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倪瓒到渐江

　　历史上很少有那一位画家像倪瓒那样作品存世量那么少，却被后世奉为山水画极则的。

　　有一回我到贺先生那里去，谈到元代的画家。我问贺先生“元四家”当中谁的画最好？他仰起头想了一会说：“我觉得还是倪迂的画格最高。”我说我还是喜欢“梅花道人”多一点。他微微一笑说：“不着急，到了一定岁数你就会喜欢倪云林了。这个要时间，不过也难说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喜欢倪云林的画。性情不相投也，不必强勉。”

　　倪云林存世的画就那么几张，藏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画册印来印去也就是这十几张。再要多就是假的了。其实明末清初的时候，倪云林的画就很少见了。渐江和尚在一个徽商家里看到一张倪云林的画，马上走不动路了。知道人家不肯借回去让他看，他就装生病住在人家半年，晨昏相对的看。看得意思满满的，回去易倪迂的“横折带”为“竖折带”。残山剩水，笔墨更加冷逸方峭，夏天看了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倪云林的画构图相当单调，坡坨上几棵树，后面隔一个浅屿。更后面远山就完了。而且不厌其烦这么画。他处理近处的石头上的皴法，像军营里叠被子，整整齐齐的一叠一叠。倪云林传世的画都不大，以今天的宣纸尺寸大概也就是四尺四开的样子。他画树的线条极其敏感，像神经一样。这种线非常高级，天生的，学是学不来的！所以倪云林这路画法一直很寥落，一直等到渐江出来才中兴了一下，然后又沉寂了下去。

倪云林 六君子图

　　我看到有人用生宣临倪云林，临得好辛苦。我说你这样临死也临不像的！所谓“磨砖作镜”就是指这个。倪云林的画大多数画在麻皮混料的纸纸上。皮麻混料的纸纤维比较粗，所以一定有“涂布”工艺，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涂布”的填料剥落下来，线条显得很“毛”。这种“毛”的感觉，拿生宣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来。这一点看看吴湖帆拿生宣临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不是说吴湖帆临得不好，实在是材料的问题。比如黄公望的远山像“S”线一样画出来，中间用淡墨罩一下，但生宣上如果这样画，淡墨会一下子渗化到难收难管的状态。

　　材料历史的变迁对绘画风格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元代文人画的尺幅都不太大，到了明清之际才开始大起来。时代风尚与造纸术进步这两个因素都有。《扬州画舫录》当中，说徽商喜欢大的东西，有个徽商请人做了个大夜壶，要搭梯子爬上去尿尿。徽州人家的堂屋也做得高大，进门一个香案，香案前面又有八仙桌，两边又有椅子。中间一张大画从屋顶挂下来，影影绰绰只能看到下半部。我看过最大的渐江的画，有一扇老式门那么大，因为画是贴在这个老式木门上。展览的时候连门都扛到展厅中来了。画的是一棵瘦劲的古松。

　　倪云林和渐江的画，性格不“龟毛”的人不能画。这两个人从画上来看，都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很多人都知道倪云林被张士信打了一顿，回家说什么“一说便俗”。其实他打人的时候，理由也很奇怪。有一次他寄住在一个姓邹的朋友家里，这个邹先生有个女婿叫金宣伯的，听说倪高士来了。就连忙来拜见他。倪云林听说金是个读书人，就倒履相迎，结果出来一看，这个金宣伯长得不好，说话也武声大气的，就劈脸给他一耳巴子。金宣伯气得要死，连老丈人也不见就走了。邹先生出来后很是责怪他，说你凭白无故的怎么揍我女婿？倪云林说：“我看他长得不好，讲话也无趣。就把他撵走了！”

　　渐江跟倪云林也是一路人，但因为出身不同，他没有倪云林那么张扬。后人说他于人“落落寡合”。青年时代铅椠养母，有一次背米回来晚了。他觉得老娘在家里要饿死了，一急之下就要投江自尽。后来被人家拉住才没死成。后来又到福建去反清复明。反了几年见反不出个什么结果，就在武夷山出家了。回来以后就来往于歙县和黄山之间。

　　他五十三岁的时候画过一张画《晓江风便图》，这张画现藏于安博。小克来了两回都没有看到，这张画是渐江画给他的一个好朋友的。这个人叫吴羲，字伯炎，是歙县一个富商。也是一个大藏家，渐江与他交往深厚。很多明遗民都有一个或很多个这样的有钱朋友，不然想“遗”也“遗”不起来的。他一生为吴伯炎兄弟画过许多画，其中也包括此幅《晓江风便图》。 画幅的卷尾作者自题：“辛丑十一月，伯炎居士将广陵之装，学人写晓江风便图以送，揆有数月之间，蹊桃初绽，瞻望旋旌。”这张画是黄宾虹在上海发现的，可能是自己手头紧拿不出来那么多钱。就劝许承尧买下来，1955年被安博收藏。

　　渐江学倪云林要比倪更没有“人气”，荒寒得像月球上一样。有次陪一个外地的朋友看渐江的画，我说梅花古衲画画像做几何题，你看看他的局部基本上是大梯形套小梯形，然后是正方形斜三角形。里面的苔点可以看做是他运算的数据。他细看一遍说：“还真是这样！”

　　前年我到歙县去，特地去看了一下渐江墓。渐江墓在新安碑林旁边的一座山上，登上山顶可以俯瞰新安江。这一段江面就叫渐江。远处是问政山，问政山下盖了许多房子，上面写着“香格里拉”，起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脑回路。

　　不知道是谁折来一枝小竹子放在和尚的墓碑前面。叶子已经有点萎了。我在林中走了一会，看到一株腊梅初绽。就折了一枝供在和尚的墓前。和尚喜欢这两样东西！

渐江 西岩松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