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山魈》以及恐惧
一
没有一个写作者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人阅读并且接受。但我始终认为,比这更重要的是,它首先得被自己接受。不用靠文字养活的好处就是能够在写作上任性一把,不用去考虑别人爱看什么,需要具备怎样的元素,需要设置怎样吊人胃口的情节……当然,坏处就是几乎没有读者。
哈代曾说过,呼唤和被呼唤的往往都得不到回应。这很恰当地形容了写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不,应该是形容我这样的写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我从来不相信自己的文字没有读者,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如果能够找到1%的真正读者,剩下99%的人对我破口大骂也没关系。如果这是平台所需,规则所需,那就由它去吧!
小说创作为什么这么吸引我?因为它能够到达非虚构写作所到达不了的境界,能够利用有限的文字无限地接受靠任何科学技术都无法接受的灵魂的领域。在这个层面上,写作和解读都变得极其玄妙,因为我所游走的部分并非是表象和意识,不,它们全都深深地藏在冰山的下方,在那无尽的黑暗的海底,写作就是我在其中畅游的工具,我掌控不了这种表达,它就这样喷涌而出,我是表达者也是被表达者,想想看,现实中有哪种创作能够代替这样的写作?
我希望这样的表达能够被一部分人在内心层面接受。除此以外的评价,对我以及我的写作毫无意义。
二
不止一次,我都表明过自己是个纯正的乡下人。构想出故乡系列,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但正如我所说的,写作难以掌控,加进去的元素越来越多,我发现自己倾尽全力想要表达的还是内心层面的东西。我无法阻止也不应该阻止。
小时候,山魈是村民常常提及的一种极其神秘的生物。当一个人喜怒无常的时候,村民就会说他和山魈一样。我也曾问过村民,山魈到底是什么样儿,却极少有人真正见过,大部分人都告诉我,和猴子差不多。关于山魈的传说非常多,比如村里有人莫名其妙失踪了,大部分人都说是被山魈带走了。有些是非常真实的,比如有人家晚上一过,整个厨房一片混乱。比如有人被发现躺在坟地里,嘴巴里全塞满了土。村民都说是山魈干的好事。当然,山魈背了黑祸也说不定。
这种神秘的物种一直吸引我。我经常会幻想,为什么山魈要去勾人,出于怎样的目的,它们难不成是和妖魔鬼怪差不多的东西?这种幻想给予我的不是好奇心,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很小就觉得,外界是不安全的,随时有不幸的事情会发生,我那未曾谋面过的山魈就是不安全的因素之一。
所以,我决定故乡系列的第一部就写写山魈。既然未曾谋面,所以山魈在整部小说中也就没有真正出现过。说到底,真正让我们害怕的就是那些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东西。
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层面。我说过我是个乡下人,而且小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穷人家的孩子。在一个小山村当穷人是什么滋味,我大概是很有发言权的。据说我家曾经是个地主,后来家道中落,在爷爷辈就已经穷得不像样,晚上没有被子盖,只能盖一床蓑衣。我记得父亲曾提过一件事,就是他与我奶奶去生产队领粮食时,非但没领回一分粮,连布袋都被生产队的人扔得远远的。当然,这些我都不可能有印象,我所能记起的仅仅是邻居们给我的白眼。后来父母一狠心就将我送到县城读书,回去后好歹成了半个城里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再后来父亲在乡政府谋了职,白眼于是渐渐消失。
现在听城里人说乡下人纯朴热情时,我总是哑然失笑。乡下和城里都是人,所以也有势利者,而且还挺多。这些事情或者也给我的心留了伤痕,所以我笔下的村民也就变得复杂了,他们残忍,冷漠,恐惧,但又有着善良的一面,哪怕这种善良也是因为恐惧所生。
归根到底,他们和城里人没什么不同,都是人而已。
三
我想,这部小说并非适合豆瓣平台的人去阅读。因为大部分在这个平台的人都出生在城里,他们于这文本有距离感。但如果有恐惧症,就另当别论。因为我这部小说描述的重心是恐惧。在写作完毕后,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件事。
对于外界的恐惧,对于神秘事物的恐惧,对于自身的恐惧,造就了人。恐惧是人的最基本的情感,没有人不恐惧。但正因为我们是人,所以必须去面对恐惧,去看一看,恐惧到底是什么。不,它什么也不是。它只不过是自身搏斗的一种幻相。我们很多人,究其一生都在和自己搏斗。
我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一直到现在,我也经常受恐惧症的侵袭。仔细分析,完全找不出恐惧的理由,但那种恐惧的状态却一直存在。只有患过恐惧症的人才知道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是什么味道。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研究恐惧是什么,怎样和恐惧相处之类的问题。我把克里希那穆提的话作为题记,是想告诉阅读这部小说的人,写作者想要表达的正是他为之困惑的问题。不知有没有人能够在字里行间读出我所能表达的极限,但我的用意就是如此:它是一部心理小说,它含着我自己的内心,也含着我对故乡的反思,因为我一直疑心自己的恐惧就是从那儿开始萌芽的。
最终,我也将恐惧的实体定位在虚幻上。恐惧是不存在的,恐惧着的人也是不存在的。我们以为它存在,是因为我们相信了自己的体验。但这个世界并非是我们所以为的所体验的那个世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中,我们所谓的体验仅仅是与自身搏斗的一种记录,这正如我们看到一个疯子自言自语,但疯子绝不这样以为。我们和疯子的差别不过是在体验上。如果有另一个物种非常客观地记录我们人类的历史和现状,或许也会得出“人类不过是一群疯子”的结论。
所以,这部小说只不过是一个恐惧者的内心记录。体验是主观的,这种记录却是真诚的。愿有人明白。这样就足矣。
建平2017.7.24写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