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你看看欲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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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有点疲倦,有点无聊。
肚子不饿,但十分渴望食物。
欲望由肠经升腾,附着其壁,曲折盘旋,蜿蜒至胃,至心,至口。
欲望这东西,是不能抑制的。越是抑制,喷薄的时候越是剧烈。它来时倒山倾海,走后一片狼藉。小欲望是情趣,大欲望则是猛兽。
好在,我知道如何把欲望维持在较低的水平。
低水平欲望是什么呢?
落在饮食上,则是一日三餐,瓜果蔬菜,五谷杂粮,清虾淡鱼。
费点神思,讲究一些,尽可能把简单食材的本性、原味勾引出来,释放出来,细品慢尝,内心饱足,这就是低欲望,高满足。
最典型的例子,当属汪曾祺老先生拌菠菜的过程:半老的菠菜洗净,焯水过凉,加一点盐,剁成菜泥,挤去菜汁,抟成宝塔状。碎香干,泡发的虾米,姜末,青蒜末,分层堆在菠菜泥上,如宝塔顶。调酱油、香醋、小磨香油,至塔尖轻轻淋下。吃时,推倒宝塔,诸料拌匀。
光是这个过程,内心就得到很大的享受,更何况吃下去呢?
夜市灯火,沁凉冰啤,重麻重辣,油盐俱过。
凌晨的小龙虾,闪着红亮亮的油光;烟雾里的羊肉串,搁红扑扑的辣椒粉;沸腾腾的九宫格,下肥厚的牛羊卷。一杯冰啤,快意恩仇,江湖人生,有抛头颅的气势,甘心把热血流撒,确是很畅快的感觉。然而,宿醉初醒,胃腹空疼,或许就能明白高欲望,低满足是什么。
那么,低欲望水平跟什么有关呢?
首先,是烹饪方法。
说到这个,中国的食物和日本的食物算是极好的对比。
中国食物是火的艺术。
川菜的毛血旺,水煮鱼;鲁菜的葱烧海参,糖醋黄河鲤鱼;湘菜的剁椒鱼头,辣椒炒肉……都是烈火烹油,鲜衣怒马的。
它们很热烈,从视觉到味觉都属于惊艳款。入口那一瞬,味蕾受到强烈的刺激,那一时三刻的快感,不亚于做爱。
但这样的大菜不能多吃,会上火,会腻味,会失去对平淡食物的鉴赏能力,会肚滚腰圆而口袋空空。
反观日本,食物则是水的艺术。
清淡而回味悠长,普通却念念不忘。
记得看安倍夜郎的漫画《深夜食堂》,里面画的食物寥寥几笔,不怎么细致,人对食物的描述也是一带而过,但还是有其独特的吸引力。
最简单的猫饭。
用白米饭和鲣鱼节的碎屑混合而成,滴一点酱油,美味得无边际。
最常见的味增。
搭配各种食材都没有违和感,无可挑剔,单拌米饭,也能体会到隐秘的小幸福。
最平淡的拉面。
几片肉,几片蔬菜,素拉面在惯常的汤底里荡漾,一定要唆,一定要吸溜着,让面行云流水般滑进胃里。
这些淡雅的食物在心间投下小石,激起一圈一圈涟漪,灵动婉转,韵味悠长。
其次,低欲望水平和食材本身也有关系。
我曾认真思考过,为什么中国经典的菜式都以肉为主,而日本的一碗白饭就能名扬海外。
可能得原因是,中国食材选择性多。在大多数人,尤其是古人看来,动物食材比植物食材要金贵,当然更值得珍爱。
中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
北方,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餐桌上那些肥厚的牛羊卷都是在这片草原上奔跑着,吃最青的草,喝最纯的水,自然也实打实地锤炼出最香醇的肉。当地的人为了体验食材的本味,彰显食材的高级,煮得半熟还带着血就可以吃。或者用最猛的火得外焦里嫩,伴着歌声舞蹈入心入肺。
南方,有茂密的山林,无尽的海岸线,树丛里游窜的走兽,雨后新山的菌子,横枝上飞荡的禽类,海洋里慢滋慢养的虾贝,就地取材,也能造就丰盛的美味。
另外,动物食材比植物食材对佐料的包容性更强,能营造丰富,有层次的口感,这也可能是硬菜以肉为主的原因。
的确是这样的。
蔬菜里面放点味精,很容易吃出来,但肉就不一样啦,酸汤肥牛里,你搁味精,搁泡椒,搁香醋,不但不突出,而且能形成一种和谐感,犹如鱼水交融。并且,肉食做起来更复杂,费时费力,倾注的心血也多,如此这般,厨师们才得以彰显自己的功力吧。
而日本呢?
一岛之国,土地有限,森林有限,河流有限,食物资源自然有限。
不够多,所以就尽可能把食物的本性和原味挖掘出来。不能增其种类和数量,增加它们的内涵和给你带来的精神享受总可以吧。这跟我们常说,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有限,通过读书、旅行和体验增加生命的宽度,是一样的道理。
因为缺乏,所以做到极致。
日本的食物,器物,都给人一种克制的感觉。看第一眼,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呀!第二眼,又会觉得这个东西外在简约得不行,但内涵却无限大。淡到极致,却又沿着一条迂回的路线,反流而上,把自己充盈起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意蕴悠长,禅意满满。
因为食材不多,所以只能简单地吃饭,而这种简单又影响生活的方方面面。听起来有点可悲,有点无奈。但从另一个角度想想,有没有可能,与植物长期的紧密联系造就了他们的低欲望,愿意甚至享受这种简单呢?
我想,是有的。
日本的情况我不太懂,但“吃素禁欲”这句话在中国流传了上千年,也是有事实佐证的。
出家的僧人,最开始吃素大都是为了持戒而吃素,但久而久之,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会对植物习惯,依赖,欢喜。退却油腻腻的大肉,安于白粥小菜老面馒头,面色洁润,身体通畅,才配得上一个“清”字。
由植物带来的清,不仅入僧人的口,而且还入了他们的心。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乔木百丈苍髯须,扰扰下笔柳与蒲。”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
植物与古寺有着不解之缘,与清静有着不解之缘。似乎,植物和低欲望就是相辅相成的伙伴。有人说,古寺大都在山上,恰好植物喜欢生长在这里罢了。但有水有土的地方哪里不能长植物呢,为何独独寺庙里花木最深?
这之间肯定是有一些联系的。
在南山寺,曾看到过成簇成簇的青苔,盘桓在石栏上。潮湿阴暗的地方有多少,但只有这里最多。究其原因,只是僧人们不惊扰它们罢。
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古寺,大都花木繁盛,松柏参天。寺的古,理应有一部分来自这些合抱之木吧。它们或野蛮生长,或被僧人悉心手植,见证僧侣的一年又一年,一生又一生。不知道有没有轮回,有或没有,绝不会有谁比这些植物更加清楚。而寺里的僧人呢,在清风带露的晨曦,在夜色朦胧的午夜,他们也一定看着松柏的影子,静思生命的课题。
他们从植物里看到更多:一株玫瑰,长在地上可供观赏,摘下来可以泡茶,可以做糕点。玫瑰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极了生命中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业障。玫瑰的味道有些涩,但咀嚼一会儿,又浮上一丝甘,人生之味何尝不是如此呢?玫瑰有刺,那是在提醒人们,好看的东西,不易得……凡此种种,无不在教化人心。一朵小小的玫瑰,也有一个大大的世界,只不过并非人人可懂。
或许,以我的见识来揣度僧人对花木的觉知是浅薄了些。经历只此,望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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