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
今天,工作需要,看了《朗读者》和《见字如面》。
节目如何,就不评述了,无趣。回想起来的,皆是一段段篇章,一封封文书。
无论后世如何粉饰历史,如何翻转太平,甚至,如何在大时代中,把一个普通人,推向浪潮高位。在个体的背后,往往只看到俩字:平淡。
但这平淡里头,到底是潜藏了诸多心思翻涌的愁绪、深思、承担及放下。
张艾嘉六十岁了,还是美的。眉眼就这么笑开来,讲起自己的先生说:“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念着《走出非洲》的段落。她站在舞台上,我能看到落霞漫天的光彩。女人所具备的感性、理性品质,这样显现出来。她依然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但她也依旧还是自己。
董卿问叶锦添,你是纯真的人吗?他说,是的,我觉得我是。讲到双亲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说到“流放”和“自由”,说完“他们在我可能就走不动”的时候,有些调皮地笑了一下。
大时代里,纯真当真是一种选择。一直喜欢着,就任着性子,这么喜欢下去了。很多事物,实则是,知易行难。选择自己喜欢的,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但最终还是能绕回原点。那种快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再看看曹禺和黄永玉的传信,极为动容。
“醒来啊马克白,把沉睡赶走!”
“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但愿迷途未远,我还有时间追回已逝去的光阴。”
黄永玉先生这些话,看得眼睛微微发疼、眼底有泪,听得耳朵隐隐发颤、嗡嗡作响,让我想起了SZ——
我们约在一个高档的法式餐厅里头,头顶是昏黄低沉的灯光,摆弄着餐桌上的刀叉,切着盘子里带血的牛排,周遭的人在各种自拍或者小声地聊天,一切优雅而得体。他听我絮絮叨叨讲完,突然放下餐具,劈头叩问我——
你这一年半,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们初相识,各有锋芒,各有天赋。你我都是“幸运之子”,但你凭什么不努力地过这一年半?你是谁,凭什么现在酒拥有自由?我一直都在努力,当然也有不够坚持的时候,但你究竟干嘛去了?
说一半,他激动地挥一下手,指向全场,继续讲——
我们跟周围的人一样吗?你只想着跟他们一样吗?不,不一样。我允许你再难过两个星期。你还有两个星期。
坐在他身侧,幽幽地看他一眼,沉默不语。最末拿起摇晃的咖啡,心里想,可能最后跟所谓的“普通”“平凡”,毫无二致,但在此刻,喝了一口,对他说,骂得好,说得对。
其实我明白,在一定程度上,我和他是同一种人,偏执又孤独。只不过是,以前把那些话都讲出来,自诩透彻、自视甚高。后来,只是戏谑着,不说了而已,骨子里如何,实则清楚无比。否则,也不至于屡次在无人可说、在极落寞,或者只是躲雨的时候,给对方发个信息。
这样,也就理解了当初一起做事,不合,他喝酒,问我:你最好的朋友是谁?我愠怒,答了另一位朋友的名字。佯装醉意的他抓着我的手,死活要我改口:不对,是我,只能是我。
最终,他说,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只不过,可能我会在显性方面,较你更为明显。因为我所选的道,符合人世规则,走着走着,就汇入洪流了,我并不勉强,且以此为乐;至于你,从一开始,就是与主流背道而驰,你一直不想走进来,远远看着就算了,还返身而行,当然会辛苦些。
我接话,“但你知道,过去的我,从不在乎这个;现在的我,似乎也还不太在乎。”
他点点头,“是的,我知道。所以,我们终将殊途同归。”
在我以为自己被彻底击毁、失败的那天晚上,没有得来安慰,只是得来一番狂恃的提醒。心里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在陷进无望泥泞的沼泽地时,会向他求救。也深晓,他为何曾在一个酒后的深夜,发来信息“你这样的朋友,我几乎没有。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当然应该奋力如他,“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所以,看到曹禺先生的回复,我心内同样激动不已,大概这是别无二致的心情。内容不论,也为能得到这样的挚友,跟无数的侥幸纷纷击掌。竟然、竟然,何等有幸。
后来,再读顾城写给家里人的信。
“人间的事是多变的,关键是心地坦然。”
M曾经说,这么多年,他唯一信奉的一句话是:只有善念是最好的陪伴。
开局之时,一列火车,如同驶入天堂,那时敢讲,“我将默默注视你,让一生都沐浴着光辉。”那时,单单是因为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再怎么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恋爱之人,哪怕隐幽相遇,皆奉为神迹。
事后想来,或许不过是春日一场,也或许不过是你逆着光,从大门直切切地走进来。如此因缘际会,便推动生命轮转。而后,那盈盈笑目、那暗垂珠露,裹挟成变奏曲,就这么响彻耳畔。
但,人间的事是多变的。
多数人,借时间的手、光阴的口,徒留种种遗憾,活下去了。这是一种顺服,也是一种机巧。生命可以为此折损,老了平添成回忆,但远远还未完尽。而,他没法子,顾城没法子了。
我听过他说,“我很小的时候,在一列火车上,曾经有人帮我算命,那个人跟我妈妈说,这个孩子,用情太用力,以后或许为此所伤。”
敢说,我有幸见证过光辉一场。爱慕皆坦然,而,世事皆学问。相见或许是为了领取各自的功课。
“多情多苦,无心无愁。”
不再说那些偏偏,只得认真想想后来。
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信,有趣极了。
记了那么几句:
“在所有的好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在人步入卑贱的时候就永远看不懂,永远误解了。
“人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它屈服,就永远沉沦了。
“我对人间的事情比较关心。
“世界上人可以享有的一切,和道貌岸然的先生们说的全不一样。他们全是白痴。
“谁都不可以死乞白咧的,不愿意从泥坑里站起来。”
而鲁迅先生和许广平的通信,颇有相似况味。
“醒的时候免去若干苦痛,中国人的老法子是骄傲和玩世不恭。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岐〔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岐〔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办去〔法〕说完了,就是不过如此,而且近于游戏,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轨上(人生或者有正轨罢,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写了出来,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写出这些罢了。 "
(太好,不忍摘,择下一段,悉数奉上)
看这样的信件,再看看在场子东兄几番被打断、欲言又止,心里头倒也犯嘀咕,如此格格不入,却还勉力自守。大众的目光、脚步似乎也这么追随而去,时代可有更好?
真正从中警醒的人,有多少。过去这些个风流人物,莫论小人、君子、狂士、隐者,自有态度、立场,各有发声方法、渠道,但立于信中,便都是普通、平凡的人。都有所爱之人,也都面临着无奈起伏;都曾获得澄清欢乐,也被痛苦灼灼滋养。清醒有清醒的精明,糊涂有糊涂的可爱。且这么看着、读着,会感叹,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精神困境倒似乎有迹可循。
过去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非要说个“意义”,那无非就是基于当下的每刻体验。
且这么活着吧。
能与平凡、有趣,甚至伟大的人,并立于同个维度,尽管时间、空间各有所异,但毕竟见证过那么些令人难忘的风采。
这是一件幸事。有时忽然就觉得,人与人之间,哪是真的那么遥远,仅仅是文字、信件、朗读,就已经能够发生连接。
大抵是生于世间的一种难得。
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是,对一些人,你会愿意低低地讲话,觉得淡淡就很好;而另外一些人,会讲得外放一些,回复到另一种飒爽。刚好,这俩人,都是我会好好保护,都会爱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