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一个人是一种怎样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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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蟹在海中。 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大鯾居海中。 明组邑居海中。逢莱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
——《山海经·海内北经》
庭中有奇树,海中有怪物,那我大概是以肉多见长的那种猪妖了:皮糙,血厚,耐打。由于体重常年居高不下,“像猪一样”甚至已经不算是一种讥讽了,顶多是一种陈述。因此,当招聘主管把我的简历扔进废纸篓并向HR抱怨“这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挑了个胖子来”的时候,我居然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很从容地起身离开。
结果,我刚走出公司大门,就又跌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文件夹里飞散出来的纸张像冥钱一般簌簌地飘落,落在水洼里浸湿再被踩皱。整个C栋瞬间就笼罩在了肃穆而可笑的诡异氛围中。
他们说,我简历上最大的败笔就是使用了本人的照片。而现在,那个蓝色背景前讪笑着的胖子正在脏水中慢慢瓦解。太好了,再见886。我想。丑猪就不要放自己的照片了。
最后那句话是风吹来的,我听过。
——“郭大炮!你怎么不叫郭大丑呢?”
——“叫郭丑猪算了吧!”
——“好啊好啊,郭丑猪最好了!”
放学被围堵后的第二天,我的课桌上赫然出现了一张我的登记照片:用图钉固定着,脸被记号笔画上了猪头猪耳朵,旁边写着“七年三班郭丑猪之座”。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多好欺负,于是我就不负众望地开始放声大哭。
是的,放声大哭,很丢脸的那种。
到最后哭到鼻涕都流干了,才发现有个高大的背影已经挤进那张画满涂鸦的课桌前坐定。接着,班主任走进来说:“郭大炮,你往后面坐一个位置,这里坐我们的新同学。”新同学立马站起来,很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叶山峰,今天开始就是大家的同学了,请大家多多关照!”
我尚不知道叶山峰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已经开始因为猛烈哭过后开始红耳根了。恰好在这时,叶山峰转过来,笑着对大家说,请多关照。那一瞬间,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除了还在冒傻气的我本人。
我在多年后还会想起这个瞬间,叶山峰站在我面前,逆着晨辉对我露出牙齿狭长眼笑,周围掌声雷动,而我脸红心烧,仿佛一出幻想中的告白场面。
掌声平息后,他顿了顿,接着说:“同时,我也会是大家的班长,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同学被欺负的。”说完,他看了我一眼。我抬头,从他漆黑的眼中,看到了我矮小的倒影,差点又哭了。
如果我是当年同学眼里只会读书的丑肥宅,那叶山峰就是完美模子里走出来的范例学生。又高又帅,成绩好还会打篮球,几乎挑不出什么刺。我除了对他抱有一些感激以外,很自觉地避之千里。但他偏偏时不时地来和我插科打诨,甚至故意拿来一些很简单的习题问我怎么做。那段时间,老师看到我们凑得很近,都分不出谁是谁。两颗黑漆漆的小脑袋凑在一起,有时发出默契的笑声,很难想象这是我会享有的一刻。相比叶山峰的热络,我是被集体孤立的那一个。但是,再有人用丑和胖来取笑我的时候,叶山峰总会很及时地出现,狠狠地把对方瞪回去。
他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吧,我想。
一天放学,他像往常一样找我问了个数学题,我也很轻松地就解出来了。
——“太厉害了,郭大炮,我根本想不到可以这么解。”
——“没什么啊,你看这里,分解一下,就是……”
——“你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小胖胖。”说完,他轻轻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留下一片温润的区域。
我惊呆了。
当时我已经读过很多捅屁眼小说,对这种场景臆想过无数次,却从不敢以蠡测海,希求老天爷能早点为我创造这幕人生大事。然而它就如此迅速地发生并结束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体味,就被叶山峰拉着离开了教室。
那天刚下过雨,霓霞满天的傍晚,我和叶山峰走在大街上,有说有笑。我甚至怀疑那一刻是否存在过,它美好到不像是属于我的记忆。
——“郭大炮你看,那里有彩虹哦,我们一起跨过去好不?”叶山峰指了指路边的一处小水洼,然后弯身弓背做出助跑的姿势,一个箭步飞出去,两下就跨过去了。而连100米都没达标的我,悻悻地站在原地用脚尖打圈圈,暗示他“我不行的啦”。
远远地,叶山峰又弯下腰,露出结实的胸膛,向我伸出了手。
——“过来吧,郭大炮。”
刹那间我突然充满了勇气,脑海里奏响起悲壮的进行曲。郭大炮,这是上天给你的考验,你能不能抓到幸福,就看这一跳了。我告诉自己。许是神灵保佑,我穷尽全身气力奋起一跃,终于到了能够到他手的位置,然后被他猛地一拉进了怀抱。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常常想,那一刻再久一点就好了。还要不停地回放叶山峰用温柔到令人心颤的语气说出的,“过来吧”。
这样对我说着。
我就这么开始依赖上叶山峰了,那时候我还迷信于能掰弯另一个男主角的校园恋爱童话,便日夜假想着这等美差还真能发生在我这种人身上。有时候,我甚至会恶毒地揣测,我的命运是否即将迎来一场浩劫,才会这么早就让我体会初恋的美好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叶山峰还在我身边,我便无需再祈求神祇的庇护,也无需惧怕任何将要卷来的风波。
但我也像每一个令人着急的女主角一样,不管身处多暧昧的情网里,死活不把“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说出口。因为我深知,卑微如我没有提出这句话的资格。若我念出这句咒语,当下的一切幻境就会像气球一样被戳破,留下爆炸现场满身疮痍的我。
有天晚上,叶山峰去我家做客,我妈妈特别高兴我能交到叶山峰这样的朋友,临走前一直搓着叶山峰的手说,你多帮帮我们家孩子呀,他就是不喜欢和人交流,其实是个很乖的小孩的。
下楼的时候,我壮起了胆,在不见五指的楼道中从背后抱住了叶山峰。
我能感受到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随后他转过头,在我耳边呼着热气问我,“怎么了?冷吗?”
——“嗯,让我再抱一下。”
——“你还会怕热呀?没办法,勉为其难多让你抱一下吧。”
由于叶山峰的关系,我竟然也渐渐和班上的男生熟悉起来,三五个男生聚在一起讲荤段子,终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中学场景了。而通过黄段子的渲染,我渐渐也开始注意到叶山峰胯下的神秘海域了。尤其是当午睡醒来时,迷蒙的睡眼和微微支起的小帐篷,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撩动怀春少年的心呢?于是,我开始想方设法地吃叶山峰的豆腐。
当然奸计从没得逞过,叶山峰总是先一步发现伺机待发的我,然后躲开我的袭击。
直到有一天,我趁着叶山峰收作业的空档,猛地朝下一抓——
我的妈呀,那简直就是一块滚烫的烙铁条。偏偏叶山峰这次也不躲了,光明正大地在我眼前摆了两下,骄傲地说,“怎么样,哥的活儿不错吧”。
那一晚我做了三个和叶山峰在被子里打架的春梦。
有一天,叶山峰约我出门去玩,我便屁颠屁颠地去了。不巧的是,那天下了大雨,我也没有带伞,只好找了一个地方先避雨,然后幻想叶山峰举着一把大伞来把我接走。
那天的雨像是倒悬的海一般倾泄,但我的摩西始终没有出现。
——也许他也没带伞呢?
第二天,我再问起他这件事时,他很抱歉地挠了挠头说,“不好意思,我忘记喊过你了……下次一定和你一起”。
自此,叶山峰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和我形影不离了,我出于惊惧也渐渐不敢再找他说话,只有写一些小纸条塞到叶山峰的课桌里,却从来没有回应。
我心里的警钟开始长鸣,我知道将要大事不妙了。
果然,不到一个星期,叶山峰就再也没在班上出现过。班主任说,叶山峰要转学去武汉了,留下了一些礼物送给班里的同学。
没有我的份。
我自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回家后便立马向叶山峰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叶山峰的妈妈,客客气气的说,叶山峰要转学了,谢谢同学们的关心和祝福……
——“你是郭大炮?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家孩子造成了多大困扰?请你不要再来骚扰他了,你们都是男孩子,我们家孩子可不是变态,别再打电话过来了。”
咚锵——这是重要的东西碎掉的声音。那日我呆呆地坐在淋浴头下冲冷水,冲到全身都没有知觉,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就是这样,叶山峰走了,我又不再是“叶山峰身边的郭大炮”,而是“郭丑猪”。
——抑或更糟。
是的,事情果然变得更糟了。在没有叶山峰的保护后,我开始被变本加厉地捉弄。课桌和笔袋里被倒胶水,书包上被贴上用过的卫生巾,洗手的时候被按到水池里,还有很多很多幼稚而恶毒的刑罚。慢慢地,我也从一开始的动辄哭鼻子,变得麻木而迟钝。
——叶山峰会回来的,他会来救我,把这些家伙都揍扁。
最后,在一次被几个小混混踩在脚下被逼求饶后,我幸运地晕了过去,并在之后远离了学校一阵子。在家的这段时间,我很偶然地弄到了叶山峰的联系方式,便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扔过去几条消息。
——在吗?还记得我是谁吗?看到回我呦~
对面的头像很快变灰,良久才回复过来。
——你是谁?
——我是郭大炮呀
——哦,过得还好吗?
我过得很不好。有那么几秒钟,我心里涌起过一股酸涩的冲动,想把他离开后我的遭遇全讲给他听,然后等他像从前那样安慰我。但我又有一种清晰的预感,预感到他不会再安慰我了。我和他说不定已经是怪海之于神山,重回鸿蒙之初的云泥有别了。
那只要我不说,我是不是还能假装他还关心着我呢?
就这样,带着这种诡异的薛定谔式侥幸,我忍住了所有诉苦的冲动,和他进行着日常而松散的对话,他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
那时我觉得,只要他能回我一句话,我就还有一句话的机会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山峰和我就这样隔着千山万水聊着,渐渐地开始有复苏的迹象。那时候,叶山峰的每一条空间动态和说说我都要看,总是把自己用各种方式带入到他的可能的生活场景当中。我还喜欢叶山峰吗?喜欢的,我还是像从前那样,收到他的消息就雀跃不已。只是,我渐渐地发觉,除了和他讲话,我对于其他的事情越来越不在乎了。不论是攻击我诋毁我的,还是表扬我赞美我的,我竟都装不出一丝波动了。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但至少在那特殊的三年里,做一个学习机器也不是太坏的事情。
有天我问叶山峰,想去哪里上大学?他说,那就武大吧,离得这么近。我说,我想去厦门读大学,听说风景特别好。
加油哦。他说。
丑猪。他补充道。
没过几天,叶山峰突然从武汉回来了,召集了之前混一起的男性朋友们一起吃饭,我自然也得去。除了一些尴尬的寒暄,能看到叶山峰我还是挺乐意的。果然还是那个没怎么变的大男孩,长高了些,抽条了些。
席间,叶山峰开始给每个人送一些小礼物——这也是他绑定友谊的小伎俩之一。轮到我时,他拿出来一尊粉猪存钱罐,对我说:“郭大炮,我把钱都拿去给其他兄弟买东西了,就只能送你个这个了。”全场大笑,我也跟着笑,伸手过去接。突然,他把存钱罐向地上一扔,全场都惊呆了。所有人愣愣地看着叶山峰,然后开始接着捧腹大笑起来。
叶山峰在一地的碎片和一角钱硬币中,抽出一张一寸照片。
上面是画着猪头猪耳朵的我,两个眼睛处被图钉挖空。
令所有人(包括叶山峰和我自己)吃惊的是,我竟然没有任何崩溃的迹象,只是在迟疑了一会儿后,加入了大小的队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山峰你真他妈牛逼,这你都还留着呢?”
仿佛他是捧着一尊历史文物般,我用赞扬的口气说道。
于是气氛进一步活泼了起来,歌舞升平。
饭局结束后,叶山峰和他的兄弟们去网吧连坐,我看气氛不合适,就表示自己帮饭店服务员清理下存钱罐的残局就回家。我把地上的硬币一枚一枚捡起来,摆到桌上,一共五十二枚一角钱硬币。
服务员见状笑着说,五块两毛钱就是五二零了?穷浪漫的,都不够打个的回家的哦。
我的心一下子就又软了。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叶山峰了,但我对他的复杂情感却一直在重重的心防之下苟活着。我把那个曾经与叶山峰分享过美好年华的小胖子锁在心里最阴暗的牢房里,让自己变得世故圆滑,学说话学做人,亦不再对任何人动心。只有在偶尔看到叶山峰的消息时,会放那个小胖子出来,变成几滴风干的泪水爬到我的脸颊上。
志愿填完后,叶山峰破天荒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郭大炮,你志愿填完了吗?”
——“填完了,我要去北京了。”
——“北京?……挺好的,你要发达了。”
——“还好啦,你去哪儿啊?武大还是华科?”
——“我去厦大。”
我最终也没能开口说出“为什么”或者“谢谢”,哪怕一句“加油”。这通电话最终随着长江大桥下呼啸的车声变成忙音,在那个不算美好的晚上。
冥冥中,我感觉到我和叶山峰其实是有缘分的,但不知是错过了,还是错付了。我们像是漫长银河里一对引力牵制的双星,牢牢地牵在一起,却永远只能相望着旋转。最后,我选择自我解体酝酿新生,而他则向着更远的星云飞去。
是了,我终于意识到,我和叶山峰的一切,自始至终,也许都是我的自作多情。我将我仅有的一点情感寄生尽数在他的身上,却没有想过自己够不够格去污染他的人生。
对他来说,我真的是变态吗?被我喜欢上,真的是一件他母亲口中的,令人作呕的事情吗?他有没有哪怕一点,对我有过超过朋友的喜欢之情?
这是我最后想要问明白的事情。
慢慢地,我尝试着把我的感情从叶山峰身上抽离出来,放到其他的人身上。结果,我悲哀地发现,我廉价的感情只不过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覆水难收。我和其他男人假模假样的谈情说爱,上床嘿咻,但当我夜深自慰时,脑海里首先浮现的,还是叶山峰的脸。
我决定不再等了,在某一个燥热的仲夏夜晚,我写了一段长长的文字,把我这些年对他的意淫全盘托出,坦白并忏悔。
——“……我也不想再缠着你了,我只想要你好好生活。……”我写到。
文末,我小心翼翼地措了辞,问他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发送出去后,我长出一口气,很快便睡下了,做了一个很安稳的梦。
梦里是俗气的长江边上的烟火表演,他靠着树,我靠着他。烟花陆续地闪耀爆破,飞火的余烬不断地呛着我们,我们却开心地咳嗽着,笑出眼泪。他滚烫如烙铁的下体顶在我的身后,我扬起头看他下巴上的胡茬,双臂环绕在一起,说不出话,就笑着。
那是最后一个关于他的梦。
第二天醒来,我果然没有收到他的回复。失落之余,我看到他那夜发了这样一张图。

我每次看到这张图,鼻头都会一酸,泪腺接着开始运作。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还是叶山峰?还是那个慢镜头重放的跨过水洼的傍晚?
我不懂。
但如果老天赏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依然会选择遇到他,也愿意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考验。
我也许会累,会痛,会掉眼泪,但我绝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那你呢?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愿你常驻山巅富贵千岁,愿我永沉海底孤寂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