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枝子

我常常在发呆中回到小时候，那时我就是一个爱发呆的孩子。

那时候，每到傍晚，对门屋里的枝子一定可以看到我家的炊烟。她大概已经吃完了晚饭，正坐在堂屋里的煤油灯下写作业。等写完作业，她就会来我们家玩。枝子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她的妈妈在她小时候就和她爸爸离婚而跑去别的村子了。她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七十多岁了，皱纹如田垄爬满了面颊。白天，他们还去田里地里做些农活，到了傍晚，就一前一后地佝偻着，沿着田埂散步。

我总记得那些日子，除了等待妈妈的回来，所有其它的等待就是希望枝子快点来我家玩。早先的那些年，她来了之后我们就在一起吃我妈妈买的零食、讨论课本上的知识、听妈妈讲小时候的事情，偶尔也会打打扑克。后来，随着我家买了电视，枝子就总是跑到我家里来看电视。

不可想象又不容置疑的是，我们这个紧挨着湖北和重庆的湖南小村庄，直到1999年才通了公路，紧接着才通了电。公路一直不通是因为一座高山的存在。那座山呈80度的斜坡伫立着，阻隔着我们与外部世界。

我们一起看电视时，妈妈看着看着就困了，打声招呼就去睡了，整个屋子就剩我和枝子。我们彼此看看，就把椅子搬得更近，靠在一起坐着。当电视里的一对男女牵了手，我们也会把手靠在一起。当电视里的人接吻了，我们也会站起来，嘴唇互相碰一下，又立马分开，再坐下来。

看完两集连续剧，到了九点多钟，我就送枝子回家，两个人缓慢地在月光下走，学电视里的人物说话。直到我送她到家门，看着她进屋后，才飞速地跑回家。

2

枝子比我大两岁，比我高一年级。我们同姓，算是亲戚，但并没有血缘关系。她出落得好看，皮肤也很白，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小时候，我头发长，乡亲们总说我像个女孩，我就总是和女孩们一起玩，但主要是和枝子玩。

每天早上洗漱完后，我就坐在自己家屋门前，看着对面枝子家。她的家太破了，木房子小且矮，还只装修了一半。每逢下雨天，雨水穿过稀疏的瓦片，落进枝子的家里。她爸爸对这一切不管不顾。他是村子里闻名的风流人物，常年在外打工赚的钱都花在了女人身上。

她爸爸长相俊俏，常年戴一顶鸭舌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肚腩。每逢春节才回来一次，待了几天就又走了。他因此成了整个村子里嘲讽和羡慕的对象。对此，我的爸爸有过一句经典的话：“至少那些女人他都睡了的呀！”

每天早上当我看着枝子家时，我就想着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成为一个能为枝子修建城堡的大英雄。我看到了枝子背着书包从家里出来，我也就离开家。我们在路口汇合，一起往学校走去。到了傍晚上完课，我们又在学校门口等着彼此，一起走回家里。她回到家，还需要帮家里做农活，我回家后，就坐在屋旁杉树下的石块上发呆和等妈妈。

漫长的夏季，天气炎热，除了帮忙做饭和喂猪，枝子也不用帮爷爷奶奶做什么农活了，我们就总是腻在一起。

我们漫山遍野地跑，去找八月瓜、板栗、野葡萄等。或者一起爬树，一起找鸟窝，或者手牵手一起躺在草地上。当天气太热时，我们就去枝子家屋后山里的那条小溪。那是地底泉水汇集而成的小溪。在溪水源头，我家和枝子家共同打了水井，再用水管把水引到家里，供生活所用。

多余的泉水，则顺着溪流，一直流进一个天坑。在那个茂密森林的溪流中，我和枝子脱光了，在里面洗澡。那时的枝子个头比我大，形体上比我柔软曲折，皮肤也比我光滑，我对她的身体就总有些嫉妒。但枝子很欢乐，她在水里面，鱼一般游来游去。等她游累了站起来，我就往她身上浇水，她也往我身上浇水，我们在水里互相追赶，累了就互相靠在岸边。

除了去溪流，我们还去稻草堆。那是枝子家已经废弃的老木屋里摆的稻草堆。我们在稻草堆里搬来一些石块，找来一些废弃的锅铲等用品，玩“过家家”，我扮演丈夫，她扮演妻子，一块大石头轮换着扮演儿子或女儿。又假装天黑了，要像正常夫妻一样睡觉。我们尝试着进行一些身体上的游戏，但谁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玩，夏天就匆匆而逝，我们又各自回到各自的教室了。

3

村里的小学只有五年级，到了六年级就得去山下面的乡里了。枝子早一年去了乡里，成了寄宿生，每到周末才回来。我们见得少了，这时我才慢慢发现她的变化。她的虎牙消失了，胸部微微隆起。当我们再去溪流时，她也不再愿意和我赤裸相对。

读完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央求妈妈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开始在公路上学骑车。枝子看到后，也跑来学。当她坐在自行车车坐上，我发现她的屁股很好看，腰也很好看。我就坐在后架上，从后面抱了她。她扭了扭，就安静地让我抱着了。

过一会儿，公路上来了人，我才松开手。我推着车，枝子往前踩，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前行着。路过的人看到我们，就笑我们。枝子继续踩着，我看到她能掌握平衡之后，就松开双手，她一下往左边倒下去，我去扶她，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小小的，已经很柔软了。我呆在原地，双手似乎还握有一些奇妙之物，而她羞红了脸，要跑回家，我就又骑着车追赶她，扯她的衣袖，要她留下来，她才答应好好学骑车。

我读六年级，枝子升初一，我们每周都走那个长长的陡陡的山坡，去乡里读书。走在路上，我发现路边的人常常对枝子投来异样的眼光，甚至等我们走远后，那些人还盯着枝子看个不停。

到了学校，这种情况更加明显起来。我也就好好看了看枝子，发现她身体的变化已经越来越明显。她的胸部已经隆起很高了，屁股也很翘。她的皮肤像是在牛奶里浸泡一样白皙。而我自己也被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困惑不已。初中一年级，我第一次遗精。之后，我学会了手淫。那时，枝子的身体长久地浮现在我的幻想里。和她一起洗澡时的亲密、学自行车时触碰到的她的柔软，一点一点地，引领着我进入迷雾一般的巅峰。我像是走进了桃花深处，那些桃花细细密密地落在我的身体上。每一次，我都想死在那种桃花深处啊。

然而我和枝子能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除了去上学和回家的途中单独相处，我们已经各自融入了其他的集体了。我上课并不用心，可成绩一直很好，常常是年级第一，奖状贴满了堂屋的墙壁，享受着同学老师乡亲们的种种赞美。枝子成绩只能在年级的中等偏下，她也努力，却并不见效果，为此而常常暗夜流泪。她变得沉默，又说自己很焦虑。我想像从前一样，和她赤身裸体抱着，来安慰她。她当然拒绝。

她只是告诉我：“你以后读书读出去了，有钱了，不要忘记我。”我发誓说我一定不会忘记她。她双手抱在胸前，露出苦笑。

后来，在枝子初三的时候，我竟然在学校碰到了她抽烟。她和另外几个女孩一起，其中一个女孩在脖子上纹了纹身，另一个染了红头发。再后来，我又听说枝子她们和已经被学校开除了的混混经常待在一起。那几个混混每到下晚自习之后，就骑着摩托车等在学校门口，载着枝子她们，风一样地穿梭在街上，最后消失在街上的某个小屋里。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质问她，她却并不告诉我她们去学校外面做了什么。我很生气，她也生气了，就往前跑了。我回到家后，又坐在屋子东头杉树下的石块上。我盯着枝子的家看。等妈妈回来后，我和妈妈一起吃了晚饭，枝子还不来我们家玩。我就又跑到石块上。我一直看到枝子的爷爷奶奶，又一前一后佝偻着在田埂上散步，但我一直没有看到枝子的身影。

直到后来，枝子的爷爷死了，她奶奶也不再出来散步了，我仍旧没有看到枝子。

4

枝子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那个假期，她窝在家里。那时她家也买了电视。我去她家找过她几次，她都在看电视。她总是看各种娱乐节目，一个人傻笑。我偶尔给她带点妈妈买的水果或者零食，或者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学校的事情，她反应都很冷淡。

度过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暑假后，枝子去市里读了一个中专，还没读完一年，她就辍学了。辍学后，枝子跟着她的姑姑去外面打工。那之后没多久，流言传进了小村庄，他们说枝子被她姑姑带进了卖淫行业，成为了一个妓女。那是在一条高速公路旁的按摩店里，服务对象是周围一个建筑工地的农民工和来往的货车司机。

枝子又终于来我家了，但她不是来找我玩，而是找我妈妈聊天。关于她在外面的事情，她只字不提。她说起了她爸爸。那时候，她爸爸又新找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年龄比他稍大，长得不耐看，身材甚至有些臃肿。那个女人用光了枝子爸爸的钱，在县城修了一栋房子。后来，那个女人又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要自己的儿子娶枝子做媳妇。她的儿子只读完初中，之后一直无所事事地混着。到了结婚的年纪，找不到媳妇，那个女人就想出了这个办法。枝子的爸爸为了哄那个女人开心，就同意了，开始苦劝枝子。

枝子对我妈妈哭诉着，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说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爸爸。她嚎啕大哭起来。我坐在旁边听着，看着她哭。她是那么可怜，我想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我想叫她跟我走，和我一起私奔，我们一起去建一座城堡！可是我妈妈在身边，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看着枝子，第一次觉得她隔我太远，她的烦恼也隔我太远。然而她还是那么美。她的面容有一种饱受摧残，但又固执地保留着的纯真之美。她的身体也有了一种更诱人的力。但我的欲望猛烈地来了之后，又轻轻地去了。我的心变得柔软起来。我听我妈妈说着那些安慰她的话，才终于感觉到我小时候那些孤独等待妈妈的日子是值得的。

枝子哭了很久，说了好多话，心情好些了，才离开我家。我要去送她，她拒绝了。我站在家门口，看着月光照在我们小时候一起走过的路上，她孤单的影子越来越小。

在我大学将要毕业的时候，枝子还是嫁给了她异父异母的哥哥。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件光彩的事，于是他们并未在村里面办酒席。

枝子离开了。她去了县城，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两三年后，我在春节回家的时候又看到了她一次，我们打招呼，她问我有没有谈女朋友，什么时候带回家看看，以后有钱了给她小孩多多资助这些事，我苦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我想再问她近况，却迟迟开不了口。她的小孩哭闹起来，她小声哄着他离开了。

走了一小段距离。她突然回头问我：“你现在是不是大学毕业了？”

我没来得及回应她，她兀自说了声：“真好。”就没再回头。

注：本文首发于《全民故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