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之路(13)
这是我试翻译的一本书,The White Road-A Journey Into Obsession,作者Edmund De Waal。考虑到可读性,有删减。主要目的是与瓷器爱好者分享,并无商业用途,考虑到原著版权,转载时请联系本人。
第七章:72号工厂(下)
钴是一种很高贵的原料。据可考的资料表明,钴是在14世纪的时候正式被用作颜料(着色剂)并开始进口到中国的。它从位于波斯(现伊朗)一个叫喀山地区的矿中被开采出来,然后往南运到波斯湾,穿过印度洋,到达苏门答腊的阿齐地区的港口,再转运到中国的泉州港。一般运到中国的要么是纯粹的氧化钴,要么是由钴、钾碱、矽石合成的玻璃状原料(译注:英文中称这种蓝色玻璃状的物质为smalt),这样加工是为了钴的蓝色被保持完好。
我听说过一个关于钴的传说:一个中国瓷器商人因事故被抛到荒漠的海滩上,醒来后发现四周全是珍宝,他冲着海上大叫,正好看到他的仆人在扎一个小筏子,于是主仆二人从荒滩上挑了一种从没见到过的极美丽的蓝色石头带着,他们划着小筏子,终于碰到商船,而后返回景德镇。
这种经历和使用钴的感觉非常像,起伏不定。钴的色彩变化时而像正午的晴空,时而如雨前的阴沉。
景德镇当地也有钴料,但发色效果不好,即使制瓷人仔细洗去泥土和杂质,但常常发色很淡甚至发黄,因而钴料一般都用在烧品质要求不高的大路货上。而进口的钴料则被商人们按含铁量、含锰量或是混合了多种成分被分了很多等级,以方便销售。
钴也是一种麻烦不断的原料。首先它贵得匪夷所思,至今仍是。我自己有几公斤氧化钴,就极为严格,小心翼翼地保管着。我曾经用来勾过一个碗边的线条,做过一小部分蓝釉装饰,除此之外基本没用过。景德镇的画工一向也是极为谨慎地保管和使用着钴料,殷宏绪就曾经注意到过这点,他发现画工在在胎上作画时,“垫在瓶子下面的纸上没有落下一星半点的钴料”。同时画工们还把钴料锁在一种木匣子里防窃,钴料对于他们,好比黄金对于金匠。
其次,钴料是由天然钴经过煅烧后才能达到更好的发色效果,这种煅烧或者是在窑炉里或者是在烤炉里进行,之后再精炼,才能成为瓷器的呈色剂。今天这种煅烧工艺和300多年前也并没有太大差别。
再次,钴料是有毒的,如果你在研磨时想吹去落在里面的灰尘,或是在画胎时舔一下笔尖让它恢复原状以便再蘸料画细细的柳枝,那么你一定会马上恶心不止甚至呼吸困难。氧化钴很容易让人产生中毒反应。
我们当天在这间工厂里谈着钴料,谈着关于它的复杂和成本,但没有人谈到它的毒性。
钴料改变了世界。
这里有一份嘉靖8年(公元1592年),由宫中传给景德镇官窑的纹饰清单:龙戏珠、金色鳞片、戏婴、凤穿花、卷草底、飞鸟、八仙过海、鱼藻、瀑布、杂宝、云中飞鹤等等。这些纹饰的要求越来越华丽繁缛,样式也越来越多,现在几乎不可能列出一张完整的清单了。
而在这些纹饰中,钴料随处可见,它们常常用来勾出云朵和波浪的边, 像一阵风吹开了整个故事的序幕。
瓷器世界进入蓝白色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件事,那些留白的地方可以成为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天空、水、半山坡或是孩子的面孔。
这种变化可能始于中国,图案也是中国传统图案为主,但随着来自乌兰巴托、 伊斯法罕 (译注:伊朗城市)、君士坦丁堡、马德里和阿姆斯特丹的订单涌入景德镇的时候,画工笔下就不仅是佛塔与凤凰了,也会有英伦乡村的房屋、教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以及关于波斯和阿拉伯地区的碑文,还有郁金香、拉丁文的箴言、身穿铠甲的骑士。
画工的工作并不是一直坐着不停地画,他面对一个空白的素胎需要先构图,比如水的流向,云朵在哪里需要空白,鱼儿怎样才有游动的感觉。青花瓷的制作从来就是一项通过多人之手完成的过程,它意味着管理、计划和做决定。
当然也可不停重复别人的式样,甚至如果你掌握了计算每道工序的成本和废品率,以及运输成本,那可以把这种不断的重复叫标准化。标准化可以运用到从制坯开始到开窑的各个环节,这种重复可以让人不必思考,不必疑惑和纠结。
但我更喜欢那种没有复制痕迹的有创造力的东西。我曾经见到过一个15世纪时期的青花瓶,一只小鸟站在树枝上歌唱,其余地方全部留白。我不知是怎样一双奇妙的手画出的这样图景,笔触在树干处简单地停留,再回到鸟尾的羽毛轻轻地收笔,让钴料的点染感充分体现出来。
在72号工厂的另一间房子里一个男孩也在画人物的胡须,他的面前还有一半画好山峰的瓶子,正等着往上面画人物的脸。另外还有人在勾线,有人在画山峰。我等不到他们完成这些以后将瓶子入窑烧制了。
我得走了,因为晚上和一位档案专家有约,我不能迟到,但我实在又不想离开这里。我穿过一堆已经上了釉,待烧的瓶子。入窑前后的过程充满了神奇,我相信有个神明在注视着一切。他看到画好的青花在上了釉之且几乎消失不见,但经过高温烧制后,火会让青花再现并且分外鲜艳。这像是一种破茧化蝶的过程。
神也看到了每一只碗的制作过程,它们在人的手与手之间传递,每一个过程都是让最终的失败最小化,但他也想看到不同的故事——一个关于创造、自由和个性的故事。
景德镇的制瓷人都相信有窑神的存在,曾经有人在熊熊的火焰中看到了昆虫,他们认为这就是神的化身,是这位窑神决定了最终烧制成品的无以伦比的丰富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