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果园


果园离村子较远,紧挨着伶仃洋。早在几十年前,荣马的父亲又向大海要回了许多土地,因此,今天你看到果园的周围全是稻田,遍目青翠或金黄,深沉悠远,冉冉陷落,和农民最后的收益连成一片。呈十字形的菜地也只能成为这豪华野趣的装点,或是在通往村子寺庙的那条水泥路边可怜兮兮地伸展。没办法,荣马的父亲把土地几乎全给了稻田,这是他年轻时的发轫之作;在果园里面,被长盛不衰的草包围着的不小的鱼塘也有好几个,里面鲮鱼尽摆姿态,没有人要吃它们,全年都是阳光炙烤下的明亮和寂静。孙文努力克制着对这个地方的狂热兴趣。这里,还是有很多问题,有好多处需要改造,甚至是重建,这是她每打算在一个地方住下时一定会有的前奏。近年来她注重写作的环境已经大过了写作本身(关于这一点,几个热爱游移或被迫游移的作家严重误导了她。他们认为没有哪个大师的重要作品会是在同一个地方完成;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完成多个重要作品),从北到南,她已经有了五个不同风格的写作地方,现在海边这个是第六个。
“这里平时不怎么有人,但是到了荔枝成熟的季节还是挺烦人。”
“我就是不喜欢闹。”
“大部分都是生意上的朋友,接待完了还要找小陆上树摘果子,再装好箱给他们放车上!”
“那是真累!”
“是啊,麻错烦!”荣马苦笑。“你要想彻底安静,明年我们就不要管这些树了。那排芒果可以把高一点的梢子砍掉,荔枝简单,不理会它们就不会挂果了。”
“这个好,把树都阉了!”孙文高兴了。想到以后这里将完全改变,从一个热闹的接待性质的场所变为一片有着几栋木式建筑的常青树林,自己将在这里专注轻松地写上一阵子,起码从乡野中重新恢复对体能的聚焦,让之前在职场的疲倦完全代谢。她踏着脚下被踩烂的甜木瓜,说还要留点树,就是大门口的那几棵桔子、柠檬和李子,她喜欢用这些果子泡酒,专拣它们半青半黄的时候摘下,蒸二十分钟后晾干,然后和一大罐蜂蜜同时倒进酒里,泡三个月。她并不嗜酒,而仅仅需要餐前或临睡前饮一杯的薄弱意志。她想望着自由、沉沦和惊奇。十三岁时在亲戚家里读到《我弥留之际》小说的开头部分“小路笔直,像根铅垂线,被人的脚踩得光溜溜的,让七月的太阳一烤,硬得像砖……”那个七月她几乎没怎么睡觉,甚至没有动几下,躺在亲戚的床上,懵懂地理解着威廉•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农民,他们的表情如何、他们的内心究竟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艾迪•本德仑的父亲说:“活着的理由就是为长期的死作好准备。” 而她一直在准备。从少年时为虚幻和死亡准备,到后来欲念减少,一切都是为了写作而准备。她为什么这样需要写作?又该怎么写呢?没有人感觉到怎样才能满足她。三十多年后,她已不再是喜欢幻想和死亡的孩子,她不愿衰老,不愿死亡,在见识女人和男人时有自己固执的苛求,她暗自用农民称呼时间,悄然,立即,她摆脱了城市,躲在没有朋友的地方。
她住在果园深处,这个位置离荣马的木屋最远,倒并不是她有意拉开距离,而是中间那栋实在太大了,她有点害怕。她的院子中央有一棵粗大的苦楝树,枝条已经和外面的荔枝林连在了一起,有一种要狠狠地遮住什么的蛮力。她极不喜欢,想伐掉。荣马不赞成,他说树活了六十年已经有了精气,成了树人了,怎么能再……她想那就算了,但还是要锯掉那些嚣张的枝条。荣马要去村委开会,告诉她哪里有锯子就走了,走到很远,又叫她,“记着去买瓶雄黄酒,防那个东西!”果园里那个东西确实是有,它会盘踞在靠黄皮树的草丛里,或者盘踞在小毛道上。晚上,孙文夜里突发情绪,要去看星星,就沿着平时散步的小道走出去,乡村的天空确实可用辉煌比喻。她关了手电筒,站在黑夜中,仰头看了一会儿,精神十足,然后就感到脚背上一只冰凉的东西滑过去……荣马那张沧桑却很白净的脸和灯光同时出现:
“刚才,我没注意就……”她沮丧地走过去,在他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你呀,连农民都不会当。叫你买雄黄酒没买吧,叫你走路要拿根棍子也不听,那个东西现在正是出没的时候啊大诗人!”
“你会当农民行了吧,但你也不像!”说完这句话,孙文再一次尖叫起来。
她发现了一只猫,一只全身黑亮,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猫。就卧在她院子里的水泥台子上,一动不动,一双浅黄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她和荣马坐的位置呈一条短暂的直线,猫没有看荣马,就只是盯着她),嘴和爪子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要断裂、释放开来,向她发起猛攻,这种来自非人类的强烈、长时间的注视比暗夜里突然蹿起又消失的不明之影还要令她恐惧,一种自后背升起的阴森的凉意令她一阵哆嗦,星空已经沉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来喝碗汤先。那是只野猫,以后你会经常见到它的。”那个人已经在窗户里面摆锅碗了。
“荣马,我有一种强烈的失败感。”
“你还没有失败的资格。”
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房子里居然堆满了书籍,她被挤到了小房间这边,里面既简约也很讲究。满铺着灰白相间的天空图案的地毯,墙上是阿三醒目的书法“吞吐风雷”,字迹有一种伶俐的洋葱味。床很小,与之相比那个白浴缸就太大了,还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摆着盐(荣马有半夜三点喝盐开水的习惯)和父亲的遗照。荣马把孙文从小房间赶了出来,轻柔而果决地用他那双巨大的手,把她拦在自己身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留在小房间里。他为什么要赶她出来,他在小心着什么?而她那时候在观察、陷入沉思(特别是看到父亲的遗照):一个说一不二的倔老头,正在光着脚准备早饭。那是孙家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四菜一汤,木瓜炖龙骨,蒜茸炒苋菜,焖啤酒鸭,米酒烧卤肉,蒸秋葵;饭后,老头边收拾桌子边宣布,他要退下来了。这个当了三十年村书记的人,他老了。他接着说,“孙立,我不会同意你接班的,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生意人,我也不管村委会到底有没有通过,反正你不能在村上任职。”儿子沉默了一下,点头应许,说从此以后,他要搬到果园去住。后来很多年,他和老头的关系就是一顿结实的早餐。
孙文此刻的思绪飘得很远,而内容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个更大一点的孙立,他给自己改名叫荣马。他就像一匹光荣之马杀到了海边,年轻的他闯入的是一个多变的天地,一个混杂的海。在废弃的码头有一排渔船,渔民们出海归来都在睡觉。他一个一个地叫醒了他们:武财,他未老先衰,却身形灵活地跑了过来,滔滔不绝地讲他毕生捕虾的经验;一个村里的懒汉(事实上这个村子里不干活的年轻人太多了,他们每天混吃等喝,年底都会拿到一笔分红,他们无聊的要死),个子很高,穿着拖鞋,头顶一块没长头发的地方就像大海一样光亮,他慢吞吞地说话像一个无趣又不洁的女人;澳门来的明哥,开始用自己不太灵光的槽牙干掉一盘刚捞上岸的海蟹;小鬼,村子里的人说,他是一个生下来就能看见鬼的人,不祥。他的确面黄肌瘦,像一个鬼。他很神秘地对荣马说,最近在果园的鱼塘附近发现了三个鬼,晚上他可以过去施法请它们走;海上餐厅的老板,黝黑的头发和装束;还有墓园边上别墅的主人,一副统摄万物的自信……他和这群人一起走私、围垦、发展海上养殖业,红树林在海上千姿百态的摇曳,他开着进口走私宝马,马已是累得半死,那里面经常跳出一些男人或女人,和他一样新鲜精细的穿着,务实又混乱。这些全都出乎孙文的意料,但这看不见的风险却缓解了孙文此刻的疲惫。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写什么。甚至,她觉得写作没有意思,没有写的必要、言说的冲动。躺在床上发呆,失掉了前进的斗志,想那条蛇,那只巫性的黑猫,它们现在就隐藏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监视着她……“在他者之人和这个强力的自我之间,任何的语言都不可能!必须通过拒绝一切同强力者的虚假的语言关系来保存言语,因为那样的关系最终只能损害交流的未来。”她有些粗暴地,直接从莫里斯•布朗肖八百页厚的书中摘出这两句话,往往,这种断章取义的东西令她解脱,瞬间苏醒。她从床上跳起来,凝神倾听园子里的动静。在大门口那边,惟有狗在热浪里疲惫不堪地哼两声,过好长时间才刮起一阵的凉风,吹着布谷鸟的唱音,从那片桔子林飘过来。她不敢肯定荣马这时候不在果园,但如果她不肯定,就将无法安心静气地再待在这里。惟有亲自去看个究竟才是有意义的事。在荣马的小房间,另一堆杂乱的书籍里(都是些有关历史或灵异故事之类的书,还有几本鬼谷子,她都不感兴趣),她翻出了一沓放在一起的笔记本,是荣马这些年写下的日记。不,应该说是孙立写的。她提着心走到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确知无人之后,才打开了本子。她读得很快,完全不顾忌他会什么时候出现了。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就像出自一个女孩子之手——
1981年6月23日,晴
我记不起我妈妈的样子。
我渴望离开爸爸那双粗大坚硬的脚,这双脚几乎没有穿上鞋的时候。奇怪吧,不是我们家寒酸买不起鞋,而是这双脚的主人真得太怪啦,他不愿意穿。无论是去村里开会,在田里干活,还有哪怕家里来个领导,他都不会穿。就像不穿鞋是他一生一个无比执着的信念,需要贯彻到底。但我更知道,这双巨大的光脚踢在我屁股上的感受,它一点也不温柔。
1981年6月27日,晴
最近每天放学后我都自己做饭吃。我去武财家的鱼塘里偷了几条皖鱼,我是蒸来吃的,真的不好吃。也许红烧了味道会好一点点。爸爸去市里开会了,交待我要照顾好妹妹。妹妹比我小八岁啊,我是不能指望她帮我做点什么了。以前我还算佩服我的爸爸,他把我们这个村子治理得很好!带领村民填了很多海,帮助大家养鱼养虾,所以我们村在这一带还是很富的。但现在我越来越怕他,更加不喜欢他。他每天早上四点起床,五点就开始做早饭,并且要我在六点前起床!这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十岁的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来说,太残酷啦!我每天都困得没有精神,却又不能反抗他,否则他会狠狠地揍我没商量。他满面怒容,就跟那收割机撵过稻田的狠劲一样。
1981年12月6日,晴
今天我过生日,阿三放学和我一起走路回家。他和我混得好着,是个性格温和喜欢傻笑的小子,一般他都会顺从听我的。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阿三忽然书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笔记本送给我,我打开后看到上面写着:孙立:祝你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同桌:三哥。我心里美极了。回到家里,爸爸也买了礼物送给我,是一顶蓝颜色的透气的凉帽,说实话,那颜色我不喜欢。
1992年9月17日,阴
今收到少英大姐的信。她已经回到台湾了,大陆的生意交给明哥打理,她希望我也参与,能够积极地做一点事。而我真的很难积极起来,一个人住在静悄悄的果园里,就算有个意外发生也很难能有人知道吧。这几天又是酷热,房间的窗户和空调都打开着,外面所有的灯也开着,青蛙叫得很响,从我躺着的地方,能看见五条狗在长有几丛竹子的地方不声不响地走动,它们,几乎不会叫,更不会咬人,整天在果园里小心翼翼地巡逻着。用阿三的话说,是把一些看不见的脏东西驱除出去,这也就是这几条狗所能发挥的作用。
最近总觉得阿三变了。八月底,我去香港的前几天,正当我在一棵很高的木瓜树上摘木瓜的时候,阿三来了,他是坐了很远的公交车过来的,他的头发又长了,穿一件粉红色带帽子的运动衣,看上去摇摇晃晃的身体,实在没有一副高校副教授的样儿。他在大学里带历史课,还算闲,会经常来果园看我,平时也给各大企业的老板看风水。
夜里他搂着我肩膀的手没有任何欲望,只在我的眼睛上轻轻地抚了一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心情不好,要不起来再喝两杯吧!”
我觉得他在刻意躲避我,竟装得那样逼真,我什么话都没讲,从冰柜里抱出一打啤酒来。但他冷冰冰地对我说:
“你以为我在故意找碴?你看看我的头。”
他低下头来,让我看他一撮头发下隐隐的白发,他的声音发出尖利的颤抖:
“我已经受够了,荣马,我最亲爱的荣马,我的内心一直在分裂,我很痛苦,无比地痛苦!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心在分裂,却不能分裂到底,到底我就能死心了!”他一边说,一边去解开我的裤子。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让他从我身上下来。
我知道,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事。我的拒绝使他羞愧不安。
1992年10月30日,阴
三已经很长时间没来果园了,好像是为了摆脱我。可能,太长的时间,他已经厌倦我了……
1993年12月13日,阴
接到阿三电话,说要带朋友来果园。他说的时候有点晚,已经下午五六点钟了,小陆回村里吃饭,我不好再叫他过来,于是自己开车去市场买海鲜。好久不出来,才发现镇上的大道两旁杜鹃丛丛,红色花瓣如喜讯弥漫,景色还真开阔。邻村又卖了一块地,高楼起得很快,应该是个工业园区吧。照例在熟悉的渔民那儿买了十几种鱼和少许蔬菜,我便急着往回赶。小陆不在,只有自己亲自上阵了。
我一生将永远忘不了那夕阳照射下宁静而凉爽的果园、闪烁着彩灯的屋顶、那棵古老的大王椰子树下站着阿三和一个女孩,他们在聊天,相互拉着手,女孩的笑声更大。我似乎是把车子开进了一扇地狱之门……那女孩转过头来看我,她个子很高,椭圆形的脸上保留着几个孩子气的斑点。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努力,九点时分,我们的晚餐才算开始,只有几盘水蒸的鱼,阿三知道的,我只吃鱼。他们倒也并不介意,高兴地吃着,那些鱼也都没什么刺。女孩说她叫九天,是阿三的徒弟。我嗯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1994年4月5日,晴
每年的这一天,诗人不知道在哪个城市漂着,总要发给我一首酸涩欢快的诗。今年的这一首是在昨天晚上收到的,我读起来并不怎么样。说真的,她写了好多年诗,我没有看懂过几首,也许诗人是拒绝别人懂她的。她的诗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他迟缓的模样犹如一条安静的银鱼,把大海里面所有的波涛忘得精光。
1995年1月8日,阴,大雨
今天我打给三哥一千万。阿三和九天分手了。她骗了他,连同钱一起骗。这个女孩走了以后,我也就静了下来。我不心疼这钱。这些年,他在生意上对我的帮助,和我一点一点地建设果园,当然,他所给予我的远远不止这些,他像咸湿的海水一样击打着我,早已成为我生命中重要的使者!
还有少英姐,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一夜我难以入睡,我希望这些善良的人,他们现在过着幸福的日子,健康、快乐着!
突然屋顶雷雨的声音噼啪砸落,叫我的脑子更乱了。我无所事事,碰上下大雨的日子,海边不好去,我就待在果园门口的院子里。小陆和另一个小伙子好久没来了,院里的草长得很高,夜间的雨和白天的骄阳使它们更加旺盛地生长,有时候我的车子出去,会被一种长刺的草刮得不像样。
1995年8月2日,多云
天淡云轻心如霜,谷黄米白饭如霜。
2000年9月18日,阴
今日孙文要和我绝交。她为樊樊的事痛苦着,我能理解她。而我,我好像真的成了一个罪人,十恶不赦。我的一生注定是个悲剧,荒诞的那种。
2012年5月13日,晴
我在这里面,一天接着一天,时间其实过得也很快。上个星期,在我生日前,孙文来看了我一次。看得出来她并不想见我,转头看着别的地方,好像我的存在使她感到压抑,惹她烦躁。我想对她说照顾好自己,不要再东飘飘西荡荡了,她却突然转向我,说:“你是得进来改造一下,幸亏有这个机会,你还能见到我。”我还想和她谈点家里的事,但看来是不可能了,她随时要转身走的样子。
阿三来看过我四次,最后一次时,他说他还有点关系,花点钱叫我早出来,我谢绝了。我说:“年初的时候,你就算出来了,我会出事,所以我很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就像二十一岁时,我爸让我结婚,我听你的话,完成了生两个小孩的任务,就独自搬到果园去住,你说我的命硬,不能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我在果园独自住了二十年,没有人能够理解我,除了你。现在,我睡在这儿,就跟睡在果园一样,也是为了远离你们。”
他一手压着自己的衬衫领子,一手握住我的手,叫我保重自己,问我还有什么需要。我对他说没有。甚至,我表现出在这里真的很舒服的样子,多长时间,我都乐意。
……
砰砰砰!荣马站在窗外,正用他那巨大的拳头打着玻璃,眼睛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
她正在经历一种脱离了写作,不再焦虑难受的时间,而他却愤怒着。一进门,就已经把她从一种发霉潮湿的阅读中踢出来了。一个多小时后的情景是:
“孙文,坐桌子,吃饭了。”他终于摆了桌子,目光中的愤怒没有了,有些悲伤,他放下汤勺,重新拿起碗。
“是我不对。”她说道。这个短语她说得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望着他的目光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尽管她小时候的生活的确是和他一起,在她父亲身边。她现在却觉得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于是,渐渐地,他们越走越远,各自在孤独、梦及不得不为之的事业中度过。直到,二十一岁,她把自己最好的同学樊樊介绍给他,当时他已经离婚,在村里,他是两个孩子的爸,早该给他们找个妈了。她的同学很漂亮……不管怎么说,她绝对配得上他。那一天,他刚从海边忙完,果园又来了一批客人,她那个同学就是在一个纸醉金迷的饭局上和他初次见面,共享欢愉。他们交往了一年就结束了。在大学毕业的那几年间,没有一个同学和她主动联系过,她也没有再和孙立说过一句话,她不再认这个哥哥。他三十多岁时,依然是一个容易让同性妒忌的男人,身材笔直得仿佛一折就断,头发剪成平头,清瘦细腻的五官,穿着简约,看起来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完全不像一个混世的人,倒像是一个知识分子,或者艺术家。她的同学极其漂亮,却有一种清水的色泽,穿着白短袖,蝉翼般的黑色短裙,球鞋,丝袜;她自杀时也是这样一身打扮,柔弱的身体躺在一张谁坐下去都不会失望的床上,绵软,望得见窗外细雨般的树群,窄小的,浅藕色的床单,其实是想永久地接纳她,由她沉睡不醒,温暖她,好让所有夜晚的黑都照不到她。
“那以后,或者说以前……你,一直和阿三在一起?”她的声音有艰难之意。
“是的。”他说。他在前面领路,向父亲的墓地走去。一路上经过好几个零散的墓,全都铺着大理石的平台,被古榕树和紫荆遮挡着,父亲的墓还有点远,她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后面,听他讲:
“二十年来,我不是一个人住在果园,还有这个墓碑上的人。他带给我的爱和阴影我都无法挥去——我与他的生命隔着一堵死墙,永远无法一劳永逸地去了解。七岁,妈妈去逝,十几岁和阿三在一起,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七岁父亲去逝,三十一岁遇到樊樊,她的死,四十一岁生意出现问题,坐牢……我真得很绝望,我就是没有办法脆弱,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成为我,去了解这个世界,或是了解他。每一次,我都把睡在我这里的男人……我把他们想像成一个陌生人,由我去探寻,去了解那个更加亲近的男人到底是谁……”
“你应该写作。你比我更会写,更有话可讲。”
“不,我不需要表达。写作也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改变我。”
他们起身向果园方向走去,抛下了父亲。
孙文打开一罐啤酒喝起来。同时老板打来了电话,说有几个项目,都是她感兴趣的那种,有的在谈,有的已经签约启动了。来时,孙文拔掉了这里的网线,这是果园最让人感到浮躁的东西。她在竞争激烈的市场干了几年中坚工作,辞职后离开城市的家,这是孙立的主意,不过,这也是她的本意。没有什么能扰乱她的写作计划,但事实是,这里乡野自然的神秘、夜晚的恐惧,甚至是孤独、对往昔的回忆都能妨碍她,三个月过去了,她的写作进展缓慢,更糟的是,她预感到自己在这里将无法写作。而以前她谈项目,当领导,写方案,从不同的项目中获得不同的思考和知识,老板非常器重她,认为在这个如此平庸的时代,她是难得的有个人见解、拥有自由判断的人,喜欢亲力亲为,也有所作为。那种快节奏的生活期间,她反倒从未屈服,忙中构思。
“好吧,我再想想吧,再告诉您是否要回去。”孙文说着闭上了眼睛,等着孙立发表意见。
“你让我感到烦躁。你根本不喜欢有人来告诉你答案。你有你自己的想法,而且太过坚持,没有人能左右你。我赞成你回去,我只是怕你又会后悔。”
“那你呢,可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过?”
“我已经不再年轻。没有选择的余地,照我的经验,足够了。”
“好吧,”孙文说,“听说未来这里也将不保,果园和稻田会变成花海风光,为了乡村旅游业的发展?”
“三千亩,大米不种了,全部种上格桑花?扯淡!”孙立神色大变,仰头喝完了一杯酒。
这个人,还是很像父亲。孙文在心里想到。四十多年来,他没有吞吐风雷,都在竭尽全力和自己搏斗,而未来果园的消失,苦痛的海水会再一次吞噬了他——这位第二代海边农民、乡村牧师……
“那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荷尔德林,他写过,‘当冬天来临时,我将到哪里去看花,到哪里去寻找阳光,与地上的避荫……”
“你知道荷尔德林?读过他?”
“哈哈,除了‘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我读了很多他的文集、诗选、书信集。”
“哦……”哦了两声后,孙文说,哥,也许我要重返自己真正的天地。而孙立在大海边,在野外,在荆棘之中,她想写的正是于他而言“其余的部分”,这种不思进取和她空洞的思进取勉强的结合,到头来使她看到一个陌生化了的亲人,可靠又不可靠,真理又始料未及,一个复杂、孤独、让人不能原谅又终感到惊喜的人。
正午时分,树林鱼塘全都溶解在阳光火热的空气之中,远处寺庙里传来和尚念经的声音,而在更远处那极为浑黄的大海中,孙文清楚果园以及孙立,并不在那波涛之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