄傲地说,一边把写生本递给我,“这些都是我的构思,以后统统要文在身体上!” 我注意到一副绘画,它的画幅占满了整张白纸,连装帧用的纸空也没有放过。画面是赶工的,笔触粗糙随意,所以有种朦胧感。
“这画得是哪里?”我问。“它可以是任意一个小城的任意一条街道,这些画都是某些情景和我纷繁思绪综合的产物,你可以说是梦境,” 他说。画面上的街灯却出奇地清晰,它们发出的光照在画面最右边的一对手牵手的情侣身上,而画面左边,看不见脸部的穿着连帽衫的人,双手插在口袋里,朝情侣反方向走来。
没等他开口,我笑着说:“这个孤单的人是你吧?”。萍水相逢,一团和气,不必去探究,只要倾听他愿意分享的就好。他抽烟、他酗酒、他开始封闭自己,然而转变就如同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这段“黑色时光”一样,他突然顿悟,从此戒烟戒酒,重新投入到生活中去。
“我要拥有世界,其他都不重要” 他请我把这句话的中文写在他的本子上。他对着这几个中国字端详了好久,兴奋地不得了。如今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福楼又在沙特阿拉伯度过了几天,最终回到了法国东北部和德国接壤的斯特拉斯堡,我写的几个汉字是不是也被带到了欧洲?

2.
17世纪初德川幕府两百多年的锁国政策直到1858年才被迫与法国等西方国家通商。就在开国前的1856年,一位法国铜版画家布拉克蒙得到了一些来自日本的陶器。用来包裹陶器的包装纸上印着颇有趣味的漫画。布拉克蒙把这些漫画介绍给印象派画家的朋友,却没想到这些出自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之手,廉价地用作包装纸的《北斋漫画》,后来竟然在欧洲不仅高价交易,甚至影响到欧洲画坛。
至于我正在读的一本名叫做《日本文化史的点与线》里称法国印象派先驱从构图、色彩技巧等方面都受到江户时期庶民浮世绘画风影响,因为我对艺术史一知半解,不能做出判断。但是我确实记得“印象派之父“莫奈在自己吉维尓尼的家里建造了一座日本花园,日本小桥横跨在莲花池上,柳枝飞扬。据说另一位同时期画家梵高自1885年开始接触浮世绘,私人收集多达四百多幅。在1889年创作的《割耳朵后的自画像》里,绷带缠绕的梵高头像后面清晰可见浮世绘风格的女性、仙鹤与远处的富士山。

3.
我在大阪道顿堀附近数不清的小吃店、卡拉OK、服装店、咖啡店、超市、古着店、书店里终于找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博物馆,因为外部装修,脚手架上拉着绿色防尘网,使得这个‘上方浮世绘馆‘更不起眼了。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在每时每刻都人头攒动的道顿堀,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看着展览。
400多年前的江户时代,德川幕府行政中心由京都转移至东京,而大阪则成为手工贸易之都。连接大阪城外层护城河和大阪湾的运河道顿堀河在1615年竣工,接着又在完成的道顿堀河上架起了戎桥,使得道顿堀一时间成为大阪商业聚集热闹非凡的场所。当时的歌舞伎、净琉璃等剧场应运而生,鳞次栉比,名家荟萃。浮世绘起先便是以庶民小说插图的形式出现的绘画形式,多为花柳街巷的游女和歌舞伎艺人的生活为主题。线条感浓厚,色彩明亮,尤其是歌舞伎中扮演人物的海报受到当时大众的喜爱。上方浮世绘馆的收藏是江户后半期到明治20年(1887年)的名角画,不禁让我想到现代社会里明星海报。
和打印的海报不同的是,作为同样是可以大量复制的木版浮世绘,超过十次以上的印刷和上色,使得它们每一张都是一件艺术品,在负一层的商店里,贺卡大小的手工印刷物价格也不菲。三楼的操作室里可以亲手尝试印刷,不过那一天里只有一台没有声音的电视和我。电视里采访的馆长就是刚才卖票给我的很亲切的中年女士。在电视里她穿着和服,很平淡地惋惜浮世绘即将失传。
尽管如此,听故事和说故事似乎是人类的本能。无论以哪一种形式,漫画也好,电影也罢,故事依然。走出上方浮世绘馆,再次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形色各异的酒店商铺,游人把戎桥挤得水泄不通,一个男扮女装的中年人旁若无人地踏着松糕鞋,脖子上的长项链在胸前跳跃。道顿堀的故事随着天色渐晚而愈加馥郁。

4.
第三天的晚上,福楼邀请我一起吃饭。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我们透明的伞上。“我永远都猜不出你们亚洲人的年纪。”他一边吸着拉面一边说。“那么,你看我有多少岁?”我笑着问。“哎!你和我见到的大多数日本人一样,年龄永远是一个区间,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他半开玩笑,“总之,你们受到眷顾,你们老得很缓慢!你们到底有什么灵丹妙药嘛?”
“也许因为我们每天都吃这么好吃的拉面啊!” 我噗嗤大笑。
回到旅馆,已值深夜。福楼突然想起了什么,黑框眼镜背后的一双像猫头鹰一样的大眼睛又朝我的床铺望过来。他走过来,伸出右手来,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无袖的篮球服和短裤。
“后会有期了!”又是一次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