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影子
(一) 阿昆说他看到了那团黑影,就在引泉巷的转角。 “千真万确!”他瞪着眼睛,深怕我也不信。 我自然是信他的,从小一起长大,我能分清他眼里的情绪究竟是真是假。 “难道?”我和阿昆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凝重。 我们这儿有个传说,若有人的寿命即将完结,他身边便会出现一团黑影,看到三次,这个人就会死去。 老一辈的人都说,人算不如天算,人是拗不过天命的。 “你是怎么看到的?”我问道。 “就刚才,我买完炸鸡过了马路,往办公室走的时候瞥了一眼右边的引泉巷,就在那根电线杆下!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和我差不多高,但不是人的轮廓,真的是一团!”阿昆用手大概比划了一下影子的高度和宽度,接着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我一开始还以为我看错了,连走了好几步靠近,那影子竟也朝着我移动了一些,可那速度完全不是我们走路的速度,就像是漂移般,突然就动了!当时我的冷汗就下来了。” “然后呢?”阿昆的表情让我觉得背上浸了一阵冷意。 “我心想大中午的,我一大老爷儿们总不至于怕一团影子,本来想壮着胆子再看看,这时清野突然在巷口叫了我一声,我下意识转身应他,再回头那影子就……就没了。”阿昆的嘴角有点发抖,我意识到,即使那影子是幻觉也是很可怕的。人在看到一件匪夷所思无法解释的事情时,会下意识地给事物的概念添上自己的所知所闻,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各种脑补恐怖小说情节,应该早就吓尿了。 说实话,从小到大听过的古怪事不少,一直觉得这种传说级别的事大多是街坊领居为了教育后辈好好做人而添油加醋杜撰的,身边人真的经历了反而瞬间毛骨悚然起来。 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炸鸡,袋子里飘来暖烘烘的鸡肉香,但我此时毫无胃口。“会不会是幻觉?你高中的时候不是得过抑郁——”话还没说完我就有点后悔,这是阿昆心里的一道坎,他的抑郁症其实很轻微,而且早就好了,只是这种病即使痊愈,别人也会觉得你是个神经病,阿昆的初恋女友就是因为听说他得过抑郁症甩的他。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幻觉,我问清野看到了没有,清野说我大白天的发神经,但那感觉太真了!那团影子黑乎乎的,就在眼前,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气息。”显然阿昆在回想当时的所有细节,他的脸有点发白,眼神有点散。 我相信他说的一定是真的。 “哟,开着门是为了专程欢迎我来蹭鸡吗?”就在我们陷入沉默的时候,清野一脸灿烂地晃荡进来,右手伸进袋子里掏了个鸡腿,满足地咬了一口。“嗯~外酥里嫩,缘缘你这炸鸡不错啊!” 大概是清野这个人自带暖场功能,他一来办公室冲淡了不少刚才的诡异感。“阿昆去买的,他对吃的向来讲究。”我侧着看了一眼阿昆,他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不少。 清野眼里的心疼转瞬即逝,对着我继续接了句:“咳,呃,对,阿昆这家伙毕竟资深吃货,他找到的东西肯定好吃,”他顿了顿,又加了句:“缘缘,咱们晚上一起去撸个串吧!听说街口那家新开的店很不错。” “好啊,那阿昆你——” “小缘你和清野去吧,我晚上要陪簌簌看电影去。” “哈哈,果然重色轻友了你。”我捶了一下他,总算两个人都恢复了笑脸模式。 “那下班后我来找你。”清野淡淡地笑了一下,眼神有点复杂。 (二) 和清野撸完串回到家已经挺晚,我冲了个澡以后,连日记都没写就贴床睡了。 原来撸串还有助于睡眠,真是绝了。我睡前觉得有趣。 在梦里和阿昆组队王者荣耀杀得正爽,一股强烈的紧迫感从膀胱传到了大脑,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准备开个小床灯去卫生间。 半夜的月光很亮,洒在地板上就像波动的池水一样好看。睡前连窗帘都没拉啊,我真是佩服自己的安全意识。正想侧身去够床灯,我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不对。尽管没戴眼镜,但刚才看月光的那一眼,余光好像看到有个东西杵在窗帘边上。我确信窗帘边上不会有东西,因为上周我把瑜伽垫和小桌子挪到了房间的右边,窗前这一块地方彻底空了出来。 一瞬间我整个人变得清醒无比。我调整了一下呼吸,肯定是月光造成的阴影错觉,黑暗总是能让人无限遐想。在脑子里默念了一遍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和高数的一些公式以后,我觉得自己很好笑,看个月光都能神经过敏成这样。于是,为了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我很坦然地顺着刚才的方向仔细看了一眼,结果呼吸几乎骤停。 窗帘前有团影子!像是高个子,但只能用“团”来形容。如果是人背光而站,一定是有整体轮廓的,再比如一袋东西也一定有袋口的轮廓,可是这个影子就是一团,没有任何棱角。 “谁?”我把手伸到枕头下开始找美工刀,幸亏上次听了同事的,在枕头边放了把小刀。摸到了,我心里默念,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刀片外面的塑料壳是这么有安全感。 “咯……咯咯”像是回答一样,房间里突然响起几声极其难以形容的声响,我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什么东西!脑子里开始空白,一时之间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我能想象自己此时扭曲的表情。 “咯咯……”这声音是影子发出来的,可怕的是我能感觉到它在向我靠近。到底是什么?是小偷吗?不可能,人怎么能发出这种声音? 不知道哪来的条件反射,我的身体竟然迅速爬向床边,右手企图按到床灯的开关,但却摸到了灯座!我心想完了完了,我要遇害了,被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影子。 极度的恐惧在黑暗里升温。 声音骤停,我浑身的细胞都紧张到不敢呼吸。 “咯——”突然放大的声音出现在床边,我吓得一捶灯座,右手小拇指歪打正着按到了按钮,房间突然有了温暖的光亮。眼睛被光刺得闭了一下,再睁开,床边空无一物。 我握紧了手里的美工刀,扫了一眼房间,迅速开了床头的开关,一大片明亮包裹了房间。 没有影子。没有声音。 我掀了自己的被子,戴上眼镜扫了一遍房间。真的没有,窗帘前什么都没有。精神松懈下来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湿了一片,手里的美工刀也被攥得湿漉漉。 我打开了手机,凌晨两点零二。我颤抖着手拨通了阿昆的电话,等了很久才听见他的一声“喂”,我几乎是带着哭腔:“阿昆,我看到了一团影子,还有声音……” (三) 后半夜我开着电视度过,直到天亮。 第二天精神极差。一进公司电梯就碰到了清野,清野看我脸色很差还调侃我追剧用力过猛面膜都白敷,于是我把夜里看到的那些都告诉了他。我以为他会继续嘲笑我熬夜太多神经过敏,结果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拥我入怀,说了句:“别怕,会过去的。” 这猝不及防的拥抱让我懵了,但我的大脑马上抓到了重点。会过去的,这是什么意思?清野为什么会这么说? 电梯显示已到19楼,门缓缓打开,我盯住清野的侧脸,发现他的睫毛颤了几颤。 “清野,你是不是也看到过这影子?” 清野迈开步子出了电梯,回过头轻松地笑了:“是啊,看来传说是真的了,也许——”我没有听见他的后半句,电梯门重新合上。 我决定和阿昆一起去引泉巷看看。 我把包包放到办公室的桌上,阿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递过来一杯凉白开,我喝了一口,杯里还残留了点昨天的绿茶味。 “阿昆,我们去看看吧,引泉巷。”我盯着阿昆的眼睛,还是如以前那样,就像坠落的星星。那么一瞬,脑子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我还来不及抓住就消失了。 “好,我也想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两个人总不至于看走眼。” 中午一下班,我和阿昆连饭都没顾上就直接往引泉巷的方向走去。 今年夏天的太阳够毒,在地面掀起了滚烫的浪花。但我们两个却没有觉得身上的汗液很黏,反而感到脚底有股隐约的寒冷顺着血液上涌。 巷口到了。我们心照不宣地停下了脚步。我抬头看了一眼阿昆,他脖子上的汗滑到了衬衫的领口。 “阿昆,如果我们都看到了,怎么办?”我问道。 “抓住它,不管是什么东西。”阿昆幽幽地回了句。“这个给你,拿着防身。”他递过来一把小刀,是我的美工刀。我咽了咽口水,一颗汗滚入衣领。 我们拐进了巷子,什么都没有。巷子不长,穿堂风过滤了一部分热气,一下子灌进我们的衣服。我的神经紧绷,眼睛死死地盯住那根电线杆。阿昆的警戒比我还高,他走在侧前方,步子很慢。 电线杆离我们越来越近,想看到又怕看到的心情搅动着大脑,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鼓。电线杆立在巷子和另一条小路的转角处,它的影子顺着日光拔长,像个动手前正冷笑的杀手。 我的眼睛几乎不眨地看了电线杆很久,确实什么都没有,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个人很像神经病,大中午的不去吃饭跑来“探险”,忍不住笑了一声:“阿昆,好像没——” 我突然发现阿昆的后背已经绷直,我离他大概五十几厘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恐惧在快速蔓延。一下子我的步子就挪不开了。 “咯咯……咯……阿……阿昆……” 声音在我们身后。 我摸到了美工刀的推钮,慢慢地往外推,很快推到了顶端。这把小刀我从来没用过,一年前常做噩梦,同事说在枕头下放把利器可以除梦魇,果真之后没有再做噩梦。刀片崭新,肯定很锋利。右手有点发抖,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该回头。 “阿……昆——”一个黑色的影子猛地扑向阿昆,钳住了他的脖子,阿昆的脸开始涨红,他的眼珠子瞪得很大,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竟傻傻地站着愣住了。 影子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大,我突然回过神,冲过去对影子一阵乱踢,拽住它的身子往外拉,可拽的一刹那,我有一种很诡异的感觉,就像是抱住一个人的肚子般,这影子很软。 影子力气很大,阿昆和我两个人都无法挣脱,我眼睁睁看着阿昆失去意识晕了过去,胸腔里有一股情绪在爆发,我攥紧了右手的小刀,用尽力气往影子刺去。 我失去理智连刺了十几刀,刀刀都刺入柔软的位置。 “你——”影子转向了我,有些踉跄,“阿昆死了,真的死了!”我的脑子轰隆一声,这声音!不对!阿昆! 我转眼去看阿昆,四周没有他的影子。绝望一瞬间如潮水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脑子里的某个角落突然被冲开,我的眼睛突然看清了眼前的影子和我手上的血。 “缘缘,阿昆死了。”影子抱住了我,有体温,有心跳,但抱着我的那部分渐渐滑落到地上,我看到那把美工刀还刺在它的身上,有液体蔓延在黑色的毛绒中,我的手掌和衣服上满是鲜血。 竟然是毛绒玩具服装。我抖着手拉开了毛绒衣服上面的拉链,清野满是汗的脸开始发白。 我在身上掏了半天才掏出自己的手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拨出了120的号码。 (四) 我坐在派出所的留置室里发呆。 手上的血渍早就干了,嵌在手心的纹路和指甲缝里。我刺了清野十二刀,其中八刀伤口极深,他躺在医院里还没有醒来。 我想起了阿昆。想起了炸鸡还有凉白开。 他早就死了。一年前的夏天,某个中午他去买炸鸡给我吃,再也没有回来。我记得120呼啸而来扬起的灰尘落在了他的衣服上,他紧闭的睫毛还是那么长,他的眼睛曾经像星星一样好看。 那陪在我身边的阿昆呢? 眼眶里空落落的,我的眼神有些涣散。 留置室的灯噼里几声,有要灭的迹象。大概是这天气太热,电路挨不住了吧。我抬头盯着头前方的灯,它挣扎了一会儿,啪的一声,灭了。房间里只有外面走廊透过来的远光,勉强能照到门口。 对面的留置室没有人,黑漆漆一片。我开始担心躺在医院里的清野。 “咯……咯咯……”对面留置室传来细碎的一串声音。我的身体本能地僵住了。 “清野,是你吗?”我心里觉得奇怪,清野不应该在医院?这样想着,忍不住站起来往对面走去。 “咯咯……咯……”声音离我越来越近,等等,这声音肯定不是清野!我回想起中午清野在巷子里的声音,频率和音色都不是这般,反而……反而像是那晚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的! 我突然缩回了往前走的脚步,一个劲地往后退。脑子转得飞快,我应该大声叫一下警察。 “警察!”我吼了一声,房间里忽悠悠地荡了几遍,陷入安静。那个声音也没有了,一下子就连心跳也听不见。 冷汗沾到了衬衫上。我感到背后凉飕飕的。 时间大概过去了五六秒,我渐渐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擂鼓般的心跳。我真是神经过敏。内心嘲笑了自己一番,回去后真的要找医生看看,老是出现幻听可不行。想着我就转身打算坐回凳子上等,但凳子已被一团黑影占据。 我眨了眨眼,再看,确实是一团黑影。一时之间,我不敢挪动。一人一影就这么僵持着。 我想起了老一辈的那个传说。 (五) “你说什么?缘缘死了!”清野苏醒后就看到了床边的两个警察,他什么都没答,直接问了沙缘的情况。 “是的,在留置室里,窒息而死,但不像是自杀,可能是突发病,我们还在调查中。”高个子警察板着脸,以极其官方的口吻答道。 清野的情绪决堤。 稍矮些的警察端着本子,紧盯着清野,“请您冷静,我们会尽快查出原因。我们想问问她为什么会伤害您?” 清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时钟,说道:“因为一团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