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erto Bolaño
我上回翻开波拉尼奥的书看已经是两年前。那书是他的短篇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他像个深刻但不忧伤的痞子——走过很多路,记挂很多事,却不存怨念,嬉皮笑脸。
拉丁美洲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除了巴西,剩下几乎所有的土壤都被西班牙语灌溉。智利出生的波拉尼奥说:“我的故乡,是西班牙语。” 这也难怪,波拉尼奥青少年时期在智利和墨西哥两国辗转,24 岁时远走欧洲,此后一直生活在西班牙。这样来看,拉美和欧洲大陆平分了他并不漫长的一生。对于智利这个他曾凑过政变的热闹,孕育了他不安分基因的所谓的 “祖国”,波拉尼奥丢下她如同丢掉过期面包一样理所应当,义无反顾。人活一辈子,总得给这张单程票赋予一些物超所值的风光才甘心,我想,波拉尼奥青年时代的志气也不见得清高到哪去,也许就是 “去欧洲吧。那里滋养文明,尊重作家。那里有成熟的出版体系和稳定的社会价值观。或者,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是离波德莱尔再近一些。
因此,“波拉尼奥观光团” 前四十年除了折腾和专心观光,并没有什么想要出名的紧迫感。可年过四十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健康或许支撑不了多少个年头,便开始以爆发性的创作力专攻小说。仅十年的时间里,他拥有了十个长篇和四个短篇集。
我们透过他在生命之旅的末尾创作的《2666》,触摸到了这世界所有角落的冷与热,审视美和丑,接收他采摘的恶之花,最后跟着他学会收起癫狂和遗憾,由衷地接受命运之棋的和局。小说中直接涉及的城市有伦敦,马德里,巴黎,都灵,威尼斯,汉堡,柏林,纽约,底特律,墨西哥城…… 他对美国黑人的自救之路有自己的一番见地,并将视角聚焦到全美最臭名昭著的黑人区——曼哈顿的哈莱姆区。他说他们应该远离饶舌,因为那玩意儿 “提供的唯一出路就是自杀”。他接着借助出身于哈莱姆区的黑人之口,念念叨叨地吐露了对恐怖主义、地区冲突和多数人对穆斯林恶意揣测导致的无可挽回的决裂的担忧。说到本世纪第一桩惨案 911,他这样书写:“圣战说的是我们,因为我们的嘴巴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圣战就是哑巴说话的方式,就是失去说话权利的言说。” 而后,他把全书最长的一个章节倾注在对墨西哥的贩毒问题和移民潮以及社会治安问题的论述。他无休止地书写空虚的性、爱恋的性,暴虐的性,罪恶的性;冷傲地对着大战,二战的施暴者严正审判;又略带顽劣脾性地调戏着欧洲那些有气无力的写作者,满嘴胡言的文学评论家,对勤奋而勇敢的年轻作者毫不吝惜地挥洒赞誉。
最后,他温柔收笔,落在出版人与作者的良性关系上。顺手查了查波拉尼奥的西班牙出版社, 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那个熟悉又让人崇敬的名字:Carmen Balcells。这个出版过二十世纪下半叶几乎所有优秀西语作家的老太太,曾对波拉尼奥最是念念不忘。Carmen 与波拉尼奥的出版缘分一度曲折,不过我宁愿揣测这当中的细节犹如《2666》中的出版人布比思先生说的那样:“决不能放过这个作家,在我死后,你(女男爵)只需坚定地为他出版。”
另一方面,在距离波拉尼奥离开世界的第十四个年头里,我更愿意反复阅读《2666》,因为清楚地看到罗贝托 · 波拉尼奥先生不愿软绵绵地对着世界吞云吐雾,而是大口吸入世界,再不遗余力地呼出。仿佛《2666》中小洛特对哥哥汉斯 · 赖特尔说的:“你,是个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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