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故乡还回得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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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岁以前住在外公家,那时山里还没有电视机,也很少放电影,村民们很重要的娱乐活动是听说书人讲故事,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民间最后一批以讲故事为业的人了。
更早一些的时候,说书人在村落之间游走,并不要钱,只要每家管一顿饭就行。后来改革开放,他们大多也另谋出路,来得少了,偶尔有一个,也都是专门请来,不满足于几顿饭。谁家有喜事,请一位说书的,天色渐晚,在祠堂前的谷场摆上桌子,故事就这么开始,大的孩子听得入迷,小一点的孩子听不懂,看大孩子听得入迷,也假装听懂了的样子,不到处乱跑了,等说到“且听下回分解”,大小孩子一起闹起来,说书人也不理会,要等到吃过了第二天的饭,再来续上。
外公是村里的老书记,常帮人张罗各种事情,有一回家里就住了一位说书人。说书人不是现在电视里常见的那种形象——长袍马褂,清瘦脱俗,反倒像村口的张屠夫。大约是百家饭吃多了,总让人感觉油腻腻的,腮边的肉臌胀出来,挤着厚厚的嘴唇,秃顶大肚,说书之外的话少得可怜。临近年关,这天天气忽然转冷,书场早早收摊,说书人坐在外公家的火塘边,喝了一壶老米酒,不知怎的,忽然提起了驴头狼。
驴头狼是一种狼,当你看它的时候,它的头就会变成驴的脑袋,让你放松警惕,等你转过头,它再变成狼来吃你。
“看到过驴头狼的人都死了。”说书人脸上泛油,嘴里一股米酒的酸味。
“可是,如果看到过驴头狼的人都死了,你是怎么知道驴头狼的呢?”
“有人看到过啊。”
“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说书人看了看我,有一会儿,眼神忽然不像米酒那样浑浊了,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人死了之后,烂成一把骨头埋在地里,可是,他们看到过的事情并不会死。”
我不太明白,而且终于有些害怕了,低头去拨弄火塘里木头烧尽的灰。
“我有时能看到他们看到过的事情。不知道该归哪一位神仙管,但的确有一些这样的时候,死人的记忆在空中飘来飘去,被我看到了,不然我也不会有那么多故事可讲了。”他接着说。
过了好多年,外公外婆都去世了,他们的房子也被洪水冲垮,我又站在火塘前,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种感觉很奇怪,你在一个地方留下记忆,过了好多年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这中间发生的那么多事情好像一场梦,梦醒过来,周围的环境都变了,你有些恐慌,感觉自己是从过去穿越到了几十年后,不知该如何挪动脚步来应对现在这个世界的规则。
故乡是什么呢?我不贪恋故乡的安逸,也早就跟小时候的同伴走散了,可是,却总忍不住要回来。它就像游戏里一个打卡的地方,让你确认从前在这里时的记忆。我相信真的有一位恋旧的神仙负责收集死人看到过的事情,死人再也不能在自己的人生中打卡了,神仙把他的记忆变成光,变成波,散布在空气中,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后,或许就有这么一位酒气熏天油光满面的胖子看到了,讲给别人听,仿佛就替死去的人再确认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