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下雨,如老友来访。
云晓得天,不了解地。河行遍了地,没见识过天。雨上天入地,霄壤云泥,见闻最广。亿万只晶莹的触手,从高广的云深处伸出来,抚触大地。雨让普通的事变得神妙。汪曾祺说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作画,雨负责的就是把世界涂成个黑底子,什么情绪都显得鲜艳。风雨凄凄,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没有前面的凄凄,后面喜的味道就没那么甜。平常的日子大多记不太清,最终记得的都是雨天。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暮年听雨僧庐下,一辈子,三场雨就说完了。
一下雨,你就兴致高昂地说,走,走,出去看下雨!
为什么喜欢雨?
你答,因为雨有趣啊。不下雨,多么枯燥乏味。
趣自何来?我试着从你的角度想。下雨了,像节目开演,虽然整场也就一台大合唱。最开始,雨点先是试探着落,噼,啪,噼,啪,像打电话最先几句:Hey,hello?是我,我啊。像主持人调试话筒,喂,喂喂。平时矜默的老天,这时压低声音开腔了,一开腔就容易收不住,遂萧索淅沥,继而哗啦啦啦啦。伞则是玩耍用的道具,让人跟雨捉迷藏。雨扑到伞顶,什么也没抓中,从伞边溜下来时,这才看到人,一边往下掉一边抓紧说,嘿,原来你在这儿。隔岸观火,隔伞观雨,居安思危,人在雨中又不在雨中,世界都湿忽忽的,伞下自成一个干燥空间,每颗雨滴是一发子弹,雨像一种温存的,并不伤人的危险,站在险境边缘,可带着敬意和摸一摸那凛冽,浅尝辄止。
(好,我承认雨确实有趣——那也是为你。)
两人同行久了,单人伞嫌挤,买了一把巨大的双人伞。伞柄粗壮如老芹菜杆,撑起来有一个大圆桌桌面那么大,走在雨里像移动的小凉亭,又像无形城堡,敌军万箭齐发,都不能近身。
或有春雨忽然飞起,王士禛:今年东风太狡狯,弄晴作雨遣春来。雨轻得像马上要融化在空气里。没带伞,头发也并不湿,只是渐渐潮黏,头皮上感到凉意。小雨里的树,草,花,都特别好看,枝叶低垂,像在做梦,时而微颤,如婴儿闭目吮乳时唇角抿动。
雨天,在窗口等你回来,没一会儿就忘了是在等,专心看雨。看得正呆,见一人持伞刺穿雨幕而来,模糊里有个轮廓,像从雾烟里走出,珠箔飘灯,遥遥一笑。一瞬间叹道,这人笑得真温柔,真好看……这才认出。雨幕被刺破的瞬间,又自己缝补起来。
每个城,每个季节,雨的体嗅都不同。深秋的雨已有了雪气,投在一个小城的客栈,早早并肩在雨声里躺下。忽听到几声梆子,叫卖声,米酒,米酒嘞……商量犹豫要不要披衣买酒的当儿,叫卖声已远了。远处时时听见轻雷。
离开你暂住沿海城市,某日,台风来了,挟惊涛拍岸之势,暴雨如倾,几棵细弱的道旁树竟被连根拔起。人都站在阳台上看雨,惊叹。我想,如果你在,会不会也要出去顶着台风走一遭?下雨的时候独处,凄凉甚。朱生豪情书:昨夜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夜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里失眠,那也是何等的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
我自己有一把小伞,伞面做成微黄的旧报纸模样,平时几乎不开,只是像防狼器一样以“就怕万一”的原则放在包里。在巴黎公墓,遇雨,两人仅有这一片巴掌大的小伞,这时才发现那伞薄得像报纸,实在难堪大用。好多墓上都有微缩教堂似的小建筑,尖顶彩窗,里面供奉耶稣十字架,有门,都虚掩着。一对洋青年钻进去搂抱着避雨。我说,咱们也找一间,避一会儿。
你坚持不去,宁愿淋着。说,那下面有棺材的呀,踩在别人头上,多不敬……最后还是听你的,尊重亡者,淋雨离开。
我本来怕雨。因为小时家住平房,盛夏,雨持续两小时以上,屋里就要浸水了;又怕冷;又怕弄湿鞋,而无论怎么像偷珠宝的女盗一样小心地左跳右闪,躲开大小水坑的机关陷阱,最后鞋仍要神奇地湿掉。此际总想到美军到越南打仗时,老兵对新兵的忠告:一定要随身多备一双干袜子。
但是,你喜欢……
所以我也慢慢敢于打开门,让雨水飞进来,跑进来,手拉着手,踮着他们伶俐的,光滑的脚尖。春雨微腥,是各种植物奋力萌发的腥,近似荷尔蒙旺盛的少年身上的味道。夏雨像酒,淋雨犹如痛饮,不久辄醺然。秋雨生寒,像某高傲人儿冰冷的手指,与他把臂同行,款款倾谈,便知他内里别有深情。
这些雨,都是你引荐给我。是你送我的。是你的雨。因此他们美不胜收。
雨是你的友人,你不在,他们时或前来,陪我絮语,倚熟卖熟地,把心思一一说破。
(2013年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