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无根的羞耻(1)
灵魂习惯于漂浮水间,从尚未化作象之时。 咸湿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环抱着婴儿的娇嫩和敏感,生命的气息在交织、冲撞,这里是一切秘密最初的谶言。从坠落于地的那刻开始,原罪便强加于你我双腿之间,愈行愈重、愈行愈深。文明的进程似眼前的迷雾,勾勒出幻世的美好,也隔绝了你我的救赎之路。
作为一名党性纯真的青年,我所有的浪漫与荒唐是从23岁开始的。2011年的冬季,在无数异性、同性生物动作片里,我第一次望见了水上的沉醉、漂浮,短暂的虚幻与隔离,一个我从未到过的时空。
抛却了善恶、美丑,任何一具肉体都可以让我感觉欢愉,只要够灵巧、够强壮。
我喜欢黑豹的躯体。
童年那个神奇的夜不断交织在梦中······黄昏中阿婆的身躯愈见模糊,她预言母猪今晚要下仔,荒草堆里的草棚瞬间拥有了强大魔力,洪荒将要在这里重新铸造。大物一夜的叫嚷唤醒了众神的祭礼,我在门外等待一切尘埃、落定。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在万物中第一次看见了殷红盛开的本源。她双腿交叠,让一切流向大地,第二日又重新站立,神秘之门再次闭合。
我的眼睛再也无法澄明,一片殷红。
阴影在每一次堵见恶物时膨胀升腾,人们习惯于称之为恶物,牢牢地堵在洞口。我在洞底抚摸着滴落的潮水,告诉石缝里的蚯蚓,“清晨,我是一个好孩子”,“黄昏,我是一个坏孩子”,“终有一日,我会是山间的女人”。
蝉鸣的盛夏,我从表哥空荡的裤衩中第一次看见了男性,他在树枝中敏捷的攀爬穿行,我仰望着那尚未发育成熟的褐色浑圆,在每一次跳跃中摇摆,干净地闪耀着紫红色光芒。那一刻,我成为了一位母亲。
昏暗的人影一次次在记忆里穿行,一圈、两圈,三圈,他者在我们的时空里重复、流淌,但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未靠近、亦未远离,这情绪让我想要呕吐。触碰为何如此艰难,洞口的恶物在深夜里咆哮,压得我快窒息。我是山间的女人,清纯同时颓靡。
渴望浮出水边,与水蛭一同飞行,我们分享彼此昨夜的孟浪,聆听她哺育生命的进程。
1
我咀嚼着坚硬的麻花,像一口、一口咬碎你的骨血。我喜欢硬物。
昨天是如何度过的?好像忘了。如何从清晨的寒冷中醒来的?好像也忘了。哦,对了,梦里我躺在红色高桥的螺旋空间里,躺在温存一宿的河水之上。是如何进入的,全然记不清了,滚烫的生命勇猛地直穿过咽喉,我紧攀住桥墩,温柔的海水从胸口喷薄而出,从心房涓涓流划过肚脐、小腹、胯骨,最后这温度湿润了整片密林······
我 想,只要这河水不干枯,生命便会一直流向天上。
虽然自我降生,万物便已衰老······
6点50分,手机铃声又在公元二零一七年的一天准时响起,提醒我该从洞穴里爬出来了:穿上破旧的蓑衣,带上鬼怪难辨的面具。睁眼,我必须睁开眼睛吗?不睁开眼睛,我就无法起身离开床沿吗?我想,只要我想,便可在意识中掀开被单,坐起身,穿上拖鞋,迈开右脚、然后迈开左脚、一步、俩步······二十八步,在玻璃镜前站立。我想,只要我不睁开眼,便可以不再瞧见镜子里那双眼角延伸的鱼尾,像刀痕一直横跨入双鬓,双唇还残留着口红的涂抹,昨夜已被肆弄得不成形状,这便是最丑陋的了,像极了冰箱里那瓶罐头瓶里浸褪了色素的樱桃。
幸好还有一双高挺浑圆的鼻子,无论在任何人的俯视与鄙夷之下,我都该为这支美丽的鼻子感到骄傲,即使我用她来吸吮恶臭、谄媚欲望。 这一切都不需要被原谅抑或是被宽恕,因为硬物在蠕动。
7点05分,铃声再次提醒我15分钟已经过去,一切都是徒劳。
7点08分,穿着灰色睡衣站在镜子前,我望着眼前的一张脸。首先得为它好好清洗一番,昨夜它的主人竟在巅峰之后便直接睡下了,衰老会加快,我想。之后再为这张脸施上底粉,手指下的皮肤毛孔粗大,尤其是鼻翼两边,有人说这是欲望强烈的象征。
7点15分,这张脸已经看起来年轻了5、6岁,仿佛28、9的样子,是她该有的年纪。右边眉毛从眉骨处戛然而止,需要修饰一下,这眼本是伶俐清冷的凤目,可惜眼角的刻痕引领着飞鸟的坠落,再如何修饰也是无用了。嘴唇?还是算了吧,昨夜攀登的余温让它依然鲜红。
喜欢?还是厌恶?这样刚刚好,好到你觉得这张脸是我的,或者可以是其他任何人的。
7点28分,打开衣柜,挑选出一件紫色蕾丝文胸。紫色,昨夜的峰巅上一只雄鹰从树梢飞腾而起,穿过密林驶向山巅的南方。它从我的肩头掠过,侧身,紫色的眼。
他会喜欢的。 蕾丝?瘦削的乳房需要花哨的点缀使它显得丰满些,陌生男人都喜欢,他们挑肥嫌瘦,好在我有一双鲜艳灵巧的嘴,足以让他们在温暖的包裹之后急不可耐地寻找宣泄的入口。进入后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剩下的,我可以独自完成。
有硬物便已足够。
只穿黑色内裤。无论是凶器过度肆掠后留下的血红,还是欲望燃烧时流出的蜜液,我都喜欢真实在黑色底纹上沉醉的模样,气息在月影中摇荡。
7点40分,拧开房门,准时,我迈向这个世界!
四月清晨的阳光略有些刺眼,一瞬间的眩晕,不禁扶上墙角,连绵半月的絹缱细雨终是停了,只是墙角阴湿受潮许久,斑驳的印记无人搭理。半年前便已向物业申报维修,冠冕堂皇地派人上门检查,正式提出要返修时却又吞吐推脱大量业主拖欠物业费,无钱可用,“这里的老房子容易受潮,就你一个人,能住就得了”。
久违的明媚,我不该想这些糟糕的事情才是。来到上海已三年,五次搬迁,有三次是和你一起操办,最多的是书,那些线装竖版是你的老朋友,你离开已381天,整整一年又二十五天,我依然能从他们模糊的墨迹中闻见熟悉的温热气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只剩下我一人,在河的两岸,等待着另一个我的归来。
自你离开后,我便住在了楼顶,适合望向远方。
清晨里,三五成群的学生们穿过小花园,走向小区西面的一所私立学校,还有牵着小孙儿上学的老头老太太,这是每日晨练后的必修课。随手将废物扔进垃圾桶,隔壁楼的阿婆和他家小孙也出门了,“阿姨,早上好!”“好什么好!再不快点,又要迟到挨老师批评了。”说完,便扯着孙子小跑开去,可怜孩子像一只被宰杀的公鸡,塔拉着悬在半空。
这里的老头、老太大多对我唯恐避之不及,经常有陌生男人在深夜或清晨从我这楼进出,时间久了,他们大抵也摸清是哪家的恩客了。而我,倒是感谢他们每日准时的晨练广播操,仿佛我也是同他们一样准时、认真地活着,活着等待下一个日出。
夜间巡逻的保安却是每日向我问好,春寒料峭,今天他穿着一件灰棕色军大衣,笨重的身躯向我扭过头,他有一双深棕色浑圆的眼。我知道,在这双眼里我依然是美丽的,让他想起已进城嫁作人妇的恋人。
他有一份让我羡慕的工作,从晚上8点一直巡逻到早上8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自由穿行在鳞次栉比的楼宇间,对任何人都可以投以大胆审视的目光,仿佛一头狮子巡视着自己的领土,可以随意进入他人的大脑,偷取他们最隐秘的意念。或者静静地蹲守在黑暗里,用锐利的目光跟踪经过的每一个陌生人,冬夜迷蒙的雾气里他是神的授意者。亦或者懒散的时候,独自靠在保安亭内的躺椅上,一动不动地驻守整个晚上,然后对日出后第一个遇到的人类说:早上好!
这是一份多么了不起的职业啊,夜之美人,怕是已经同他签订契约了。
我这一生,总是在旁人快的时候慢着、旁人慢的时候快着,在欢愉和堕落中沉迷,永远无法融入人群用力的生活。
四轮的、三轮的、两轮的,还有两条腿走路的,在公元二零一七年某个不断重复的日子里,清晨7点45,我作为一个可以随意被抹去的斑点,在大地的灰色画布上与他们相遇,朝着一个相同的方向前行,目的地是人们心中用力活着的前方。
但我并不想用力。我不想如此用力地活着,只想随着春风打转,做一个在大地上认真打转的陀螺,比谁都认真,比谁都飘逸。所以我再一次被落下了,这是自你离开后愈加严重的毛病。瞧,电瓶车后座的男孩向我投以好奇的目光,脖子上歪斜的绿色领巾让他烦躁不安,定定地望着我不肯偏移分毫,这般笃信的眼神竟将我牢牢钉死在地上,无法动弹。片刻后他浓密的眉头便拧成一团,怕是想起了早餐时歇在肉包上的苍蝇。
为了那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