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二村(2)离婚后再同居
这次暑假回家,沈健感觉家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还是一样的低气压,父母与他却徒然增加了一丝尴尬,好像有什么只存在于两口子之间的秘密,躲躲藏藏的。父亲和母亲从不说话,如果是不得不对话的情况,他们会让沈健做传声筒。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小学时候。也就是说,沈健寒窗苦读的十年间,都是如此。
“爸、妈,我饿死了!”那时候每天回家,饭菜通常都是准备好了的。拿双筷子、盛碗饭什么的,父母之间会有动作上的配合,但从未有过言语上的接触。
母亲的梳妆台下,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他们会每月按时往里放钱,放的时候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不小心被沈健撞见就会慌慌张张地关上,大声呵斥他出去。母亲隔三差五地从中抽几张塞进钱包里,买回食材和生活用品。从母亲长长的指甲刮在抽屉底部木板的声音判断,那里钱不多,母亲有时会骂骂咧咧地翻找自己的工资卡,“健儿,我到银行去一趟”。沈健曾经不止一次地以学杂费、春游费的名义向父母讨要零花钱,但从来没打过抽屉的主意。于他,这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隐藏着父母失和的证据。尽管平常的生活足以证明这一切。
他们的目光没有交集,母亲总是笔直地注视前方,或是望着儿子;父亲则是低着头,翻阅报纸,后来是不停地划手机。倘若三人恰好呈一条直线,而父亲又在中间呢,也无法挡住母亲的视线——沈健是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就算挡住了,母亲的目光也能视若无睹地穿过他,准确地投向儿子。何况这几年,父亲的身躯愈发佝偻了。
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会反反复复地向沈健念叨父亲的不是。她是一位健谈的女人,儿子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所以沈健不敢戴耳机写作业,他怕母亲喊他的时候他听不见;母子谈心时精神高度紧张,生怕一瞬的沉思让母亲错认为是厌恶的沉默。“怎么不应我?跟你爸越来越像了!”这种话像魔咒一样缠绕着他,他宁愿让自己神经紧绷到爆炸,也不想成为母亲口中那个“闷声不响、一个屁也放不出”的父亲的模样。
这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的行为,给他带来了一定的益处。去年,沈健终于考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一所远离家乡的知名学府。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太快活了!可以远离家庭的低气压,畅快地呼吸新鲜空气了。他还有一个小心思,就是自己长期不在家的话,父母不得不对话,或许能消融这长达十年的冰封。
可是第一次出远门,那个他以为不会挂念的所在,却构成心中最沉重的乡愁。母亲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来,咒骂十年前的父亲、五年前的父亲、昨天的父亲、今天的父亲……然后一再提醒他要好好学习,要对得起她和舅舅,因为舅舅承担了上学的所有费用。
“哪个人像你爸那么窝囊啊?当初人家叫他一起入股,他说钱要存着给你上学、讨老婆的。结果呢?人家已经老板做得多少大了啦,那个阳光海岸就是他开发的,那时候买一套的话我们也不至于一直住60平的小房子。现在你读书还要靠你舅舅,将来抬老婆……”
“妈!别说了。我会好好学习的,现在还不是找对象的时候。”母亲的滔滔不绝说明,她仍然没有找到沈健以外的出口。
事实上,一学年下来,他越来越觉得学习吃力了。越想心无旁骛地听讲,越无法将游离的心思抓回来。老师说的每个词句他都听进去了,但大脑却像血汗工厂里罢工的工人,拒绝进行处理消化。他在图书馆一本心理学入门书籍里,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他判断自己有潜在的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disorder,简称BP,因为他时而抑郁,时而躁狂。另一方面,沈健惧怕婚姻,根本不想谈恋爱,他讨厌自己一到女生面前就如同父亲一般的寡言。且书上对双相情感障碍的描述,让他觉得自己对于一个女人、一个家庭而言是种负担。而感情又真假难辨,能维持的了一时,维持不了一世,甚至还要为了孩子苦苦支撑,直至生命终结,孩子也要连带着忍受这种痛苦。家庭是他的原罪,他不配拥有家庭。
“沈——健——你耳朵聋了啊!?”母亲尖锐的嗓音终于把他从思绪中拉回。然而他还不想回应,他想让灵魂逃离,逃离这七月天却凉透骨髓的家。紧紧攥住的离婚证被手汗沾湿,卷了边。颀长的双腿蜷缩在桌底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双眼死死盯着上面的字,一笔一划的看,看了不知多久,上面的横竖撇捺始终都是父母的名字。他想把这破本子看穿,目光就在他俩的名字上来来去去杀戮。戳个洞吧,毁了它吧。
母亲急不可耐地推开房间门,“沈健!你……”她变了脸色,一把夺过沈健手上的证,背过身去。“小孩不要乱翻大人的东西!”母亲的话有些底气不足,早知道她就应该先不烧饭,不要让沈健自己找团员证。房子总共就这么点大,东西藏得再深都会被翻出来的。她调整了一会儿呼吸,背上仍感受到儿子的目光,火辣辣的。
他的眼里饱含愤怒、失望。父母从来不把他当大人看待,或是家中可以参与决策的一份子。他劝说父亲开开尊口,缓和关系,父亲总是愤然离开,怒斥“小孩子懂什么”;他也劝说母亲干脆离婚,母亲总是叹叹气说日子还要继续,“不需要你这小孩来指手画脚”。
高中班上有个来自单亲家庭的女孩,他能感知到和她有无言的共鸣。是的,高中三年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但每当女孩的作文作为范文在同学们中传阅,他自信唯有他能读懂文字里淡淡的寂寞和洒脱。人是不敢靠近的,不知是出于自律,还是自卑。他的自卑来源于父母的小心翼翼。他羡慕那些父母可以剑拔弩张地吵架、开诚布公地谈判,甚至正大光明地离婚。
然而,他怎么忍心继续用凌厉逼视母亲?怎么忍心谴责为了他能安心学习,互相忍受彼此的一双父母?他想起母亲十几年如一日为家人准备饭菜,想起父亲关节痛还一声不吭地陪他打球。“妈——”沈健拼命遏制住哽咽,“你们不用管我,离婚是好事,不用再勉强住一起了。”
“你以为我想啊?”母亲愤愤地反驳道,“不住一起我住哪去?住你外婆家吗?我这张脸往哪里放?再说我搬走谁给你做饭?我们就这60平的房子,怎么分?等着拆迁晓不晓得?让政府给我们两套,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你爱跟我跟我!”
这一连串的叱问把沈健问懵了。原来,对于这个家,这座沉默的围城,他还可以逃。而父母呢?经济的窘迫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唯一的儿子是他们一生的羁绊。他猛然想起,棚改的宣传横幅就挂在家楼下。彼时他没有在意,现在望出去,红彤彤的布条像被烈日镶了一圈金边。是曙光吗?是幸福的入口吗?
周一,街道的拆迁办上班了,沈健陪着母亲过去。拆迁办新设了一块电子屏幕,可以查询拆迁面积、补偿面积、补偿金等信息。母亲不愿捣鼓先进玩意儿,沈健想排在队伍后面帮她弄,被她一声令下赶到一边,“我直接去问好了,你坐一下,不要让空调对着吹,小心着凉。你不要排了,站着累不累?妈妈会弄的。”
“劳驾,给我们两套好了。”母亲起初还是客客气气的。
“两套怎么弄哦?你们才60平哎,补偿120平,120平你还想拆两套啊?”一大早就来了这么多人,拆迁办的工作人员解释得口干舌燥,语气里透着些许不耐烦。
母亲着急起来,“这怎么不能分了?60平一套,60平一套够了呀,我们住惯了的。”
旁边有人忍不住插话,“人家补偿面积180平么还好说说,这么大房子找不到,分两套赔。你120平顶舒服了。60平这么小,还嫌住的不够久啊?”
工作人员撇撇嘴,板着脸开始清点沈家的资料,“呀,你们离婚的嘛。“她的声音柔和起来,化身塑料姐妹花似的,热络地出主意,“那你们不要拿房了,拿补偿金嘛,现在政府都在推货币化安置,拿钱划算,我跟你说!而且钱分分容易哎,自己管自己,稍稍加点钱,一人买一套。”
母亲愣住了,她极力在孩子面前、孩子他外婆地方掩饰的事实,就这么被一个拆迁办的女人讲出来,甩在街坊邻居眼前。她面红耳赤地争起来,到了这步田地,面子可以不要了,房子一定要拿到!
那女人被沈母的歇斯底里吓了一跳,在争吵声中努力和下一位住户对话。母亲尖锐的嗓音充斥着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如紧箍咒一般让沈健头痛欲裂。没有阻拦,没有帮腔,他就静静地坐在稍远处的一隅,内心颤栗着。大高个如他,抬眼就看到了微微剥落的天花板。戳个洞吧,用母亲电钻似的嗓音戳个洞吧,坚忍也好,私欲也罢,就让屋顶外的艳阳把它们烧成灰烬吧。沈健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双向情感障碍,要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