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江岸

昨晚来过一场雨,我早上醒过来,篮球场上低矮的地方积有水洼。树叶和草原一样,焕然一新,连天空都是透彻明亮的。一天的好心情,大抵就是从这里开始吧。
这是我回北的第六天。站在楼前,向远望去,广袤的原野尽收眼底。云很低,一伸手就能碰到的那种。我以前在一篇文章里写过:“闲来无事,晚饭过后,我牵着大黄走在寂寥的草野上,笔直的公里路延伸至远方,一阵阵奔波很久的寒流拂过我的面庞。大黄拽着链子摇头晃脑的,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当我抬头仰望天空,看见那些红透的云朵染尽了整片天,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想躺在那些软软绵绵的云彩里睡一个安稳的晚觉”那是我十八岁的样子,一到黄昏的时刻,我愿意抛弃一天的辛劳去与这辽阔天地的一切对话。我愿意选择相信它们,我知道来年小草疯长的时候,我可以坦然自若地接受它们,可我再回不到那里去了,我不能够再拥有一条五公里长的孤独公路,我也再也见不到现在存在我相机储存卡里的那个老牧了,山坡那边,再也没有售卖烟酒的小店。没有公差勤务,无法在冬天的时候,照料刚刚降生的羊羔生火取暖。那是我的2014。
我无数次在心底发问:回忆走了吗?
是回忆走了,过去跑了,还是往事藏起来的?为何,为何我对一些清晰如昨的记忆片段割舍不下,留恋不止,那为何,为何我回不去?冥冥之中,望着窗外摇曳的泛黄叶子,我好像听到了回答:你走得太远了,所以回不去了。我有点失落,为何在这个时刻,没有人在我身后拉我一把。
两年之内,经过两万次别离。
都说重逢是人生中最频繁的主流趋势,那么在重逢时,是否记得那无数个转蹍难眠的日日夜夜,是否还记得挥手作别后内心里狂怒的一声声呐喊?你为什么呐喊?生活并没有亏欠你什么。
离汉之前,我从学校离开,经过强军广场的时候,我从解放大卡上又看了一眼那面飘扬在空中的国旗。今日一别,远隔万重山水,心里实在没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去。汉施公路上,车开得异常的快,那片熟悉的静寂园地渐行渐远,从今天开始,它将重新收纳很多人的空旷回音。那天正当饷午,高温,我们与空调大巴擦肩而过,又一次走上这段颠簸的路程。车上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一次真正意义的告别,告别这个曾经生活过两年的地方,你看,多么入戏,才没多久,就敢用“曾经”。我上车晚,没有座位,只能站着,车不停的向前,太阳不停的晒我,我不停的流汗,他们不停的骂娘,他妈的。
车上无人太在意什么,再复杂的情感汇聚成一段段营养不良的离别感言,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俯拾即是,那一天,谁都是有情郎。
我坐武汉市轨道交通一号线地铁上,汉口北开往循礼门方向,如今那些声音依然清晰回荡在耳旁……“欢迎您乘坐武汉轨道交通一号线,上车以后,请扶稳站好,请为老弱病残和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谢谢你的合作,下一站,堤角。乘客您好,列车即将穿过万里长江,预计需要四分钟,轨道交通二号线,是第一条穿越长江的地铁线,下一站,江汉路”。行文至此驻笔片刻,感慨良多。让我做一个热爱回首的人吧,我保证把每段平平淡淡的画面都保存在密封的珍贵袋子里面。我将会不定时地播放那些令人扬起嘴角的场景和瞬间,我不会让它发霉,它会永远保持新鲜。
还记得当天见到爸妈以后,我好像心有怨气的坐在酒店床沿,我妈给我洗了几个果子,问我吃不吃,我力不从心地拿起,咬了一口,就放下。我记得有一次我休假结束要走,我妈对我说,你想吃什么,我就去给你买,给你做,我说我不想吃什么,早上起来我就走了。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下楼之后看着我妈坐在沙发打盹,她在等水烧开,给我下粉条。那是真早,我见厨房里煮粉的食材都弄好了,心想我妈肯定很早就起来了,她昨晚肯定没睡好。后来跟朋友一家在一起吃饭,所有人都吃完了,就剩我爸不紧不慢的把刚捞上来的土豆夹碎,盛了一碗汤。我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记得在家的时候,父亲最喜欢喝汤了。后来,我带我爸去黄鹤楼玩,给他买了一把扇子,站在楼顶,望着长江江畔的景色,父亲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是啊,芳草萋萋,哪里的芳草,这样伤心。囿于时间的局限,许多想去的地方这次都不能如愿。晚饭的时候,我陪父亲喝酒,一瓶过后,我问他:爸,还要吗?他示意酒到此,母亲坐在身旁,没有反对也没表示赞同。我知道父亲老了,在我上次离开家看见他头上分布不均的白色发丝,我就意识到,我的超级英雄正在被岁月侵蚀着。我父亲早些年嗜酒如命,因为父亲好酒,家中曾经也不安定过。母亲更是操碎了心,不仅要担心我们哥俩,还要顾及经常宿醉的父亲。好在后来,他知道盲目饮酒,只会徒增烦恼,酒场上的朋友,碰杯时称兄道弟,酒醒时便知道真假。
我父亲厨艺超群,在我心里,他简单的一道菜,可以媲美那些大城市里冠以米其林星级头衔大师的高档菜肴。他跟爷爷一样,擅长另辟蹊径,独具匠心。爷爷身上的很多东西传承下来,成为父亲和我这两代人不可多得的财富。我家庭院里种着形色各异的花草树木,一到春天,院子角角落落里弥漫着浓浓的的花香,那是童年时光里最清晰甘甜的味道。自从踏上离开的路途,我再没有在那个属于我的小小世界里长久驻足过。每次回家的时候,常常夜归,一觉醒来就已经是中午。
第二天,我把爸妈送到车站,母亲过安检口,回过头来,示意我回去,看着他们的身影被来往的行人淹没,我心里突然酸了一下,这次分别,再见又不知什么时候。送走父母,我踏上来往郑州的列车,夜车沿着铁路线飞速的行驶,就像我这匆匆疾驰的一生。车窗是昏暗的世界,有很多人已沉睡,在梦里对这个说晚安。
有些朋友常是一闪而逝去,就像路上的行人一样。
我是时候意识到,是我自己离得太远,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用沉默带过。我意识到的是,当我无法接受事态的走向时,我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我可以坚持一件事情很久很久,但我实在没有办法给它一个肯定的回答,并不是因为我畏惧。我不想用身不由己来替自己圆场,相反释怀,早已成为一种常态。简媜说:让懂的人懂,让不懂的人不懂,让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茧。你跟我成长的过程,都太过于漫长。所以才有了张子选“为何每次我来到这世上,你都不在”的感叹。我一直迷惘着艰难往前,说服自己远方有着一切,坦白喜欢回首,可我每次都不敢回头。
积怨太深,只会平添累赘。
倘若无怨可积,何处能找到真实?
我现在可以清晰回忆起来,郑州清晨爽爽的凉风,人们很早就醒来,郑州人的一天,是从一碗胡辣汤开始的。我坐在小店西南角,有点喝不惯,甚至喝出了花椒的味道。河南的多是面食,为了一碗合记烩面,在工二街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等来店面开门营业,早已挤满了常来的客,店铺的招牌分外醒目,有上下两层,即便如此,仍是人满为患。这样的老店,能屹立不倒,必有它的过人之处。我是在地铁上与郑州告别的,从南四环开始,是直达新郑机场的专线,有好多像我一样初到的外乡人,因为不太留心地铁播音里的提醒,上错了站点,到了机场站,一脸茫然无奈。道别郑州,亦是像踏上这片中原之地的自己说再见,上一秒发生的,终究成了历史,短暂的停留,就如同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一样。与素昧平生的人在人头攒动的南京路上擦肩而过,甚至曾经一天之内在几个不同的街区里遇见过好几次。即便这样,我们与很多人,仍旧无法在这荒野一般的茫茫人生里,认出彼此来。
我从没坐过去北方的航班,我第一次离开家来这里,列车驶过奔流不息的赤水河,穿过绵延起伏秦岭山脉,有幸在黑夜结束前通过植物贫瘠的黄土高原和渐被沙化的晋北区,最终停在了大同。前些年,我写过一篇关于大同的文章,如今想再想找来读读,发现早已不知在何处。这次回北,我根本不想虚伪地把它当作一次回归。算是再会吧。
我这次的故事只能写到这里了,再写下去,就只能到处拼接了。突然怀念起当初在锡林浩特的那些日子,它们是那样美好得让我想念。有些东西,没有到要诉出的时候。善缄其口,秘而不宣。现在说不出口,是因为害怕,认识的人多就越怕。就像曾经发誓要坚持的东西,在有了爱的那一天,也会沦落为我们的软肋。
这是福祉。是你的,也是我的。
我经由光阴,经由山水,经由乡村和城市,同样我也经由别人,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锤炼我,融入我而成为我。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 甚至盼望站到明天,去看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