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二)
一般来说,旅行总是很愉快的。但对Z来说正相反,这倒不是说他心怀郁闷,而是说,Z天生带着一股近乎悲天悯人的性格,因为社会浮华的掩盖,这种天性反倒显得奇怪,久而久之,就连Z自己也感到苦恼和懊恨,然而没办法,改变不了。现在他坐在火车上,人们四处走动,他的邻卧也有了主人,他告诉自己该去跟对方打个招呼,于是坐到自己的卧床上,准备打招呼。你好,Z想说,可是没说出来,对面的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Z看着他向厕所走去,对面的床下整整齐齐摆放着一两箱行李。
Z不再想着打招呼的事,顺其自然吧,他对自己说。Z开始想别的事情,在这晃动的火车上,还能想些什么呢?想文学吧,想文学的意义。这时有人从走道穿过,窗外是起伏的小山和耸立的线杆,小山和线杆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电波般的质感,带着色彩的某种质感,也许是绿色。Z闭上眼想,在假寐中想象,可是想来想去,想到最后发觉自己想到的东西不是自己的,这样等于说Z是在想象别人已经归纳总结出来的东西,不得不说,事实的确如此,一旦你开始思考文学的问题,就会发现一切都变得可疑且无法辨识,你会开始犹疑自己写下的文字有没有意义,你会开始犹疑自己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你会开始犹疑他人为什么能不眠不休地写下那些他们明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为了尽快从这种负面情绪中摆脱出来,Z提醒自己,想想B吧,B是Z最崇敬的作家了(虽然德里罗一度威胁到了B在Z心目中的地位),B的写作风格之一就是对生活的描写有如泥沙俱下般巨细靡遗,然而与此同时B又能做到乱中有序、乱中迷人,这就好像说在狂躁的沙漠中有一片绿洲还有无数的幻影,B把所有的景象都展现在你面前,到最后还能让你找到那一片真正的绿洲。Z想学习B的这种能力,但很艰难,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多少长进,结果只剩下失败。Z摇摇头,睁开眼,心说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嘛,怎么在自己身上呈现的总是悲伤的结局呢,这简直是在演电影嘛。
可Z才是最不会演电影的那个人,其他人都在演电影,乐在其中,自得其乐。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过得相当混乱。车子开得平稳,但不时靠站,有的人下车,车里的人看车外,车外的人看着车里的人,Z偶尔下车散散步,看看风景,没什么风景,站台上有些小推车,里面贩卖着各种食品,Z毫无食欲,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沉重的嘈杂声,像是在表示欢迎。中午,Z正在吃饭(临到饭点就有很多列车上的工作人员推着餐车,来来去去,大声推销自己的盒饭,然而在车厢里,在那种环境中,其实可以想见,列车员的声音有时很弱势。Z瞅了一眼餐车里的饭,听了报价,觉得一般般,还是没点。所以,他吃的是泡面,但他上铺的一个男人点了一份辣椒炒牛肉的盖饭)时,Z父打来了电话。
Z父的形象十分鲜明,光光的头顶(不是秃顶,仅仅只是剃光了,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惯,Z父觉得这样很舒服,不仅是把头发剃光,还要再用剃须刀把余发磨平),优美的体态(Z父曾是个舞蹈演员),因为半辈子喝下来的酒局而造成的瘦弱的身体。就是带着这样的形象,Z父问Z:喂,老大,你在干吗啊?Z父与Z的交流常常就是那么反复的几句话,Z设想着自己此时的境况,不想再说那些重复的话了,他想说自己在赚钱,但终究没说,还是如实地回答:我在火车上呢。Z父说:火车上?你怎么在火车上了呢,是要去哪儿玩吗?Z说:是啊,我打算出去看个话剧。Z父说:不错嘛,第一次看你敢一个人出去玩了。你妈没跟着你?Z心想,我就要到你工作的城市去了啊,可这次的旅行非同寻常,我打算自己一个人行动,于是又说:哎,你说什么啊,肯定是一个人啊。Z父笑着说:行啊行啊,那你妈不得孤独死了。对了,你妈给你的钱够吗?Z说:够哦,她可给了我很多钱呢,我用都用不完。Z父说:那就好啊,那就好。行啊,既然你出去玩了,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随时给我打电话。Z说:嗯,好哦好哦。你现在在哪儿?Z父说:马上去吃饭。Z带着母亲的一贯叮嘱说:你这几天没喝酒吧?Z父说:没有没有。行哦,那我挂了,拜拜。Z说:嗯,保重身体,拜拜。挂了电话,凝滞的热风迎面飘来。
Z吃完了泡面,去丢垃圾,一路上走过去,看见有的人在玩游戏,有的人在吃零食,有的人在看视频,总之,没一个人看纸书,至少目前没看到。他洗了手,坐回床上,和上下铺的人已经有了些交流,大家差不多都是要坐到终点站,也就是Z的目的地。天气起初有些凉,现在变得炎热,Z的注意力转向了窗外的风景,一开始都是起伏的单调的群山和草地,Z本来决定看书的,但是下一刻,火车轨道旁就变成了一片片的水田,一群飞鸟从还未插秧的田地上掠过,有几只鸟儿好像用爪子抓起了什么,Z看不清,猜测那是蛇。接下来是田野边的几栋小屋,歪七竖八地联结着,在一处空地上摆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儿,两三个男人坐在一起吃饭,喝酒吃肉,一两个女人在饭桌和屋子间来回走动,没人看向火车,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Z眯缝着眼,看着在农屋顶上微微摆动的蛇皮布,好像那些布都在哗啦哗啦摆动,可是在封闭的火车里感受不到强劲的风,好像那转瞬即逝的小山村里全都是蛇的意象。事后想来,Z只记得,自己盯着那些人的桌子看,猜他们吃什么,吃的菜是红烧蛇段,喝的汤也是蛇汤。不久,景色又变得单调,他没了兴趣,像其他人一样脱了鞋,玩手机,看书,只能看一会儿,看不了多久就乏得不行。
晚上,Z做了一个梦,他极少在火车上做梦,梦见在一个黑暗深沉的空间里自己正和一个少女交欢,显然是个淫梦,但其实他也不确定梦里的那个男人是不是自己,因为虽说是主观视角,没准自己只是个摄像机,只是个镜头而已呢。那个少女的衣服凌乱地披散着,是一套暗紫色的礼服,一边浪叫呻吟,一边跟Z说着情话。Z也想说话,但在梦里说不出话,或者说他想说的话都变成了一段段的文字,变成了代码。高潮来临,情事结束,少女抱着Z喘着气,高兴地看着Z,心里充盈着满足的幸福感。少女说她感到很开心很快乐,把Z抱得更紧了,她把脸贴近Z的脸,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近,Z能看到她脸上化了妆,是那种适度而得体的妆容,Z笑了,这真符合他的审美啊。等到意乱情迷的余韵最终安定下来,少女又对Z款款细语,和他聊起了文学,聊胡安·鲁尔福的书,聊到《佩德罗·巴拉莫》,聊书里面对交合的暗示(又是暗示)。少女这么讲着,显然是在瞎说书里的内容:“起初是温热的,然后是甜甜的,最后又是咸咸的。”这时Z已经能隐约感到闷热传来,已经能模模糊糊听到说话声,他知道梦就快醒了。梦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变成了一段段画面,一个男人开着寻死般的摩托车载着一个女人在街道上飞驰(这显然不是Z会做出的举动),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身后在一段线圈构成的网路隧道里爬行(明显是个科幻背景或者反乌托邦的画面)。但最后,一开始的景象又回来了,少女抱着Z,贴近他的脖颈,对他说:你看我胖吗?我是不是又胖了?梦里的Z能说话了,但没有声音,Z说:怎么会呢?你很瘦啊,你应该再长点肉的,这样你会更健康更美丽的。少女低着头说:是啊,是啊,我这么瘦,我应该再胖点的,我不能再瘦下去了。我好饿啊。Z点点头,挺了挺身子,好像是在安抚着少女。紧接着,黑暗幽闭的空间开始崩解,而就在那崩解之中,少女咬住了Z的脖子,脸色绯红,一丝鲜血顺着牙齿流下来,冒着热气,Z欣然笑着,觉得那阵阵刺痛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Z醒了,抬头看了看四周,梦消散了,既便能够回忆起来,也掺杂了太多的胡思乱想和许多文艺作品的元素。Z很安静,很享受火车上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总是带着一种迷人的魅力,他能观察到此时有很多人在聊天,比白天更有趣且更有意思的对话。他看到在自己这一排床铺对面的窗边坐着两个人,都是男的,不是自己这边床铺上的人。车里车外不时闪现的光芒能够让人多少看清楚一些局部画面。左边那个男人穿着运动装,身体壮硕结实。右边那个男人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戴着一副眼镜(Z不怎么喜欢眼镜)。从他们之间的对话可以看出,左边那个男的是个体育爱好者,在这里就称为拳手吧,而右边那个男的是个医生。两相比较,两个人都是年轻人,但拳手要比医生年纪更小一点。那拳手说话清晰有力,脸色略显稚嫩,整个人还残留着一股青春气息,而医生则显得沉稳冷静,虽然只是刚从医学院毕业,工作还没几年,但已经颇有成熟气质了。拳手一个劲儿地向医生求教、问问题,看起来很热心,对医学或者说医疗行业充满了好奇。医生则慢条斯理地回答拳手的一个个问题,很耐心。Z这人很容易受外界影响,他躺在床上,因为周围热闹得很,他睡不着了,于是开始倾听种种的对话,那些公开而直白的对话。他听到拳手向医生问各种医学问题,貌似拳手因为经常处于剧烈的体育锻炼状态中而很重视自己的身体,而医生只是回答问题,偶尔问问拳手都从事些什么运动。各种各样的运动嘛,拳手说,篮球、羽毛球、网球、竞走等等,说话间带着蓬勃的热情。两个人互换各自的履历,拳手现在算是半个健身运动教练,而医生则在一家医院工作了一两个年头。他们又聊到各自对前途的思考(总体上还是乐观的),聊到围绕各自职业发生的一些趣事,最后,拳手问医生,问关于下刀伤人的问题。
“你们学医的,既然对治疗病人的疾病都很在行,那对什么样的行为会对人造成多大程度的伤害应该也很了解吧?”,拳手问。
医生说:“嗯,理论上来说的确是这样。”
拳手问:“我听说好像医生对给人体的那些部位进行打击会造成怎样的伤害都很清楚呢。”
医生回答:“虽然我不是专攻外科的,但确实是这样,我们在医学院的时候也有学过这些内容。”
拳手又问:“哦,那你能说说给人的那些部位进行打击会造成持续性的伤害吗?”
医生提了提眼镜,开始比划手势,说:“实际上是这样......”
接下来,医生就开始向拳手讲解一系列可以对人造成持续性伤害的例子,诸如通过外伤使人缓慢性死亡的种种方法,整个过程平和而富有意趣。这之后是一段热烈的讨论,但很快两个人就开始摆弄手机,说些有的没的,都是些闲话,不久便都离开,回床上睡觉去了。窗边只剩下两个收紧的椅板。
Z有些失落,这样闲适的午夜节目就此告终,时间彻底蜕化成了火车的缓缓前行,关于自身的思考开始笼罩他,他打开手机,因为明暗差异,他起初有些不适应,眼睛里流下几滴泪来,然后他开始刷豆瓣,只是刷广播,只是点赞,并不想看什么,他和W都没有说话,因为火车上的网络并不好,他们也很可能聊不成,很快网就断了,看着手机上的信号一点点消失,什么也刷不动,日记、相册什么的都点不开,Z关上了手机。他开始想象即将到来的会面,他和她第一次亲身相见,他第一次独自外出旅行,他要让母亲孤单好一阵子了。Z想,W现在在干嘛呢?她说自己很喜欢IT,那么现在应该还在敲代码吧,她说自己最近总是学到很晚,感觉生活虽然很累但也很充实。Z觉得自己的生活很长时间都不充实,都虚掷了,虽然相比大部分人看了很多书,但还是虚掷了。
Z下床,去上厕所,穿过车厢时,他只听到微弱的鼾声,小孩子说悄悄话的声音,还有一些几不可闻的视频的声音和歌声。只有歌声最清楚,貌似是薛之谦的歌,但因为光亮完全没了,他不知道那些还在听歌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不知道他们的脸上是什么神情,仿佛无论男女,大家都在听同一首歌。他进了车厢里狭小的厕所,庆幸自己不是解大手,他几乎从不在火车上解大手,那种感觉让他异常的难受和别扭。他走出来,在亮着灯的地方站了会儿,有几个男人在狭窄的边角上抽着烟,面色严峻,还有一些人正从别的车厢走过来,带着行李,似乎是准备到站下车的。
一切都显得荒唐。看着每天身边发生的各种事情,还有那么多人在戏谑社会的不公,还有那么多人觉得自己过的还不错,但人们就只是活着,只是活着而已。不知怎么回事,Z想起了品钦,想到了PSA通讯社,再一次怀疑是不是真有人弄出了这么个通讯社,报道着世界上种种隐秘的事情。可是品钦又如何呢?Z慢慢地走回去,一边走一边想,幻想着年老发白的品钦此时正隐居在某个前蓄奴州的森林里的小别墅中,写着新书,捏着鼻子擤鼻涕。Z大胆猜测,像品钦那样一个遗世独立的人说不定也得娱弄西方的评论家一番呢!Z想象着品钦此时也在上厕所,他对品钦所知不多,一整部《万有引力之虹》也只看了一半多一点。品钦一个人生活,骄傲地走向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客厅里的玻璃桌上满是痰块,结构各异的痰块,人一老就会深受浓痰之害,又臭又惹人厌恶,所以需要香水,需要化妆,需要修饰。品钦上完厕所,发现周遭没了手纸,但房间的三角搁板上还堆放着好几本书,于是他拿起一本便撕了起来,匆匆看了一眼,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也许是哈罗德·布鲁姆的书,管他呢,擦屁股,向上个世纪西欧的某些文学运动致敬,在别人在名作家的作品上拉屎拉尿。Z坐回床上,拉起窗帘一角,看着窗外的夜色,带着暗紫色的迷人的夜色,觉得安逸极了,觉得要是能过上某种永远在火车旅行中度过的日子就好了,永远只在火车上,只在火车上观望世间万象。品钦站起身来,冲水,看着破纸卷进水涡里,又一次重演斯洛索普穿越下水道的情节。Z躺在床上,闭上眼,安稳的呼吸着,心里想着还有谁惦念着他,那些惦念他的人又是怎样入睡的,爸妈是怎样独自过活的。关于品钦的畅想快要结束了,品钦走进客厅,没了思路,突然电话响起,他一接,是德里罗打来的,他和德里罗,两个老人打算见次面呢。
品钦扯着嗓子说:我可不去纽约啊!德里罗笑说:没事没事,瞧你怕的!我正坐车来看你呢。坐车?你知道我住哪儿?我可不能让你找到我的住处呢,这样吧,我找个好地方,我们到哪儿再尽情聊吧,品钦带着身处地狱般的面容说。德里罗最后说:行,就听你的。品钦挂了电话,出了屋,只见草木青盛,天色空濛。Z睡着了。
第二天,Z早早醒来,收拾好行李等待着。火车到站,他跟着人群下了车。来到父亲工作地的附近,订好旅馆,吃过早茶,便开始了他在S市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