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我喜欢你。
我记得有很多次,有人问我,如果有来世,想做什么动物。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回答想做一只狮子。慵懒平静,却坚定凶猛。我总觉得我的心里应该住着一只野兽,张牙舞爪时会燃烧和追逐,或者安静躺着世事不论。所以我喜欢狮子。它不像老虎或豹子有型于外的斩钉截铁,却始终抱着自己的节奏和风格。斜睨一眼世界,然后沉睡或奔跑。
不吝王孙谁者是,自有林深狮吼无。
那是我所向往的生活和自己。
Alabama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热。因为独立日幼儿园放假一周,于是上周去给mechanical学院的院长带了三天的孩子。她女儿6岁,叫Lucy。有一天上午,我说Lucy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她妈妈不让她用太多时间看小说,嘱咐过几次。可我有时候懒了,也催促她做完了各种中文学习和数学作业。于是我们彼此放了假,人手一本书在花园里坐着。阳光很好。我翻了翻她的一年级语文书,那是她妈妈从国内带来的。这边的中文教材很难找到系统适合ABC的,于是家长们总是费尽心思从国内找官方的教材。我读着读着,看到一篇叫做《狐狸,我喜欢你》的文章。
Lucy一眼看上这篇文章,于是缠着我读了好几遍。后来第二天我再来,她又拉着我让我给她读。
这其实是篇挺奇怪的小文章。第一人称说喜欢狐狸。说狐狸聪明有心计,虽然会去骗乌鸦的肉,但是乌鸦的肉本来就是抢来的,谁吃都可以。然后说狐狸的狡猾是机智,聪明是有趣。然后结尾是,无论大人们怎么说,狐狸,我喜欢你。
我发给朋友看,朋友们纷纷说,这文章立意不明,三观不正。文章后面的解释是,是为了告诉孩子要去发现别人的优点和长处。我不置可否。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世界观,那里有与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价值评估体系。
所以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以及读完这篇文章我呆愣住的一段时间里,我开始觉得对自己可能有误解。在我度过的那么多糟糕的日子里,我渐渐发现我大概并不是一头狮子,而更像是一只狐狸。
在人生的很多时候,有过想要试试自己大概能堕落到什么程度的那种很可怕的冲动,于是做过很多傻事。尤其是出国之后,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了一个不可描述的黑洞。时间,空间都成为一种错觉。遇到的人,经历的事,像是一场场梦的叠加。有很多次,真的感觉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或者噩梦醒来,长舒一口气之后,觉得现实也并不能好到哪里。
然后渐渐的能够与这种分裂和平共处,甚至能够与自己和平共处。不失为一种巨大的成长。
这个夏天,其实算是忙碌的。我每天早上十点准时去教中文课,然后下午要去做项目。每周还有各种别的事。用尽力气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开始和孩子们相处之后,觉得抑郁的情况真的有很大程度的好转,不再觉得无法呼吸和压抑。他们喜欢坐在我的腿上,或者绕在我的旁边。夏天的阳光和孩子们身上的糖果味道弥漫在一起,像是曾经很多个夏天一样。
有时候我戴着墨镜,坐在花园旁边,看着他们追逐和玩闹。被太阳晒到稍微有点发烫的头发和适宜吹过来的风,让我觉得无比安静。有很多个充满了哭泣和崩溃的夜晚,都被融化在这些温暖的阳光里,成为融化的冰,变成悄悄蒸发的水,在空气中,渐渐消失。
很用力的方式活着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艰难的拉扯过,最后成为一段旋律,或者只是一道光线。
如果你发现,我其实是一只狐狸。你还会喜欢我吗。
读完那篇文章的时候,我心里久久盘旋的一句话。
我有一次和J说,我真的觉得我活的很用力,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有那么几次我们因为生活的不同起了争执。几封邮件,几句话。后来我想了想,总是重复这些话的我,大概更多是为了说服我自己吧。我想我心里的那只狮子其实很可能只是一只长着奇怪颜色的小狐狸而已。她既不聪明,也不勇敢。既不坚定,也不凶猛。那可能是一只心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恐惧的狐狸。在伤害来临前永远做不好准备,却时刻准备着撞上南墙。永远不会去走对的路,或者那条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甚至不如书里那只狐狸,还会去骗乌鸦的肉。而笨拙地,这样活着。
那天带Lucy散步,地上有很多死掉的蚯蚓。她指着它们问我,姐姐为什么蚯蚓会死在路中间呢。我说因为天气很热,它们被晒死了。她又问我,可是它们的家离得那么近,为什么它们不回家。它们如果回家了就不会死了。我一时语塞说不上话。我牵着她回去的时候她又和我说,你知道吗也许是它们走错路了。也许它们拿了错的地图。
走了错的路,成为太阳的敌人。然后慢慢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数年以前,读席慕容的《槭树下的家》。她说,只有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我才能够安心的爱与被爱。
数年以后,读阿巴斯的《一只狼在放哨》,他说,多好啊。每个人都走自己的路。
也许有一天,我终于能够接受自己作为一只脆弱的狐狸。有些毛躁和狡猾,但又笨拙和愚蠢。在那些发着呆的时间里想通放弃和挣扎。想通自由和奔跑。
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简单的靠着你,把这首歌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