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r

半夜拖延症复发，完全没有效率，就拉 Homer 出来闲聊。没想一聊竟然聊到了天亮。
Homer 一个月前刚刚结束了合同，“不再当博后了，”他说。“我在波士顿生活了15年，下半年可能搬去加州了。”去加州干嘛呢？自由职业一段时间，然后考虑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过，他说。他博士期间的同学开了一家公司，帮量子力学研究提供作图工具，现在被加州一个大学相中，生意越来越好，同学希望他过去帮忙。“量子计算机是下一波大事件，理论上的问题都解决了，做出来只是时间问题。但谁也不知道要多久。”
“量子计算机是怎么个原理？”我一如既往的抛出白目问题。
“嘛，如果你有一堆问题要解决，一般CPU必须一个一个算，量子计算机可以把它们并行处理，并行的数量和量子分布函数有关。原理都有了，就是理论上的连续函数要怎么离散化后放到硬件上来运行，还是个大麻烦。”Homer 晃着格子框的眼镜，可这跟他终于写完了的两篇博后论文没有半点关系。他博后一半时间在数学系教研究生课，一半时间做导师的计算电磁学。我忍不住说，电磁学这种十九世纪的学问还有什么可做？“是啊，都是钻牛角尖而已，我一点也喜欢不起来，所以才两篇小文章写了四年半，中间都在拖延。拖延的时候我把量子力学的文章都刷了一遍，刷完了又拿量子化学来看，看完了又看代数几何，完了又看拓扑学……所以才跑去数学系让他们给我教这两门课，都是拖延的成果。哦，那公司的作图软件也是拖延的成果。”
然后他准备把量子力学和化学拖延出来的东西写成三篇文章，“作为对学术界的一个了结。”Homer博士读了七八年，第一个实验室的老板在第三年上把他开了。那个老板是领域内知名的混球，老板的老板拿过炸药奖，也是领域内知名的混球。所以老板的理论是混的程度和学术程度无关，况且他怎么欺负学生系里也管不着，于是手下的11个学生基本都开的开，走的走，并没有人顺利毕业。但好学校总有好学生自己送上门，所以老板的实验室也一直红火。
Homer 转到第二个实验室遇上个好老板，一直鼓励他做学术，他受到感染留校做了博后。可是学术给他发了好人卡。“我知道量子力学的很多工具都可以被量子化学拿去搞出很多神奇的东西，化学反过来也可以给力学做推手，可这两个领域的人根本不在乎对方在做什么。比如化学已经有成熟的方法可以化用给力学来设计新原子，让它们的半衰期控制在理想范围，这样做出来的反应堆不会有放射性垃圾，避免了核污染的大隐患。但这个问题很难做，又因为跨领域，也很难发，可我觉得它比电磁学那些小屁文章有用多了。”“有用归有用，等你花好几年做出来以后也很难申到基金吧。”我有点同病相怜地感慨了一下。Homer 苦笑瞥了我一眼，“我师弟是很好的学术料子，老老实实把电磁学的问题一个个地做好发出来，前两个月刚刚拿到了耶鲁的教职。我蛮嫉妒的，你说他除了电磁学别的啥也不懂，也不在乎，说聪明吧我也不输他，我还会教书，会拓扑和代数几何，可我就是做不好学术。”
凌晨三点的办公室楼特别安静，Homer 在黑板上给我解释张量，非线性代数和几何的关系。书架上有一帧半藏着的相框，一个典型象棋俱乐部长相的男孩手握象棋坐在一排啦啦队女孩面前朝镜头微笑。那是 Homer 上大学的时候为了推广他们俱乐部照的宣传照，但是显然这么烂的招数根本改变不了俱乐部只有5个成员的惨状。我看着里面那个腼腆又英俊的男孩问 Homer，你讲这些代数几何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帅吗？我觉得很帅啊。
Homer 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他在大学里面一个女朋友也没交到，现在想想还蛮失败的。他指指窗边堆着要处理掉的闲书，一本 A Supposedly Fun Thing I'll Never Do Again 下面是一本日文版的关于欧盟的著作，作者是 Homer 的爸爸。“我爸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找了一份驻日记者的工作，于是我们全家从科罗拉多那个小镇搬到东京住了三年。当时特别不情愿，现在回头想想还是挺感激这个决定的。”那三年里 Homer 像个典型的青少年一样拼命融入周围的同学圈子，学会了流利的日文，交了个小女友，完成了几项人生第一次，然后回到美国度过了僧侣一样的大学四年。
“我那时小年轻不成熟，成天想着没有性生活就是失败。加上当时做毕设轮转的实验室有个做博后的师兄，告诉我千万不要走学术这条路，尤其物理学，我毕业后就干脆回了东京帮一家游戏公司打工。我的性格在美国年轻人里面算超内向，可是到了日本就变了正常人，交女朋友变得一点不难，hoho。。”于是在日本的五年里 Homer 有了个四年的女友，后来跟着他一起又回了美国。“工作的经历让我觉得给人打工的一生很无聊，我还是想做能改变世界的事情。所以申了研究生院，让我最有热情的还是物理学。”而女朋友呢，一直不声不响暗暗地等着他求婚。他醒悟过来以后跑去跟她说，你这样跟着一个念物理博士的穷光蛋是没有前途的。遂分手。
“在美国文化里做一个 nerd 长大的经历让我一直有阴影，就像一个穷惯了的人永远省钱一样，如果有约的机会不抓住我就会觉得没有下一次了。当然这把年纪我已经成熟了很多，知道那些想法很幼稚，只是叉叉于我而言终究不会是件无关紧要的事。要是没有这档子讨厌的冲动，我的拖延成果可能会更丰硕吧，啊～～”
“那你去日本啊，你觉得能在日本生活下去吗？”
Homer 叹了一口气，“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文化上的日本人。就像我们讨论的那些叉叉怪癖啊，Ds啊，各种冲动啊，成长阴影啊这些东西，在日文的语境里面是不存在的。我想象不出一个日本女生坐在那里告诉我她对于这些的想法，那样的情景不会出现。”我对 Homer 的理论很怀疑，霓虹国那么发达的产业这些语境怎么会不存在？不过我也没在那里住过，遂放弃了评论。我告诉他如果这辈子真的会写那部小说，小说里未来的人们都必须是无性人，只有决定要生孩子的才选择变成男人或女人。“你会选什么？” Homer 问。“我选择一辈子当无性人。”
清晨六点太阳刚刚要升起来了，Homer 送我到公共单车站。空气清冽，四野光明，却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分。我朝着河边骑去，祝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