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
一颗金黄的油腻腻的太阳毫无知觉地占领了整个小村的白天,从村东头徐缓升起,直至村西,当它脱掉亮丽璀璨的外衣彻彻底底地变成一颗鲜红的鸭蛋黄时,先前碧空下让人夺目的墨绿的叶片似乎被染成了红色,在弥漫血腥味的空中轻微地颤动,彼时被凝聚的白云也散乱不堪,被暗淡的天空撕成碎片,拉成一条条长长的紫红色的丝绸带,飘荡在红日的周围,随后,村庄也渐渐笼罩着通红的盖子,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并不知名的鸟雀的喊叫,在老人屋前后的山坳间来回游荡。老人靠近了正屋的房门,放下手中满是灰尘的空的鼎罐,抬起了手,拉下门栓,推开柴门,提起黢黑的鼎罐,从暗黄的土坯房中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厢房右侧的铁窗格子正在一粒一粒地掉落着血红色铁锈,在窗底堆得老厚,房梁上的蜘蛛搭着房顶的杂草一圈圈吐着蛛丝,围绕成白色的小洞以抵挡寒冷,一轮澄亮的皓月倏然从黑云里钻了出来,这是冬季里的春天,但经过一昼的村东边的池塘上的冰块却并未消逝。 他将宽硕的脊背弯成了弓形,迈开拙笨的步子向前走去,穿着胶鞋的青黑的脚被冻得生硬,在脚踝呈现紫红色痕迹来,白色的死皮鱼鳞一般紧贴在老人的脚踝处,黑色的裤腿被泥土染成灰黄,亮黑色老式皮大衣已成了淡墨色,宛若凹凸不平的柴扉表面,头上戴着一顶耷拉着耳朵的军式大棉帽,上面落满了木柴渣子与枯叶。老人抬起手向中扒拉了下棉帽,灰黑色眼珠专心致志地盯着地面上的泥土,天逐渐黑了起来,月却更加明亮了,它挤压着老人的影子,挤着门前又高又粗的桉树的影子,影子变得细而长。提着的手把已被磨得铮亮的鼎罐在他手里来来回回晃荡,发出吱吱的声响,老人眼睛不好,地上较近的东西看不清楚,可那轮巨大的水凌凌的月亮却看的分明,他清楚的看到,门前那棵巨大的桉树像是一个挺拔屹立的巨人,他也清晰的听到屋后楠竹磕碰的响声;甚至还能感觉出落叶飘落、停留、入土的声音。 老人逐步走向了爬满青苔的水缸,水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冰,老人伸手捞出冰块,水中的葫芦瓢便晃荡起来,像个摇篮里熟睡的婴儿。缸中的水将明月弯了一把折扇,扇出斑驳的星光,老人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水中的倒影,他神思恍惚,像是完成一个重大的使命。 “爷爷,爷爷——” 一声尖锐悦耳的声音将他从思想中拉了回来,他将僵硬的脖子转向了地坝下的青石板路,信手放下了鼎罐。青石板路两边是笔直高大的楠竹林,日复一日风吹雨淋,长期的潮湿使石上的苔藓只增不减,上面都结着一层薄冰,这使得路面更加湿滑。 “爷爷,爷爷——” 女孩再次欢快地喊着,眯缝着水灵的双眼,两行整齐的小白牙闪着白光,她的白色的小棉袄随风鼓动着,青黑的发丝也飘动起来,像极了一个白天使。老人觉得像是有一堆鸡毛在挠他的心,他开心极了,兀然对青石板路起了愤恨,他恨它太长、太险,他眼中全是孙女的影子,仿佛身处梦幻之中。她蹦着跳着,有节奏迈开灵活的双腿,粉红鞋子边缘沾染了青色的泥土,鞋底子趿起吧唧的响声,她全然忽视了脚下的路,蓦地,她一个脚步踩到冰块上,并打了个趔趄,便看到老人紧张而至于惊恐的脸,眼珠滚圆得像个皮球,鼻孔随之张开,嘴巴大得能吞进整颗鹅蛋,隐隐绰绰听见老人在说些什么,随后天地开始旋转,楠竹在她眼前乱晃,然后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妮子,小心!” 老人大叫一声,一个箭步冲向了女孩,他来到女孩身边时,她已经倒下了,淋漓的鲜血融化了石板上的冰,沿着石板上的坑坑洼洼流出一条血的痕迹,天愈发的暗了,微风透过这段路发出呜呜的声音,宛如一个幽灵。女孩白色小棉袄一半鲜红一半墨绿,青黑的头发缠上的青苔混淆了血液,变得粘稠、杂乱。老人的心中更加的粘稠、杂乱,他的眉头皱得老深,犹如这条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眼睛里充满血丝,几颗老泪落了下来,仿佛失去了他的双臂,他的黝黑的右手放在女孩的额头上,牙齿咯咯作响,活像一只被遗弃的老狗。他将女孩轻轻地扶了起来,缓缓地背上了女孩,卯足了劲儿一跛一跛向着山下猛冲。 山下是老人儿子的住所,在两年前老人就曾与儿子有过约定,以后不允许踏进儿子家的门。老人将一生所积存下的财产毫无保留地给了儿子当娶妻的彩礼,并给他盖了一栋平房,老人感到欣慰,心比刚挖出来的地瓜更甜。然而,孤身一人住在山上,他有时感到沮丧、孤独,空荡的房间空气也变得寂寞,他时常觉得呼吸困难,楠竹林里乌鸦的叫声让他感到害怕,但只要一想到儿子是村中的支书,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这种感觉又立刻被自豪打败了。他唯一祈盼的是能和孙女再见见面,给她讲她爱听的故事,烧她爱吃的烤番薯,但这祈盼破灭了,儿媳妇嫌他脏,禁止妮子找她爷爷。妮子想她爷爷,想爷爷给她讲解放军地主的故事,想爷爷烤的番薯;想爷爷给她织的千纸鹤;她常常哀求母亲,但接下来不是一顿打就是一顿臭骂,放学后,妮子偷跑了出来。 苍茫的暮色开始从村子周边逐渐聚拢,脊背上一股热流让老人从心直凉到脚底,一滴一滴落在肚皮上的分不清是血液还是汗水,空气变得潮湿、闷热,弥漫着酽酽的血腥味儿,那些嗜血的鸟雀耐不住性子,早已躁动不安,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月升得更高了,像一个大脸盆子,照亮了整个乡村,天空中那些瘦弱的星斗正眨巴眼,仿佛预示着明日是个晴天。蓦然间,老人觉得身子沉重了起来,背上仿佛有千斤的重量。老人沿着回环曲折的山路来到了山下,用颤抖的双手来回迅速地敲打着儿子的房门,如同颤动的寒蝉的双翅,房子内透出的通亮的光打在老人的灰黑色眸子上,映射出关爱与忐忑的影子。老人放下了孙女,冲着屋内大喊。门缓慢地开了,屋子内的夫妇正焦急地等待妮子的消息。 “建升,快,快送妮子去医院,妮子她,她……” 建升看着躺在地上的血淋淋的女儿,一句话也没说出,他的眼睛瞪得溜圆,一大圈眼白包围着别小的黢黑的瞳孔,显得十分恐怖,他的手发直,像一根木棍在空中挺立。他只嚎了一声,眉尖刀锋一般竖立,鼻孔呼呼地冒着热气,坚硬如铁的牙帮子吊在脸上,便气势汹汹的冲到了老人跟前,快速的向后提起了脚,用力一蹬,一大脚踹了下去。 老人刹那间感到一阵干冷的风打到了脸上,接着就听到腹中有狼的嚎叫,肠胃便翻江倒海,一股甜腥的液体从肚子直涌到了喉咙,右手不自觉的捂住了肚子,一阵阵绞痛涌上了全身,又不由得咳嗽了几声,身体向前倾了下去,那顶军式大棉帽从老人的头顶脱落下来,顺着低处滚到了沟里,老人一头栽到新砍的水泥地上,嗡嗡的声音在他耳边围绕,眼睛也开始模糊,便顺着低处滚了几圈。在朦胧中,他隐约看到了天上的月亮,看到了儿媳妇疾跑的身影。他努力用五根手指头撑起了整个身子,在半蹲半就的情况下,他的眼睛更加模糊了,屋内的灯熄灭了,砰的关门声和儿子与儿媳的吵闹声在他耳边回响。 老人艰难地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脊背更加的弯曲了,他用麻木的手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接着用力从食道吸了一口,向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一跛一跛地走近了阴沟,从沟里拿出了帽子,再艰难的戴上。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山坳那边刮来的阴风让老人抖个不停,远处零星的几声犬吠更让他觉得冷,天上明月的寒光直泼在老人的身体,老人抱紧了双臂,拖着沉重的步子,像一只被遗弃的老狗,走上了山。 那条很长、很险的青石板路变得更长、更险,老人缓慢的在路上走着,觉得这诡异的楠竹林更像是一个幽灵,它似乎能吃掉自己的思想。他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经历过什么,他只觉得鼻头酸酸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几颗老泪便不知觉的落了下来。他的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什么也没有,什么也都装不下。老人颓废地回到了家,他提起了鼎罐,打开了房门,走了进去,门内的世界一片漆黑,他看不到任何的东西。老人徐缓地走着,他从橱柜里边摸出了一根火柴,他用力一划,火星从火柴头冒了出来,逐渐放大,再放大,照亮了老人惨白的脸和半个屋子。他移到了火堆旁边点燃了一堆杂草,一眨眼功夫,杂草上的木柴也燃起来了,这下,整个屋子变得透亮,老人的脸变得通红。 老人从已被熏的黢黑的墙壁拐角处拿出了一根大烟杆,将烟头靠近了火堆,烟草镶了几道金边,老人用力吸了两口,皲裂的嘴唇中吐出浓厚的烟雾,混着空气一起翻转、升腾,在老人面前一圈一圈旋转。老人目不转睛地凝睇着跳动的火焰,他好像看到了儿子狰狞的脸和孙女微笑的模样。一只老猫从门口出走了过来,它翘起尾巴,用它毛茸茸的额头来回蹭着老人的小腿,喵喵喵叫个不停,老人轻轻抚摸它的身子,老猫便坐在了老人面前,眯缝着眼睛,两只耳朵左右摇摆着,睡着了。 从那以后,女孩儿再也没去过老人家里,老人也没往儿子家去过,直到两年后的冬天。 那时候,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它把远处的山染成金黄,把屋子也染成金黄。老人在地坎边用钝了的弯刀砍从山间刚拾的柴禾,他的动作娴熟,不停挥动的手像跳舞一样优美。砰砰的声音有规律的跳动,弯刀不断地落下、提高,木屑便随着弯刀不断地提高、落下。从黑色皮大衣袖口露出的暴满青筋的手更极细小,但却更加有力,老人脸上的沟壑仿佛在诉说着岁月,几乎被棉帽遮挡完全的发丝在耳边显现出白色的痕迹。 “爷爷,爷爷——” 弯刀从高处骤然落下了,在石头上砸了一个白色的凹槽,他猛然转过身,几颗老泪立刻填满了沟壑。 “爷爷,你怎么哭了?”妮子赶忙跑了过去,抬起了可爱的手,抚摸着爷爷的脸,用棉袄的袖子给老人擦拭泪水。 “妮子真乖,爷爷没哭,没哭,爷爷啊是高兴!”老人蹲了下来,对着妮子咧开了嘴,慈祥的笑了笑,满脸洋溢着幸福,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老人眯着眼,开心的说:“爷爷只是想你,见到你了爷爷高兴……” “爷爷,你累了吧?”女孩心疼的问。 “不累,孩子。”老人捏了捏女孩的小脸蛋儿,轻声的说。 “爷爷,外边儿冷,你别冻坏了身子,咱们进去吧!” “砍完柴,爷爷还得去挑水,天儿冷,水管里的水被冻住了,水缸也没水了。”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爷爷!” “不行,你得赶紧回去,要是你爸妈知道你跑了出来肯定会骂你的!爷爷在这儿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放心吧爷爷,爸爸妈妈有事出去了,我只要天黑前赶回去就行。”女孩自豪得扬起了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对着老人大声说道。 “好!”老人满足地看着女孩儿,像是获得一个珍宝。他重新拾起了弯刀,费劲地站了起来,那双苍老遒劲的手又开始了工作。太阳又无声无息地占领了村里的白天,日子又跟往常一般热闹起来,鸟雀又在叽叽喳喳的叫喊着,像是在诉说它们的故事。 老人将砍完的柴都搬进了屋子,阳光从土砖与房顶间的缝隙穿进来,投射到老人帽子、衣服、裤子、鞋上,投射到女孩儿的头发、衣服、裤子、鞋上,如一颗颗闪亮的星宿。女孩无邪的在房子里一蹦一跳来回踩着地上的亮光,手舞足蹈着,嘴里哼哼唧唧,开心得如阳光下正绽放的蓓蕾。老人仔细凝视着女孩儿,嘴角轻微上扬,两排大黄牙逐渐呈现,他的眼睛里装满了女孩的身影,又好像在看着他自己。 老人从屋子里提出来两个黑色塑胶桶,拿出一根两端分别绑有两根发黑的尼龙绳索的扁担,两个挂在绳索底端的铁制挂钩内面已磨得光亮。老人将长长的扁担放在了肩头,前后各挂上一个水桶。 “小妮子,走了,咱们挑水去咯!” 女孩收回了玩耍的步子,出了房门,老人转过身扣上柴扉,柴扉咿呀作响。女孩依然欢快地在前面的青石板路蹦蹦跳跳。 “妮子,你慢点,路滑,别再摔着了!”老人紧张的说道。 “没事,爷爷!”女孩转过头来对着老人大喊。 “你的头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晃悠的担钩像个摇篮里熟睡的婴儿,被老人全神贯注的盯着,他神思恍惚,似乎是在完成一个重大的使命。太阳也升得更高了,变得更大更亮,一阵阵暖风吹来,青石板路调皮得像个孩子,变得更近、更明,空气中有青草的香气,老人感到暖和起来。 “这是什么?爷爷!”女孩用手指着面前光秃秃的藤蔓,好奇的问。 “这是野葡萄藤,秋天就有一大串一大串的野葡萄果挂在藤蔓上,果子很小,但可甜了!” “唔,爷爷,我想吃野葡萄了。” “好,到了明年秋季你再来,爷爷把最大最红的给你留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摘好不好?” “好!”女孩不住地拍着小手,满脸的笑意,眼睛下面堆出了小小的眼袋,甜过了野葡萄果。 曲折的小路像是盘踞在山林的血管,不知道血液流向何方。前面女孩轻快的步伐,后面老人稳重的步履,像是一个永恒。池塘里的水被一层薄薄的冰包围着,幽黑而深不可测,塘边灰黑色的泥土小路好像随时都会塌陷。 女孩踩在松软的小路边缘,落了个空,仰身翻了出去。 “爷爷——” “妮子!”老人大叫,便骤然丢掉了扁担,纵身一跃而下,水花四溅,打到了岸边的小路,酷冷的水立刻蔓延他的全身,他打了个寒噤,渐渐地沉入了水底,那顶军式大棉帽浮了上来。不知不觉,他的身体已经开始麻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的力量开始大堆大堆的削减,他犀利的眼神看准了女孩挣扎的脚,他抓住了女孩的脚,竭尽全身的力气将女孩儿托了上来,女孩抓住了岸边的树木,吃力的爬了上去。冰冷的水让老人的身体渐渐没有了知觉,他似乎觉得水底有个恶魔在扯他的脚,他越用力,恶魔的手绷得越紧,他完全没力气了,他终于放弃了,索性放松下来,他看到妮子的脸在眼前晃悠,看到眼前绿幽幽的烛火,逐渐变小,变小,直至熄灭。 “爷爷,爷爷——” 水面恢复了平静,天空中太阳升得更高了,池塘上的冰块闪闪发光,四处的鸟雀依旧叽叽喳喳地叫唤,仿佛什么是也没发生过。这是冬季里的春天,池塘上的冰却依旧没有融化,村里的人都赶了过来,将老人打捞上了岸。老人的脸苍白,全身僵硬,刺眼的阳光照耀下的老人的身体,在岸边熠熠生辉,村民们看着他,如同看着一樽活的雕塑。 201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