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夜
遇见他之前,她从来没有发现地铁的玻璃门能把人脸照得这么清楚。她甚至能看到他低下头后微泛粉红色的双颊,咬紧的嘴唇,和手臂上的青筋。而在这张脸不断变幻至柔和的神色之前,最早的那一夜,她看到的地铁车窗里的他,有着阴天的浅灰色,走过她时带着风。
他穿浅灰色的T恤和帽衫时,会带着秋天傍晚的气息。细碎的挫败感和边边角角的小情绪在他身边堆积着,被时间夯实,形成一座坚固的墙,隔开站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也推开了这个世界。那是第一夜、第二夜和第四夜。
她一开始不知道灰也有很多种。有带着一丝毛躁感的鼠灰色,有平静中带着静静绝望的莫兰迪灰,也有像被用手指抚摸太多遍而显得陈旧又柔顺的铁灰。她记得第二夜,他穿一件莫兰迪灰T恤,上面印着“San Francisco”的英文字母,整个胸膛从溜肩上迅速爬进她的眼里。那种鼓涨的、浓郁的欲望每一分每一毫都未曾流失。她从不为她得不到的妄想而流泪,也从未试图隐藏过自己的羞耻感。就像他从未隐藏过他已走进围城,在他给自己建筑的墙外,有一栋更完好的、被时间亲密抚摸过的墙。
她以前也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把日常生活涂抹的痕迹那么干净地褪下,不带任何的刻意和企图,似乎像是一条蜕皮的蛇,日出时,以一无所有的身子游向草丛捕猎食物,用善意的冷漠逼退那些希望靠近他的人。可她,还是可以远远站着,欣赏他游弋的无声,捕食的沉默,以及几乎隐形的身体。
她暗暗喜欢又无法忍受的是和他相处时的安静。安静分很多种,一种是身处人群之中体验到的海洋般庞大的寂静,一种是独处时每一个空气分子都被张力挤压出形状的沉默,一种是跌入深渊、晕眩一般的静默。她想,很少有人能欣赏安静的价值,它是他们能够听得到的最接近音乐的声音。当寂静如同舒伯特的单簧管一样包围住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有着强烈的专注力——生活从未如此清晰可感,每一个重音她都找得到,摸得准;静默没那么广阔而安全,它很危险,处在不知所措、一瞬间可以决定一种选择的路口,她可以回头抓住她的生活,也可以纵容自己跌下去,无限靠近他在水中的倒影;沉默是最简单的色彩,最有时间感的关系。第三夜,他们之间有过一次短暂的沉默,一次短暂的身体接触——一个手指的轻轻触碰。

那还是一年前,有一次他顺路送她回家。他和她沟通的方式让她暗自惊讶,他用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她的左肩,那种感觉,像是一个第一次去植物园的小男孩,站在围栏边上,弯着腰怯生生地去碰一株正在授粉期的孢子植物,既怀着一点好奇心,又害怕会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他的好奇来自一种习惯,而不是一种求知欲。他永远不会试图弄明白这株植物的名字,种属,以及生活习性。她扭过头,他的语气平静又不容置疑。他们走出来,在黑夜中沉默了三秒钟。在这三秒钟里,她听到了从未从自己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音乐。清浅、柔缓、被拉得断断续续的音符,组成了后来一直萦绕她在脑海中的余韵。她猜到了他的开场白,猜到了他接下来,以及一年后的所有谈话内容。他的家庭,他的爱人,他的一些细微的、滚落在脚边的生活琐事,如同她的两股思想一样,轻微的摩擦和碰撞。她非常仔细地听他说话,同时又感觉自己只是处在被他整个人震撼的另一个静止的次元里,在那里她活动自若,奔跑、嬉笑、岔开腿吃着一串葡萄,在他身边晃着肩膀大笑着走过,为他的存在——仅仅是存在——而感到单纯的、强烈的喜悦。她有时候会因为对他笑而陷入一种傻里傻气的状态,她自知而无意克制,从而使那股傻气慢慢感染他,让他在说话的间隙,以骤忽而逝的微笑来回应她。
如果她能够从浓郁的幻觉和自我取悦中脱离出来,她也许能平静下来思考,进而被她对他误解之深感到不可思议。长久以来,家庭生活的甜蜜与负担,几乎如同筛粉似地倾洒在他身上,把他的为数不多但足够醒目的发梢染白,把他对人的分寸感的掌握修正到刚刚好的地步,他的清洁、温和、傲气和清高,都不能不和另一个人没有关系。他的身上覆盖着深厚耀眼的倒影,但又不会被它完全覆盖,在那暂时没有重合的一部分,他的灵魂寻求自由的养分,以供养未来的家庭生活。如果她可以屏息凝神地看他的眼睛,她其实会看到她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无关乎好坏。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让她有某种辛酸的感觉。那应该是第八夜,他俩聊了一会儿天。那是个陈旧的一楼咖啡馆,光线昏暗,暖气失效,坐下来感觉自己簇簇发抖。他背着光坐着,零星的白色发茬反射出青灰的光。她张了张嘴,想开口说,怎么了,怎么一下长了这么多白发,但还是没说出口,一股隐隐的心酸从胃部慢慢顶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他的整个人显出一股巨大的疲态,对于自己说的话有种不受控的茫然和不关心。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一件她从未告诉过别人甚至刻意隐瞒自己的事——他身上有一股劲儿,一股在某处攒着力气一直未被扑灭的火星在闷烧,从第一夜,到第十二夜,那股活力似乎无关乎外界施加的压力,一直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流露出来,让她每次看到他是就觉得莫名惊讶。
她最为着迷的是他的双手。虽然她一次都没有真正地触摸过,但是她只要一想到他,浮现在她眼前的总是那双干净、自然、灵活的大手。长长的手指上椭圆的指甲盖是四月份尚未成熟的石榴籽白,又像是剥光的鸡蛋白,有完美的弧形。她后来记起他的细细碎碎的轮廓和他整个人的性格是多么矛盾:湿天鹅绒里裹着的是块没被磨掉棱角的燧石;柔软的黑土地里躺着的是你永远咬不开的小种子。
也是从他身上,她发现人和人的接触中,或许他们这种并未达到亲密的关系,是最让她明白人事的。她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世界上任何一种长久的亲密关系,都需要彼此时不时的离开,而这种短暂的疏离,是为了保存这一段长期亲密关系的完满。他对她的需要,是一种可以取代的关系中,需要一些时间去培养的一种。明白这一点让她既惋惜又安慰,而她也必须向自己承认,她对他的需要,在最初和最本质的地方来看,也是出自本能吸引。她试着努力面对自己天性中的黑暗面,也试着不要以这种罪恶为荣,因为罪恶正使她神魂颠倒。

她感受到的很多东西都没有告诉过他。最为准确的一次直觉也发生在第八夜那一天,他们走了一小段,路过丁字路口时,她被某种感觉击中,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要有一个小女儿了?她几乎说出了前三个字,才努力闭了嘴,但仍然感觉自己像个傻瓜,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会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半年后,他生了一个小女儿。第十一夜,他才把这件喜事告诉了她。她知道自己预感一直准,但没想过会这么准,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意识到了。但是预感不负责任何事,也不会保护任何事。在事实袭来的那一刻,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塌陷了。像是眼前的迷雾散开,两条慢慢分叉的小路出现在她面前,她的那一条路边,有一小堆残破的黑色碎片。
她小时候喜欢读一些倒叙的故事。因为无论多么可怖、难以置信的结局,也总会通向一个只会变好不会变坏的开头。知道了结尾,她不害怕某个人会在半途死掉,某个人会突然发疯,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从容。每个人都没有肮脏的小秘密。但是长大了之后,她喜欢没有结局的故事。因为某些秘密要掩藏,某些秘密被埋葬,某些秘密其实根本不是秘密,因为它没有改变结局,只是改变了某个人。而最完美的故事,应该是打破顺序的。比如第十一夜她在地铁上看见的他的脸,那简直像幻觉,几百万人的城市,他在同一时间上了同一班地铁,站在了同一个位置;比如第十夜,他穿的空空荡荡的驼色短靴上,被大雾染上的清淡的水渍;第一夜,那天的天空是紫罗兰色的,他第二天准备和爱人一起回老家过端午;第七夜,他那天穿了一件黑白格子的棉布衬衫,她没有告诉过他她竟然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是她上班第一年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第四夜,她竟然在地铁站偶遇他,他半开玩笑地说:我等你呢。
那十二夜,几乎没有一个夜晚,她不曾抬头仰望天空。从月亮与太阳共存的黄昏,到雾霾深重的傍晚,再到北斗星像一粒发光的沙一样闪耀的深夜,她暗暗想,如果像是物理学家所说的,时间只存在于物质运动之中,那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就仅仅只是年代学的概念。但是她相信,这世界上一定存在无时间性或永恒的范畴,那就是时间的暂停,像是艺术家、通灵者和圣徒们在灵感瞬间所感知到的东西。那就是说:永恒并不是时间的不断持续,而是另一种范畴,生命的某种形式在其中继续。就像这十二夜里,每一个片段、每一分、每一秒,浓缩成一个永恒,而她和他的故事在其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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