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
01
幺幺真的很爱哭。
落叶了要哭，起风了要哭。
饿了要哭，疼了要哭。
看人类的戏文也要哭。
青葵就搞不懂了，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妖怪，哪儿来那么多的七情六欲。
台上的虬髯大汉把剑从紫衣女子的胸口拔出来，幺幺的眼泪越发汹涌。
青葵实在忍不住了，刚要开口，幺幺却先说了话––
青葵，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过得很苦？攒了这么一大箩筐的委屈，到这辈子了才发泄出来。
幺幺边说边用双手在身前环了个圈。
青葵的脑袋瞬间就大了，心道，这么小的箩筐哪里够？于是，左右两手同时幻化出长长的藤蔓，两边的藤蔓缠绕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大圈。
这么大才够吧。青葵看了眼幺幺。
被圈在藤蔓中间的幺幺羞红了脸，她是在青葵的怀抱里啊。
02
镇上的李小姐生病了，求医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
镇上有很多姓李的姑娘，但被人家恭恭敬敬称为李小姐的只有县丞家的姑娘。李小姐生得美，唇红齿白，面若桃花。这么美的李小姐偏偏还特别侠义心肠，开了家医馆，专门为穷苦人家看病。诊金收得非常少，遇上特别困难的，则分文不取。
这个李小姐怎么能医不自医啊？幺幺看着告示这样想着。眼前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哗”的一声揭了告示。
青葵拿着告示，大摇大摆地往县衙走去。幺幺匆匆跟上，拉着青葵的袖子问，你会看病么？
青葵撇撇嘴，道，不会，但我认得她。
幺幺在心里嘀咕，我还认得她呢！大家都认得她。镇上的百姓天天念叨李小姐，就差给她在郊外造一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像了。
青葵这是要干嘛？
03
幺幺很快就知道了青葵说的认得不是她以为的认得。
李大人感恩戴德地把青葵和幺幺请进了府，这位不算年迈的父亲早生了不少华发。
从府外到大堂不过二十余步，李大人叹气叹了不下十次。李小姐的病是心病，终日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李夫人早已故去，李大人一届莽汉，对着娇滴滴的女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干着急。大夫请了无数，都只会开调理身体的方子，俨然只是吊着命。实在没法子了，这两天才贴起了告示。
待李大人唉声叹气地说完情况，青葵问，李小姐的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大人道，一年前。
青葵沉吟了片刻，面色不虞。幺幺见状，也在心里盘算了下，一年前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她好像刚刚成功化形，去找青葵。
李小姐太瘦了，两颊向下凹陷，颧骨突出，脸色蜡黄。衾被底下，如若无人。幺幺心里一颤，纵使美人迟暮，也不至于如此吧。
青葵眉头皱着，走上前去，唤醒了李小姐。李小姐睁眼看到青葵，突然就哭了，然后又笑了，挣扎着扑进青葵的怀里，喃喃道，你终于来了。
青葵抚了抚李小姐的头发，嗯了一声。
一旁的幺幺心里像是灌了醋，酸酸的。明明刚刚是她在青葵的怀抱里的呀，怎么就换人了呢？而且，认识这么久，青葵从来没有抚过她的头发，一次都没有。
幺幺觉得太难过了，偷偷背过身去，抹了把泪。
04
青葵哄了许久，李小姐吃了点东西重新睡下了。幺幺和青葵退了出来。
青葵说李小姐是忧思成疾，唯有忘忧草才能治。
幺幺揪着衣角，小声说，不是你才是她的药么？话一出口又觉得酸味太重，果断低着头，继续揪衣角，不敢看青葵。
青葵不觉有异，继续说，事情确因我而起，但她与我始终人妖殊途，不能在一起。初遇之时，我只当她是妖，后来弄清楚身份，便没再见了，谁知她竟如此想不开。这是我的过错，我必须要弥补。
幺幺有一点高兴，她和李小姐不一样，她是个妖啊，她和青葵不殊途，可以同归。
幺幺也有一点不高兴。她抬起头来问青葵，只有忘忧草能治么？忘忧草很难抓哎。
忘忧草最会跑了，不用等到修炼化形，但凡长出点茎叶便能跑。所以，忘忧草是植物界公认的行踪最飘忽不定的一族。
青葵拍了拍幺幺的脑袋，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笑道，小哭包，我刚好知道一株忘忧草的栖身之处，你说巧不巧？
05
不巧，一点都不巧。
所有你以为的上天注定，都是我的步步为营。
06
青葵带着幺幺来到一处僻静的山头，幺幺只低头不说话。
青葵找了一圈，未有所得，便招呼幺幺，倚着大树一起坐下了。
山上的风很凉，幺幺抱着双腿，把头埋在膝盖上。
青葵说，等一等吧，等到晚上。
幺幺说，哦。
青葵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幺幺把头抬起来，眼睛亮闪闪的，问，什么秘密？
“五年前吧，我晃荡到这个山头，发现这里有一大片忘忧草。我一来，它们就都跑了，只有一株小忘忧草傻呆着没跑。”
你才傻呆着呢，幺幺心道。
“我觉得新奇啊，便时常来看它，也常跟它说说话。不过它灵力低微，五年了还未修炼成形，估计也听不懂。”
你才灵力低微，你才灵力低微，你才灵力低微。幺幺咬牙切齿，在心里默念了三遍。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人生八苦，在这世道，妖竟也未能完全避免。我虽心中略有苦恼，但这五年来，也从未动过那忘忧草的心思。”
“那你今日是想要抓它给李小姐吃了？”
瑟瑟的尾音在空旷的山中飘荡，幺幺又想哭了。
07
幺幺也有一个秘密。
白天的幺幺是幺幺，晚上的幺幺是一株忘忧草。
幺幺还有一个秘密。
忘忧草从来都不能让忧愁真正消失，万物皆守恒，此消一定彼长。
在这五年里，每当青葵闷闷不乐，幺幺总会偷偷地将自己的叶片化成齑粉，散进青葵体内。于是青葵渐渐无忧无虑，幺幺愈加多愁善感。
08
天黑了，夜色如浓墨。
青葵站起身来，道，怕是今晚它不会来了。
幺幺摊开手心里的叶子，说，方才我四下走动之时刚好看到它了，顺手揪了把叶子，你说巧不巧？
青葵大喜，拿着叶子，便往山下去。
幺幺望着青葵的背影，突然好后悔，于是冲青葵喊，等一下，等一下。
青葵回头，有些不解，怎么了？
幺幺眼眶泛红，问，我以后要是特别特别爱哭了，你会不会就不理我了？
青葵往回走了几步，拉上幺幺，道，说什么傻话，你现在就特别特别爱哭啊。
虫鸣起伏，盖住了抽泣。幺幺的手被稳稳地握在青葵手里。伤心，仿佛敌不过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