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艳账

文|陈林轩
1
玻璃屋在半山腰上，夜里点亮似琼楼玉宇。海浪声阵阵地从山脚下升上来，海风摇动树影婆娑，星斗在云里神出鬼没，天朦胧月朦胧，都成了这场夜宴的底色。
头盘已经上过了，杯里又添红酒。大家推杯换盏，也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琉珈。一个年轻女孩，之所以在他们的饭局里占有一席之地，除了她背后的那个男人，不会有别的原因。一双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只消一瞥，就完全能分辨，她是大宁新得的女孩，是他沉重人生里翩然而至的一只蝴蝶。
这只蝴蝶有时髦的眉眼和高挑的身材，拽地长裙把整个后背全数袒露，黑白金三色流淌在身体上，水蛇腰削肩膀，是一番风流姿态。
珍看着这位年轻的模特，心里把她脸上的胶原蛋白换算成这段露水情缘的时长，不超过一年。珍呷口酒，视线对上长毛，两个人用眼风交换意见。最多一年半，珍心想。
因为那个在车顶上摆饮料的男人，你得以一窥圈子里的社交和浮华。你像误闯奇境的爱丽丝，处处察言观色，小心谨慎，总之表现得还不错。你的怀表兔子，那个男人，似乎有点意外。
或许你只是需要小解，又或许，是和宁太擦身的瞬间嗅到了好戏的前调，总之，你经过烟气缭绕的后厨（里面仿佛在经历一场战役），来到化妆室外。
宾客都在顶楼，这里的沉寂和脂粉香叫人疑虑，是不是在廊道与廊道之间出没着怨女的魂魄。你怀着探险与窥视的心情，一边鄙夷自己的好奇心，一边放轻脚步。灯光恍惚，阴影从生。你拨云见雾一般行走，星级酒店的华丽与沧桑，都尽收眼底。
人声从贵宾化妆室里传出，你屏气听去，不真切。那些声音像被人捂住了嘴，又像一粒粒面包屑，你捡起一粒，就离秘密近一点。
化妆室的门如你所料并没有关严实，一道整齐的背叛的缝。被秘密的芬芳引诱的鸟儿，你，通过它得到了与他人的谈资，这可是第一手新闻。你用手机拍下照片也录了几段视频，足够你在人前爆料了。
如果不是你，大家怎么知道宁太领着亲戚把琉珈一顿好打？若不是大宁及时赶到，琉珈简直要被扒个精光。照片上琉珈的身体青紫遍布，视频里宁太的每一句咒骂仿佛都是要对这些印记命名，这一道是“贱货”，那一道是“狐狸精”……
隔天，每个人都会暗笑照片上琉珈涕泪交加的脸。只是亲爱的，你再和人谈及此事，千万收敛起一点得意的神色。
 
天是沉着脸的天，那点光在窗外就是进不来，屋子里晦暗不明，家具物件都缄默。女人的哭声幽幽地断续着，强弱不定像风中忽闪的烛火。这烛火灼灼，煎着大宁的心。
他想安慰她，把那副美妙的身体拥进怀里，抚平颤抖吻去泪水。可他一动不动，万宝路在手上燃到了头浑然不知。这小傻瓜，他想。对于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讲，琉珈几乎是他人生最后的罗曼史。他的身体像一列火车，朝着衰老无可挽回地行驶，过往景致都是昨夜星辰昨夜风，前面等待的是那轮可以预见的落日。她呢，大宁叹气，她才二十二岁，自己耽误了她两年，原本贪心地想再耽误两年，然后送她出国。他早早想好了要补偿琉珈，尽所能，尽可能。
他已经老了，老到琉珈这样的小人儿转什么心思他全都了如指掌。他的人生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还有什么看不透呢。可他的透是日暮西山的，让人伤感。不像琉珈的不透，那么年轻，有的是力气。所以这悬殊的关系里，谁都没有占到上风。他无法说“爱”，因为爱太复杂，他只能“喜欢”。这“喜欢”是留有余地的，不那么决绝，人生哪里就能决绝？而琉珈为了“爱”，却可以倾其所有。她本来拥有的就不多，怨啊恨啊都是一股脑儿的，涌泉似的，见着了火光就要壮烈地扑上去。
大宁在她这里总是输。而琉珈也没讨到好。相反，她自作聪明地毁掉了大宁为她安排好的出路。他想到这里有点要落泪的感觉，能给的他都想给，唯一不能给的，是婚姻。
万宝路在烟灰缸里被掐灭，大宁走过去双手搂住琉珈的肩膀，这小小的肩膀，往后怎么承受人生的重量？他是过来人了，了然每一道坎每一种难，琉珈的未来里桩桩件件他都考虑到了，但现在不得不从头计议。
你别难过了。大宁用手揉着琉珈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说。
琉珈此时气怨交加，大宁不劝还好，含糊一劝更叫她悲从中来，又不见他有个说法，愈加难过，开口却都是孩子气，说，如果换作你，你不难过？
当然难过，要难过到晚上睡觉前。大宁说，俯下身去看她。她脸上挂着泪，别过头去，大宁又将脸凑上前，如此三次，琉珈撑不住破涕为笑。
2
该凝的画展上，琉珈没有如愿引起关注。没有久违后的惊艳目光，没有关于她和大宁那段公案的窃窃私语，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她。只不过一个星期，就换了人间。
琉珈冷眼看着该凝接受采访，老盖为了捧她真没少花心思。
她漫不经心看画，反倒被吸引。一幅幅超现实作品，背景是极尽华丽之能事的巴洛克宫闱。人物都是看似男人的清瘦身型，却身着女性衣物，束腰、裙撑、抹胸、大摆裙、丝带、吊带袜、衬裙、披肩、蕾丝面纱……都是半脱半穿的。面部神态扭曲夸张，枯枝一般的眉毛，唇珠凸显的小嘴。姿势体态均妖媚难辨，充满挑逗和暗示。
你见到琉珈本人的时候，方才把她和网络上的报道重叠起来。
正是得意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这位新晋的模特大赛冠军身上，媒体宣传阵势浩荡，你曾在大学宿舍里和同学分享看她在杂志里繁复华丽的造型，复古的烟熏妆……现在，这样一个凉薄的夜里，在城里最高的夜店，她就坐在你对面。
你尽力收敛刻毒的眼光，快速打量过她。身材气质都无可挑剔，这样的女人，是异性同性都要多留意的。只不过男人见了欢喜，女人见了则是不以为然地抱团憎恨。
在学校里你见多了这般路数，又对应到社会上也是一样。你在宿舍门外听见她们讲你骚，然后不动声色地开门进去，和她们聊起新的美剧。琉珈身边的密友和她玩得兴起，但你在另一个场合见过她出卖琉珈。原来在参加大赛前，琉珈为大宁打过胎。
DJ的音乐又一次将舞池里的人群推向浪尖，他们被催眠一般，仿佛要无休止地跳舞。激光灯扫射，啤酒的泡沫前赴后继死在舌尖。冰块在威士忌里融化，骰子在桌上旋转，你看看看手机，是午夜十分。琉珈在大宁的臂弯里和人玩石头剪子布，连赢数把，很开心地大笑。谁都不会想到，不久的将来宁太稍稍授意，就能彻底断送她的前程。
在坐的你全不认识，就连带你来的这个男人，都是只约会过两次的陌生人。学校门口总会有这样的男人，他们坐在豪车里，车顶上摆着一瓶饮料暗示出价。女孩只要愿意喝他的水，就表明接受价码。谐音的双关作用，在这里是关键呢。
你和他睡了两次以后，这种援交关系就正式建立起来了。他偶尔带你来一些公共场合，想必都是无关紧要的局，无需顾忌。你左边的男子，面貌清秀文雅，他属于那个气质姣好的中年女人。
2012年，珍的末日就这么来了。一点不夸张的，这天她在温吞的晨光里醒来，发现自己对身旁的男人再无一点爱意。他变形得厉害，发际线也在退后，婚姻涤荡恋爱的一切幻想，失去了粉饰，生活的乏味真相就水落石出。
她下床，踮着脚来到穿衣镜前。窗帘被晨风摆动逗弄视觉，珍看见自己的身体，青春的潮汐尚未退尽，腰身依旧保持着。她感到难过，没有什么比了解到“你曾经爱深的都会变成不爱”来得残酷。
珍并不在镜子前久留，她去到浴室里好好地清洗自己，越是这样，就越感到匮乏。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着调情，希冀着爱情。而他们的婚姻殿堂里，只有琐碎和烦恼供奉在香案上。当她裹着浴巾重新回到起镜子前，一个试图妩媚的动作使她怀疑自己的法令纹正在加深。玻璃花瓶依旧空空如也，她对他说过许多次下班回来顺便买些花。犯不着为了这点事生气，珍想。
老盖醒来的时候，珍已经打扮停当，她俯视着床上的他，说，我想我要自己去买花。
近几年珍的花瓶鲜花不断。他们如同命运钦定般出现，与她有过或长或短这样那样的一点缘分。失去根基的花朵，鲜艳能几时？但珍享受这短暂美丽，这种美丽是以他们为镜，投射出来给自己看的。像皇帝的新衣，伙同他们一起骗自己。那一个个梦一般的时分，让她放心地以为花常在月长圆，是鸦片一样云里雾里，用寂寞和猎艳心理做养料的。
珍深知年轻男人的好处，是和她年轻时候的体会两样的。年轻男人的电话，是缠缠绵绵绕梁三日的。年轻男人的声音，是注射进身体的，能让心活起来。年轻男人的渴望，是花团锦簇地拥住她，大剌剌的。那每一厢良宵，是要把笑啊泪啊情啊一股脑儿拿出来闹的，珍是进化的“包法利夫人”。
直到有一天，她自己也变成了猎物。那个事业不顺心的年轻人，叫她以为自己千方百计保养的身材，用心培养起来的品味，以及依旧拥有的魅力，都是为了等到他。珍开始幻想爱情的时候，就是她犯蠢的开始。花心的男孩一方面冷脸相对，另一方面又将她的礼物照单全收。她为此受了很多折磨。
3
她在酒吧里唱着歌，仿佛和周围都无关的样子。该凝听了一会儿，对老盖说，这女孩子，要迷倒一大片中年男人了。老盖问，为什么是中年？该凝歪头示意，你看看这里坐着的，不全是中年么。老盖才要张嘴说她调皮，只见琉珈气鼓鼓地离席，经过他们的时候，和该凝短暂对视。
女孩叫暖暖，嗓音甜沙沙的，唱一首旧上海歌曲。靡靡之音，该凝想，这孩子唱得这样干净，可谓情致全无呢。身边老盖被朋友叫去，回来后告诉该凝，鸣哥看中她了，有意要好好栽培。
他是看中她歌唱得好，还是看中她年轻？
该凝心里话没说出口，只是挽住老盖，问，等会儿去我那里？
 
男人终于瘫倒在你身上，伴随着喘息，将脸埋进你的胸前的二两肉里。进门之前，你告诉他你逃课了，像一句通关密语，于是你们开始角色扮演，当然最后是他用胯下的教鞭狠狠地惩罚了你。现在你们的身体汗液横流，短暂交缠后他去洗澡。
觉得无聊翻起手机，宿舍群里在讨论一个女生的恋情。你时常讶异于她们对某个迷恋对象（同龄男生以及男明星）的狂热，在你看来男同学们不仅幼稚而且没见过世面，除了臭汗和游戏再无其他。
曾经宿舍里深夜谈起性，几个人知之甚少。唯一扮作大姐科普知识的女孩也不过是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些相关信息罢了。你三缄其口，在黑夜里嘲笑她们的无知。那次谈话以一个女孩不耐烦的打断而告终，显然她们羞于真正去谈论这件事。
你尤记得童年中的一个夏夜，你趴在巷子口看见父亲把一个陌生女子压在墙上，他像你的玩具青蛙，屁股上紧了发条似的在女子身后起伏。后来你在母亲和邻居的聊天里偷听到附近出没的流莺，你在字典里翻查到这个词，立刻和那个女子联系起来。
从那后只要你一个人走在小巷里，很容易就会回到那个夏夜。女人的呻吟在你脚下被踩碎，你沿着蒙昧不明的好奇和害怕，来到脆弱路灯下的春宫图里。
父亲烟酒嫖赌并不节制，过早地耗空了身体，以至于四十岁以后只能在轮椅上靠旁人照顾过活。一份微薄的薪水要支撑整个家庭，每月医药费惊人的丈夫和一个正在上学的女儿使得你母亲心力交瘁，人也不似从前温柔。你厌倦了暴躁的母亲和被安置在杂物间里，半身不遂却依旧折磨人的父亲，高考时候把志愿填在外省的大城市，带着逃离的心情，想再也不要回来。
    失约于人，更何况是婚约这样大的事情，该凝觉得自己在道理上就矮了人一节。阿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迟迟不解释，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才问，领证那天为什么不去？该凝望向他，腹稿打过好几篇了，堵在喉头难开口。
她本来有好几次可以直截了当告诉阿丰，她不爱他。偏巧那几次都赶上和老盖的关系濒临破灭，该凝和老盖，一个是画廊老板一个是新锐画家，当中又夹杂了多少风月情浓，剪不断理还乱的。偏偏老盖的妻子，珍的娘家是画廊的大股东，离婚成本高到他不能想。该凝年纪渐长，厌倦做情妇又深陷情网，况且事业上需要老盖的扶持。两个人纠纠缠缠的，都明白难长久，分开数次又都失败。
把阿丰拉进他们的关系之中，该凝着实后悔。
因为工作日的关系，阿丰一身挺括西装，子弹头高鼻梁，社会精英的样子。他为该凝伤了神，下巴一点点胡渣打破了一丝不苟的伪装。这样一个无辜的人，都是她害了他。
就现如今婚姻市场的普遍眼光来看，阿丰不失为一个良婿。他的家庭一如所有城市里中产家庭一般，有良好的教育有殷实的背景，观念不超前但符合社会主流。该凝呢？来自另一座小城里的书香世家。如果按照中国的婚姻模式，女要高嫁，男要低娶，那么和他也说得上般配。可阿丰母亲的看法是，该凝野心太大。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讲，似乎从古至今都不是什么好事。
该凝在老盖那里失意了，就跑来找阿丰疗伤。阿丰却像天生有受虐体质一般，对她卑鄙的举动照单全收。有一回阿丰带她去朋友的复古派对，时值老盖携妻子出差广州，该凝穿了件桃红色改良旗袍，高开叉里蕾丝若隐若现，仿照铜钱头的发式，一出场就引起瞩目。她和阿丰喝酒跳舞玩赌骰游戏，又在卡座上接吻，到了凌晨才回家。
一天里最黑的时候，该凝哼一首很老旧的爵士乐，阿丰很开心走在她身后，问，这是首什么歌？该凝停下来一转身一抬头，对着他解释了几句。阿丰见她说话时候神采飞扬，搂着她的腰，耍赖说，为我唱首有歌词的好不好？该凝把脸埋进他怀里，她想起老盖，她忘不掉他，哪怕这男人正在和妻子出双入对，该凝依旧想念。
没了老盖，少了一个人和自己讨论音乐艺术这些无用的东西，少了一个知己、爱人、父亲……
阿丰抱着哭泣的该凝心疼，他不知道她的眼泪不为他，她的悲伤不因为他，欢喜也不因为他。他连锦上添花都做不到，雪中送炭，也不过疗好她又看她离开自己。
4
白色情人节。在顶楼的派对上，老盖与珍像所有夫妻一样牵手出席。派对的主理人琉珈邀请所有朋友携伴入场。这注定是秀恩爱的大乱战，香槟摇晃，丝竹管弦悠扬逗引，白色金色的大型气球也是双双对对。
知情人私语交换情报。
琉珈这是和正房开战？
听说她一张邀请函直接送到宁太手上，摆明了示威，小三都这么嚣张了。
不这样哪有好戏看？大宁的脸是绿的，你们看看，哈哈。
还是宁太厉害，临危不乱，正室风范。
……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琉珈身上的时候，老盖一边陪着珍应酬，一边在心里嘀咕，女人啊。正胡思乱想，该凝挽着男伴上前和珍打招呼。她今晚一身湖水绿的流苏长裙，是从《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走出来的。老盖没听她们说些什么，倒是对她带来的男人尤为介意，多问了几句越发有敌意。该凝眼看目的达成，笑吟吟又挽着男人走开。
如果不是男人花样百出的性游戏，你不会知道这副身体的价值。它的白皙和细嫩、每一处柔软的转折和迂回、凹陷与凸起、大小的弧度，还有各处质地微妙的区别。你发现它的无穷力量，让看上去刚强坚韧的男人也畏惧臣服。
女人，真厉害啊。你听见男人完事后由衷的叹息。你想他们死在战场，也死在床上。前者是责任使然，后者则由于天性和人欲。
那么女人呢？你仍然渴望爱情，这个男人不会给你。除了钱，和用钱买来的礼物，或许还会有安全措施上疏忽带来的麻烦，但不会有其他。
你的初恋尚未发生，精神迟于肉体到达彼岸，你是一个旧的新娘，新的女友。所以当你面红耳赤地在课堂上被他点名，你后知后觉，先是为不明所以的羞愧而困惑，继而反复咀嚼当时的场面，最后焦点落在他身上。等到你反复印证完自己的心，夏天都已经过去了。你开始理解在宿舍里为男友的一个语气哭泣的女孩，还有被暗恋所苦的女孩，以及往电话那边投入地说胡说八道的女孩。你一开始觉得多可笑，如今心里就有多羡慕。
因为他，你想要恋爱。或者说，你要恋爱，于是就有了他。
可是你了解车顶饮料瓶代表的标价，不明白爱情的代价。你知道怎样跨进一辆奔驰，不懂得如何走向一个人。你一身床上功夫，却不会任何单纯的示好。但他依旧注意到了你。你这么笨拙，眼睛里又都是世故。
有时候，你看到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衬衣下的身形被勾勒出来，仿若少年。你将这幅画面存在脑海里，像一卷胶片，时不时拿出来温习一遍，有几次甚至差点在被子底下笑出声。
后来，你在一栋私人别墅里发现自己置身于中世纪的性派对。男人们面躲在面具下坦诚自己走样而欲求不满的身体，他们的贪婪和穿过花园的蛇。你身着繁复的衣裙，为了显得性感，束腰半松半系。去掉了裙撑，用丝带将裙摆固定在腰上，如此，你可以露出吊带袜的右腿。
一个男人流连在你的颈项，你呼吸着烟草的气息，在脑子里打开了胶卷的盖子。
 
珍一定想不到，老盖在这样的年纪还会有浪漫的举动和激情，因为这些都不是对她。珍眼里已经无限度放任自己、疲惫而且无趣的丈夫，面对该凝时有另一副面孔。
老盖后来冷静想想，该凝分明是用圈套套住他，他也乐得将计就计，可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人心知肚明，玩起游戏来倒得心应手，旗鼓相当做对手，做着做着，没想到稀里糊涂爱上了。
他们的爱是含了杂质的，幸好有艺术作为幌子弱化买卖交易的性质。该凝当年不过艺术学院怀才不遇的学生，身负小才小貌，于是不安分于父母安排的教师工作，混迹油画村。找上老盖是谋划好的，引荐人是她的学姐。
至于后来的故事，真是俗套又俗套。左右不过是一些酒精加上一些交谈，再把艺术家与伯乐的男女之情和包装运作后的利益分配搅一搅，慢慢熬成一盅汤。两个人喝着，百般滋味在心头。
有点淡，该凝说。老盖听了，说，不会，挺好的。在回合与回合之间，有他们夫妻一般的日常和琐碎。这里面的真心，比爱情要实在。爱情是自私而分明的，真心却是互相怜悯，带了点体谅理解的温柔。
因为这点真心，该凝按耐着不和老盖提婚姻，老盖明明不是滋味，又口是心非地劝该凝相亲。有时候违心的话说着说着，彼此都难过了，要不就沉默要不就吵架。
一时，两人对坐吃饭，该凝的手艺好，老盖低头细嚼。他们都有些敏感了，小心不去碰那个雷区，越是这样，本来相谈甚欢，因为一个玩笑就能嘎然而止。
回去的路上，老盖走走停停的，忽地发现这城市的夜晚是多么悬念丛生啊，每一盏灯光都像照着一出戏。戏台连着戏台，交错穿插地演，有的已经完了，有的正要开始，还有的在半途中。有的是一只长萧百转千回地吹着，一生一旦咿咿呀呀地唱起感慨缠绵。有的是热热闹闹的锣鼓齐鸣，武生花旦演出异彩纷呈的新老内容。
城市里的故事不停不休，老盖想这么多悲欢离合之中也有自己的，显得渺小，又觉得力不从心。
5
沙龙海报上赫然写着，主理人：珍。
琉珈看到探戈老师后心里一笑，这夫妻俩果然有同样的喜好。身边的朋友也不无刻薄地说，她和老盖当真各玩各的，挺前卫啊。
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在宁太入座后嘎然而止。看热闹的眼睛全盯在琉珈身后如芒刺在背，坚持直至中场休息，琉珈决定识趣地离开。
在洗手间门口她给鸣哥去电话要人来接，电话那头问活动怎么样，琉珈一边细数到场的富太太和圈内人，一边拧开门。没想到视线正撞上探戈老师那张帅气的脸，再往下，珍跪在他双腿之间，听到响动正转头过来。
你想自己并不贫穷。即便母亲耳提面命午饭只能花八元钱，反复嗟叹家里的难处。你只是不自由。当同学们修改校服的裤脚，更换书包的样式，结伴出游或者相约在肯德基做功课，你体会到这种不自由。
它陪伴你漫长的学生生涯，只能彼此相濡以沫，像不免厌烦又不离不弃的家人。等到你发现这些不自由完全可以由金钱治愈，甚至获得更大的自由时，一切都顺理成章。那并不难，无论是在床上取悦男人还是在别的地方。
可是这毕竟不能放到明面上来。每次你从暗地里的勾当脱身，又恢复大学生身份，像在两个角色间转换，久而久之，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你原本的样子。
幸而有他，你对上课多了份期待，在课堂上做个上进的学生，用功完成作业。因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慕，你披上伪装，来到他身边。像一则《聊斋》里记载的画皮故事，你细心描画着女大学生该有的样子。你和其他同学一样参与闹哄哄的集体活动，厚着脸皮邀请他，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你以为只要能看着他的侧脸，就能把快乐延续下去。
可事情就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急转直下，你辗转打听到他有女朋友，于是此后每一次见面都蒙上了哀伤。痛苦而狂欢，你想，如同你的第一次。男人熟练到浑然，填满你曾经的空虚而不自知。男人的舌尖像一把手术刀，精准而干脆地剥开你，把你贞洁的童女灵魂取出来，超度它。然后，你发现自己毫无羞耻之心的肉身，回报给男人浪叫与呻吟。
   你转而想象他与女友的爱情，他们的欢好。光是这样，都嫉妒得不行。你开始有意无意打探他的私生活，希望能从蛛丝马迹里寻得些什么。一厢情愿地将幻想重叠在他们身上，这让你觉得和他们无限接近。
暖暖在鸣哥的包装下果然不负众望，电视台的歌唱比赛一举夺魁。媒体蜂拥而至，镁光灯下她那张年轻的脸笑得无懈可击。
老盖取笑鸣哥老派，还搞九十年代香港黑社会捧明星那一套。其实鸣哥心里最迷恋的，莫过于那个年代的香港了。当时他还年轻，只赶上黄金时代的末班车，却也见识过大佬和明星们的风光旖旎。等到自己在海的这一边闯出名堂后，却已经时移势易，不复往昔，可以说多少有点复古情调的遗憾。
老家人在他十六岁时给他娶过一个老婆，整整大了八岁。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后来得了脑膜炎死了，儿子长大后被他接过来在手底下做事。后来又结过一次婚，有一对双胞胎女儿，还是以离婚收场。两位前妻和花街柳巷里的经验，反倒使得他对女人的贞操坚持着苛刻的标准。
于是因为纯洁与青春，鸣哥觉得自己爱上了暖暖。
她的身体是含羞带臊的，有成熟女人的雏形，又具备未开化的懵懂和无知无觉的天真。他为这具身体在胯间颤抖娇喘而幸福不已，为亲手刺破洁净的薄薄壁垒而感到自豪，为独占花朵和蜜桃的芬芳柔软而沾沾自喜。每一次，都仿佛要把命拼在这具陶瓷娃娃一般的身体上。
鸣哥在别墅里添了一座红色丝绒的秋千架，他曾听过这个故事，决定对远在法国前朝同道者致敬。当暖暖荡起秋千，他在躺椅上就能窥看她的裙底。
暖暖的母亲，却是一个难缠的女人。因为深知女儿在鸣哥心里，短暂却重要的位置与随之而来的价值，她手段老练地张罗着女儿的事业，甚至发展成对鸣哥也予取予求起来。身边的人都惊讶暖暖之于他的分量，以至对这样一个厚颜无耻的老女人也加倍宽容。
有一日，暖暖从录音室回来，鸣哥正躺在泳池边嗮太阳。暖暖心情显然不错，撒娇要买包包。鸣哥哄着哄着，突然摘掉墨镜坐起身来，捏着暖暖的下巴盯着她头顶细看去。暖暖挣扎未果，心里害怕，想到母亲交给她的方法，正欲施展，鸣哥一甩手离开，扑了个空。
第二天，鸣哥把暖暖母亲从向他要来的房子里赶了出去。他生气，因为暖暖的少年白提醒他，那无论如何都是一具正在衰老的身体。
6
该凝洗过澡后裹上浴袍，许久不见，甚是想要。蹑手蹑脚走进卧室，想着吓一吓老盖。
卧室里的窗户映着城市的霓虹，繁华的镜像，与老盖握着瓶盖的影子重叠。该凝从背后抱上去，这个中年男人宽厚的背，挤压她的胸脯。胶囊尴尬地躺在盖子里，像一个被抓现行的证据，叫人想别过头去。
老盖笑叹，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也老咯，到了要吃伟哥的年纪。
班级里开始盛传你和他的谣言。你坦然面对室友们疑真似假的试探，同学们私下里交换的眼神，心里非但不苦恼反而漾满了得意。
你成了班上的积极分子，他则将班里事务委托与你，你们多出了许多相处时间。在那些个残阳淌血的傍晚，你一个人在他的办公室里整理同学们的作业，末了还要整理好桌面，清理垃圾桶及烟灰缸。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幻想自己是位贤内助，有羞涩而满足的快感。甚至，仿照电影里的女人，偷偷点燃他剩下的烟嘴，就着味道抚摸他椅背上的外套。你卑微而甘愿地，以为至少走进了他部分的生活。
可是渐渐，你不再满足于潜伏在他生活帷幕的边角，你想要走出独角戏，站到舞台灯光之下，与他相爱。所谓光明正大。然而你还在做着见不得光的事情，你和男人在车里苟且，在郊外野合。放不下虚荣和金钱带来的自由感，厌恶自己顺理成章的未来。像你这样三流大学的学生，往往回到老家做一份平常的工作，嫁人生子，或者留在大城市里，过蚂蚁一样的生活。你害怕重复母亲的人生，想要跨越阶级的鸿沟但不得要领，你听闻老盖与该凝的故事，羡慕这笔交易颇为值得的。后来得知鸣哥舍弃琉珈转而力捧更加年轻的暖暖，又感概时不我待。
贪念难以克制，你要爱马仕和LV，同时也想要爱情。可
当看见他和女友的亲密举动，无从掩饰的嫉妒一下子就让你挂了彩，你不明白怎样的奢侈品都妆点不了这伤口。
你体会到暗恋的伤害，像一个自卑的孩子，躲在暗处睁着一双眼疯狂搜集他的日常，一条微博都能让你又哭又笑。你想你爱他，这份单方面的爱并不公平，受予者和施与者，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关于老盖的传闻，在此可不必赘述。圈子里流传过好几轮的流言蜚语，他都是主角。大家惊讶于珍的宽宏大量，少数知情者对他们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三缄其口，不过明眼人都在看着，这对夫妻能维系多久。
珍一心扑在探戈老师身上，对老盖和该凝的恋情充耳不闻。她拿准了老盖根本顾不上关心她有没有出轨，将一段段地下恋情经营得有声有色。
在KTV包厢里，珍和友人豪气开酒，一众帅气的年轻人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她从里面一眼相中了探戈老师，这个事业受挫的尤物。珍看到他脑子里就冒出这个词，“尤物”，什么样的男人配得上这个词？他有雕塑般俊美的身型，五官轮廓又饱含中国式的温润和英气，松散的丸子头和修长的手指……
朋友们唱着《都是月亮惹的祸》，这么过时的歌曲，却弄的珍心里头月明星稀。珍要把月光投射在他脚下——她的李白，只有李白才会是月亮真正的爱人。
当初她选择老盖，除了感情还有部分因为父母亲看重老盖的画廊生意，又因为年岁渐老，珍却无意于本家企业，遂将公司高价卖掉，收购老盖画廊及经纪公司的股份。以此，一方面注资帮助老盖，一方面为女儿终身打算。可婚后珍的生活却并不如意，流产后老盖早早地不碰她了。夫妻俩龃龉不断，年轻气盛不知退让，最后发展成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
探戈老师与珍的爱情游戏玩得像模像样，他显然深谙此道，珍也受用无穷。甚至不惜出手帮助他自建工作室，将事业扶上正轨。珍在这段关系里投入巨大，情感更甚，她幻想着的爱情，却被他的背叛摔得稀烂。
珍自觉情根深种，无法自拔。疯狂联系探戈老师无果，索性在他家门口和工作室围追堵截，一度闹得非常难堪。
有一回，珍再次来到他家小区门口，却无意间在门房大爷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大爷有些习以为常，说，又来了。珍不回答，只是将那副可怜的样子在心里过了过，咬着嘴唇，无地自容地逃开。
7
该凝理亏，曾百般逃避。但如今阿丰就坐在眼前，逃无可逃，唯有面对。婚礼当天落跑，该给他一个交代。
我不爱你。该凝直视阿丰，说，有过很多感动，我也试图说服自己应该爱你，但我做不到。后来我想爱不爱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一开始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我的生活里，这对你不公平。是我对不起你。
阿丰叹了口气，该凝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最后还是这样。
该凝不做声。临别时阿丰又问，你今后还是？
对，她点点头，回答说，我和他的画廊续约了。这回该凝抬起头，目送阿丰，只见他摆摆手说再见，转身之前遗漏下一点鄙夷。该凝看着他融进城市车水马龙的雨景里，心想，他应该是看不起我的吧。
如果不是那一次聚会后的独处，你不会还对他心存念想。就在你以为自己和他注定无缘的时候，他温柔的拥抱改变了三个人的格局。彼时，夜用力地黑着，烧烤摊的灯火支撑起整个凌晨，你知道了他和女友就要走不下去。
他似乎喝醉了，嘲笑你总是畏畏缩缩，又怜爱一般抚摸你的头，抱你的时候眼底浸润着甜意。你像一个毛绒玩具听凭摆布，面红耳赤地不知如何反应。但到了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依旧是师长，你依旧是学生。你想找他要个解释，却无从开口。他欠你的，就这样在你心里成了疙瘩。
慢慢地糟糕的事情接连到来，学校里你和他的传闻愈演愈烈，却又传来他即将结婚的消息。开始有人喊你“援交女”，还没来得及细想是不是败露，母亲就在期末打电话来告诉你父亲去世的消息。
你带着你不了了之的爱和疑惑，重又回到老家逼仄的筒子楼。见惯了星级酒店的你，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在这里也居住了十几年。而你的父亲，肉体已经化为灰烬，生命出发泅渡去彼岸。但他还在你记忆的残片里活着，童年的梦魇，少年时候难以启齿的家丑……你看母亲清理父亲的遗物，决绝而痛快，好一个解脱了的未亡人。
夜里，她用计算器算账，你的母亲算了一辈子账，为公司也为家庭。你默默看着，心想她和父亲是否也有过良辰好景恩爱时光，总之后来该坏的都坏了。你有点怨恨父亲，也有点怨恨她。
没料到母亲头也不抬，却突然对你说，人和钱的账，算清楚就好。人和人的账，往往理不清。你看到她合上账本，把老花镜放在上面，接着说，我和你父亲这辈子，算我上辈子欠他的，到现在，总算是一笔勾销了。
琉珈现在叫雪莉。新名字，用了三个月，渐渐对本名陌生起来。其实老早就没人再提起琉珈了，模特大赛冠军、秀场、缪斯……不过昙花一现，众星捧月的日子稍纵即逝。如今她是雪莉，在花漾夜总会上班。
大家都说时下经济不景气，但花漾从不凋萎。夜幕低垂，它宾客盈门。一扇扇仿古的中式门扉之间蕾丝涌动，灯光幽暗而迷离，雪莉一袭亮片短裙出没于其中，应付着难缠的客人，一点点积攒皮肉钱。她一开始觉得这简直就是盘丝洞。这里的女人，忽闪着蜘蛛腿一般的睫毛，都有双猫一样笑与娇嗔的眼睛，却世事洞明，精刮而残忍。她们做的，无非是和客人斗智斗勇，从男人身上刮下一点是一点。
她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大宁。
他和一帮人一同前来，两鬓更添了灰白，风度却不减。雪莉暗叹岁月对男人真是手下留情。当下有些扭捏，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叫她尴尬万分，他会怎样看她？一抬头会不会遇上惊异的眼神？她和宁太大闹一场，败得彻底，执意分手后在鸣哥那里也没好结果，因“妈咪”长毛介绍辗转沦落至此。
琉珈不敢面对他，其实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但雪莉可以，她也不得不。索性仰起头，千娇百媚地叫一声宁总，对方显然没认出她。
一阵疑惑划过心头，琉珈不相信大宁认不出自己。于是雪莉放出手脚来试他一试，以至于调情斗嘴，忽而嬉笑忽而舞蹈，没有半点斯文。骰子牌九划拳，啤的白的洋的轮着来喝。中途见大宁依旧不认，愈加发狠起来，豁出去了一般，究竟男人嫖了她还是她嫖了男人也难分辨了。
直到凌晨四点，一帮人终于偃旗息鼓，雪莉坐在沙发里忽见大宁往自己手里塞小费，他醉醺醺的，她还是琉珈的时候从没见他怎么醉过。大宁艰难地趴在她耳边，断续说到，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很想她。可惜你不是她……我欠她一句话，我爱她。
雪莉泪眼模糊，看着大宁被人扛着离开包厢，门随即关上，关住了这里面的纷红骇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