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仙

阳春三月三,草长莺飞,繁花似锦。汴梁城上至官家相公,下至脚夫庄稼汉都到城外游春。大户家女眷奴婢仆从甚多,一时间宝马香车络绎不绝。青楼歌姬舞妓衣衫争奇斗艳,行动环佩叮咚,脂粉香气熏人欲醉。那等小门小户之女,也是姑嫂姐妹相约,花枝招展,一路嬉笑而行。路边更有许多机灵小贩卖纸鸢空竹,卖胭脂水粉,卖泥人糖人,冰糖葫芦,吆喝声不断。 青砖路上,一辆雕花马车缓缓而过,织锦帘子掀起一角,“娘,我要糖人!”一个童龀之龄男孩,边说话边拉妇人衣袖撒娇。那妇人约二十四五年纪,长相娇媚,挽一个飞仙髻,除一枝翡翠发钗与耳珰外无其它首饰。看似朴素却考究雅致,气韵不凡。“谌哥儿,你就爱这些新鲜野趣儿!”妇人笑着摸摸男孩头。对轿外招呼道:“碧桃,买个糖人予谌哥儿。”跟在轿外的碧桃答应着便去小贩那里买来。谌哥儿拿着糖人却不吃,只拿着糖人戏耍。妇人又吩咐丫鬟,“后面马车上的欧家碧可要好好照料,这花得来不容易!”碧桃笑道,“娘子放心,杨嬷嬷把牡丹抱在怀里呢,摔着她也不会摔着花!”妇人尤不放心,下令马车缓缓前行,以免颠着了花儿。这位妇人姓林闺名窈窕,自小极爱牡丹花,家中牡丹园遍植群芳。这林氏颜色娇媚,颇通诗书,嫁了个如意郎君,如今官至侍讲学士。最难得是相公顾羣对她一心一意,两人更有两子一女,夫妻之间说不尽鸾凤和鸣鸳鸯于飞。今日游春,乃是林氏特特去花商处取回洛阳购至的珍品欧家碧。 “娘,我们什么时候到家啊?”马车里揉着眼睛的双髻女童娇声道。妇人爱怜的摸摸头,“就快了。” 马车此时却停下了,碧桃在帘外朗声道,“娘子,路上有位晕倒的小娘子。” 林氏虚虚掩开四季花卉纹宋锦帘子,见路上匍匐着一位小娘子,脸上有些青紫却掩不住清丽可人,一身素衣下柳腰婀娜。林氏吩咐把这女子扶到后面马车上休息,碧桃疑心女子来路不明,林氏道,“日行一善罢了,等救醒问清楚这女子身份再打发就是了。” 归家后,林氏特特将这盆欧家碧放置厢房窗前,细看之下,已有几个浅绿色花苞。窗前另一盆玉版白,乃是林氏小时候溜到后院玩耍,于柴火房发现了一支烧焦半截混在树枝中的牡丹枯根。她带回植于盆中,细心照料,竟慢慢成活,开花后发现是玉版白。一时在林家传为佳话,出嫁时也充为陪嫁,陪林氏来到了顾家。这时小儿韬哥儿睡醒,奶妈抱着过来,小人儿张手扑向娘亲要抱,林氏心喜,逗弄幼子游戏。嬷嬷来报,说是路上救下的女子已醒,求见夫人。 女子来时,应是梳洗一番,抬头更见风姿不凡。女子自称姓白,洛阳人士,家中独女,街坊称白大娘。这白大娘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近日父亲病死,家中叔伯吞没家产,还要把她发嫁给一蜀中富商为妾。大娘不从,被毒打后关在柴房,幸得看门老仆偷放,来汴梁投奔舅舅,却不想舅舅一家做生丝生意,早搬去了杭州。林氏见她风姿动人,谈吐有礼,愿送金银助她杭州投亲。白大娘却道,人情淡薄,也不知舅舅是否愿意收留。更兼舅舅搬家已久,街坊只知是去了杭州,殊不知找不找得到。再来山高水远,一孤身女子,如何安全。自言从小随其父种植牡丹花,繁育嫁接之技娴熟,感激夫人救命之恩愿卖身为奴。 林氏道,“你本良民,何必自贱?你无处可去,我也正好缺个懂行的花匠。我聘你照料牡丹园,每月工钱三百钱,有四季衣裳,饭汤茶水。你住我家,我只当多了个朋友,你有什么事都于我说。” 杨嬷嬷与碧桃皆说此女姿容太盛,留家中恐为祸端。林氏却道,“相公与我,青梅竹马,诗词唱和,岂能是皮相就能勾引的?若他今日被白大娘所惑,明日也能被其他娇娘所惑,勾栏院里女娘何多,防如不防。何况,白大娘如此凄苦,我不过伸手张嘴就能相帮。” 杨嬷嬷见劝不住,将白大娘安排于牡丹园最西角靠大街的旧院子里。白大娘毫无异色,欣然住下。每日除了清晨傍晚在牡丹园劳作,余下时间都在那小院子里捣鼓育种,要买什么那小院自有个街边小门出入,并不见人。林氏身边一众老仆才放下心来,说白大娘人品持重。 如此过了两年,白大娘育出好几株名品牡丹,顾家牡丹之美名在亲友之间流传。林氏更是喜欢大娘,便想为她做媒牵线,这等容貌手艺,嫁个商户有余。大娘却道,此生愿自梳不嫁人。林氏嚇然,看大娘神色,知其意绝,只劝她考虑周全。 这一日顾羣与同僚在醉仙楼饮酒作乐,大醉归家。小仆要扶他梳洗醒酒,他非要在花园作画。仆从只好将几案,笔墨纸砚颜料备齐。这顾羣酒后作画自是不比醒时,醉眼朦胧中看见一素衣女子,杏眼桃腮,婀娜多姿,娇嗔的那一眼真是波光粼粼,风情万种。可惜美人一瞬便不见了,恍若梦中。 顾羣醒后,那美人容貌依旧清晰。风姿出尘,远胜平时所见歌姬官妓,也只有窈娘能比肩,便起了纳妾之心。他自诩风流才子,却守了窈娘十多年,士人中实属难得,如今纳妾,也只全了多情之心。顾羣派仆从打探,知牡丹园有位叫白大娘的美人,是林氏救回的落难女子,如今专司牡丹。顾羣锦袍满是酒气皱褶来不及换衣,直奔林氏院落。 林氏正在绣一方锦帕,茶香缭缭。顾羣先赞林氏针线,“娘子手艺越发精进了。”林氏抿嘴笑道,“不过是闲时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顾羣又赞汝窑青釉直颈瓶里的海棠插得绝妙,林氏笑,“相公有话便直说吧。” 顾羣饮茶毕:“官家爱花卉美人,宫中多养名花选娇娘,上行下仿,高官不必说。我同僚郎中张集,家有四妾六歌姬,员外郎黄暄堂,家中也有五妾。这些官职低微之人和商贾都是家中娇娥如云,同僚屡屡嘲我惧内。窈娘,为今之计,为洗你我名声,惟纳一妾。” 林氏呆了半晌道,“想必相公是早有了人选?” 顾羣喜道,“就是娘子救回的白大娘,我观此女贤淑,定能和娘子娥皇女英姐妹融洽。” 林氏道,“白大娘人品姿容无缺,只是前两日我欲与她做媒,她与我言要自梳不嫁。” 顾羣皱眉:“哪有青春娇娘不思春的?定是她品格高。贩夫走卒如何能与风流才子、朝中相公相提并论?你且唤她来前来,我亲自与她说。” 林氏命人叫来白大娘,顾羣一看,大娘姿容远胜前日醉后一瞥,甚喜。告之欲纳其为妾,大娘自言自梳不嫁,顾羣温语相劝,大娘不为所动。顾羣愤而离席。 大娘自此自梳,顾羣却时常绕路去牡丹园,金珠首饰相诱。大娘不胜其烦,于火炭烫其面。顾羣再见惊吓,继而大怒,大骂林氏善妒恶毒,于牙行买了几个歌姬女奴。 林氏心灰意冷,至此不予顾羣进房,只守着两子一女度日。顾羣广纳美妾,日日与妾室花前作词,命歌姬弹唱舞姬起舞,好不快活也。自此夫妻情分断绝,数十年琴瑟和鸣如同幻梦一场。只一件怪事,顾羣姬妾众多却始终无人有孕。杨嬷嬷一众老仆深恨白大娘,进言林氏赶她出府。林氏却道错不在白大娘,何况她已毁容,赶出府难寻生路,自此不言。但碧桃等丫鬟自是克扣她的饮食衣物,更兼顾羣恼羞,底下一众仆从揣意羞辱白大娘,大娘始终每日事花,不曾离府而去。 转眼靖康元年,战事纷纷,至十一月,金人攻陷汴梁,顾羣被金人杀死。兵荒马乱,林氏并子女仆妇收拾细软,白大娘突然闯入厢房,自言可以带林氏南下。 林氏惊惶未定,白大娘跪下道,“夫人是我大恩人,我就算粉身碎骨定保夫人平安。我本是洛阳城郊一株牡丹,日夜受月华雨露,修行千年成精,不想度劫时被天雷烧毁真身。幸得夫人捡回真身,细心照料得以回春。我受夫人恩惠,所以化形报恩,常侍夫人左右。人妖殊途,不是故意欺瞒夫人。” 林氏站起身,“你是我的玉版白?” 白大娘脸上泪痕点点,“正是小妖。”她心里缓缓盛开一朵白牡丹。 林氏道,“大娘能否将众仆妇一并带走?” 白大娘道,“我已改了凡人命数,上天惩罚我,消减了修行,如今法术只能载十人。何况凡人命数自有天定,不可轻易人力更改,即便扭转也会被施天罚,此乃上天之大道。因你与我有恩,所有有这一段缘由。如再耽搁,等金兵入了府,我便不能当众做法了。” 林氏至此知道为何顾羣的姬妾无人受孕,一回头,见两子一女并婢女都已昏睡。 白大娘一阵做法,烟雾从众人脚下蔓延,慢慢人越飞越高,原来是一朵白云托着众人飞。地下房屋人群越来越小,飞高了只能见到山川河流。 落地在杭州城外,其子女和婢女醒后大吃一惊,不知怎么睡一觉便到了杭州。林氏道乃是牡丹花仙白大娘相助,欲找大娘,却不见踪影,之余一盆玉版白。 林氏买了武林门外一处庄子,闭门寡居以种花为生。林氏所种之花,以牡丹居多,白牡丹尤其艳丽。林氏牡丹之名响彻临安城,凡显贵欲买白牡丹,必寻林家花圃。林氏除了教养子女,钱财多接济穷人,铺路修桥,广有善名。她年过五十,仍面如少女,身上有牡丹花香,大行归天后,尸身鲜润如生时,花香溢满灵堂,整个临安白牡丹全部盛开,如同为林氏祭奠。 临安人大奇,尊林氏为牡丹花仙,在杭州城外建花仙庙,每到花朝节,临安女子便会结伴去花仙庙拜花仙,或求姻缘,或求平安,或求子女,皆灵验。直至南宋灭亡,花仙庙也毁于蒙古铁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