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腰间金印,头上貂蝉

辛弃疾:腰间金印,头上貂蝉
撰文:江弱水
辛弃疾《最高楼•庆洪景卢内翰庆七十》一词:
金闺老,眉寿正如川。七十且华筵。乐天诗句香山里,杜陵酒债曲江边。问何如,歌窈窕,舞婵娟? 更十岁、太公方出将。又十岁、武公才入相。留盛事,看明年。直须腰下添金印,莫教头上欠貂蝉。向人间,长富贵,地行仙。
“苏辛”并称,但两人的生活很不一样:苏东坡不会过日子,辛稼轩会过日子,而且过的是大日子。他在带湖筑屋百楹,建起了朱熹叹为观止的偌大庄园,虽赋闲在家,常诗酒高会,过的日子十分壮观,完全颠覆了君子固穷、诗能穷人的中国传统。他与一般的君子和诗人想法大相径庭,对世俗的价值并不贬斥,于升官发财、扬名立万的事津津乐道。稼轩长短句中寿词偏多,而且善颂善祷,有一种“逢人增寿,遇货添钱”的随和,以及“与众乐乐”“不亦乐乎”“乐其乐也”的亲和。

这首寿词,并非好诗,受赠人洪迈,字景卢,是《容斋随笔》的作者,南宋有名的大文人,也能做事,宋孝宗称其“书生临事也能通权达变”。他比辛弃疾大二十来岁,受辛之托为其带湖别墅作《稼轩记》落成。他与二哥洪适,跟稼轩都是文字之交,兼道义之交。但这首寿词,全无以恢复大业相勉语,不像给韩元吉的那首《水龙吟》“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他这是循例为老朋友寿,说的都是套话,只不过套话说得真有意思。比如说,洪迈都人生七十古来稀了,辛弃疾说,您老日子还长着呢,前途还无量着呢——“更十岁、太公方出将。又十岁、武公才入相。”姜太公八十岁才被周文王起用,卫武公九十岁才被周平王重用,您还有什么理由对未来不抱更高的期望呢?有分教——
直须腰下添金印,莫教头上欠貂蝉。
“金印”是官印。“貂蝉”不是吕布的女人,而是皇帝近侍贵臣所带的冠上饰物。这两样东西,辛弃疾凡做寿词,必定用到。单表“金印”就有:
黄金腰下印,大如斗。(《一枝花》)
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永遇乐》)
金印明年如斗。向中州、锦衣行昼。(《水龙吟》)
留君一醉意如何?金印明年斗大。(《西江月》)
只将绿鬓抵羲娥,金印须教斗大。(《西江月》)
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定风波》)
除非腰佩黄金印,座中拥、红粉娇容。(《金菊对芙蓉》)
记从来人道,相门出相,金印累累尽有。(《瑞鹤仙》)
辛词里就这样累累地缀满了“斗大”的“金印”,我简直怀疑他有一种“金印”崇拜。他又特别喜欢“昼锦堂”的故事。北宋三朝为相的元老重臣韩琦回老家相州任官,于公署后建“昼锦堂”,反用项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的意思。欧阳修为记曰:“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辛弃疾看似俗念很重,其实不过对“人情之所荣”有共识而已。何况他有一信条:
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蝉却自兜鍪出。(《满江红》)
出典在《南齐书》卷二十九:“(周)盘龙表年老才弱,不可镇边,求解职,见许。还为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宋)世祖戏之曰:‘卿著貂蝉,何如兜鍪?’盘龙曰:‘此貂蝉从兜鍪中出耳。’”我头上的貂蝉是用战盔换来的,今天的富贵来自昨日的牺牲。

读辛词,深感这位作者跟绝大多数中国文人不一样,他不尚清高,而重事功,思想最接地气。他爱看人间的太平胜景,乐闻寻常人家的笑语。“东家娶妇,西邻归女,灯火门前笑语。”“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这样家常的快乐何以致之?那是要踏踏实实经营出来的。班固不满于司马迁“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我们对辛弃疾的“金印”“貂蝉”“昼锦堂”一套话语也大可视为鄙俗,但辛弃疾对名位与权势如此看好,是因为一朝印在手,便把令来行,他要做事情,会做事情,而有了这些他才能做事情。欧阳修《昼锦堂记》有一段话:
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裳,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同样的道理:辛弃疾所谓“直须腰下添金印,莫教头上欠貂蝉”,岂止夸一时而荣一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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